鏈結文章欽差與防疫 (之一):反面教材
欽差與防疫 (之二):麻雀雖小
欽差與防疫 (之三):真刀真槍
欽差與防疫 (之四):絲襪玉腿
欽差與防疫 (之五):舞臺動作
欽差與防疫 (之六):毒氣東來
欽差與防疫 (之七 / 總結):反智探源
(五):舞臺動作
(錯誤三)用飞机在灾区喷洒消毒药剂。
請問,撒什么粉?撒在哪兒?撒多少?
飛機撒粉韓戰后即不再見使用,現在除了索馬里亞的軍閥或哥倫比亞的古柯販子,誰還用這種方法防疫?
聽到這個建議令我想起一件事,以前學生打架最多扭打幾下就拉開了,后來功夫片大行,耳濡目染電影竟然對打架發生指導意義,在莊家把式間出現了“舞臺動作”,舞臺動作意在“視覺效果”,目的在“好看”,真打起不管用,但阿Q和小D兩個二愣子,明明外行卻面紅耳赤比出“手刀”對峙的形式,看了令人發笑。不瞞您說,這個《派飛機撒消毒粉》的建議,就是冒充防疫內行的《舞臺動作》!只有電影看多了才會做出這種令人發笑的建議。
欽差氣急敗壞要撒的粉,大約是“消毒粉”,猜測是殺蟲劑(pesticide)即俗稱 DDT 的 di-chloro-diphenyl-trichloroethane。 DDT可以殺滅昆蟲,所以用來殺蚊蟲、跳蚤(flea)、體虱(lice)有效。控制“蟲媒傳染病 /vector-borne diseases)”打斷中介蟲媒自然可行。但為什么是粉(DDT)?而不是別的?
也許醫學史上的大事記對公眾印像太強烈,所以產生了條件反射動作,《凡蟲必殺,無疫不粉》,這樣作防疫,比作泥水匠都簡單,我們先研究一下那個造成條件反射的撒粉印象是怎么來的?
這應該從黃熱病 (yellow fever) 說起,但撒的不是粉,而是煤油。
1880年法國人 Ferdinand de Lesseps 組公司開鑿巴拿馬運河,因為黃熱病和瘧疾,工人大批死亡,法國不堪賠累(共賠了20 億法郎),最后法國放棄,美國承接后,先搞了許多政治花樣確立運河權益獨吞,然后回手解決黃熱病,這時古巴醫師 Dr. Carlos Finlay 弄清楚蚊子是禍首,所以美國記取法國覆轍,派來昆蟲學家先上場,打算消滅蚊子中止黃熱病。概中美洲全是西班牙遺緒,為了施工時言語溝通,特別從英屬殖民地牙買加(Jamaica)雇工運載聽懂英語的工人來開鑿,但黃熱病嚇阻牙買加工人,美國幾乎雇不到工人,最后老羅斯福為了滅蚊滅疫,任命 William Crawford Gorgas 上校擔任運河工地衛生官(sanitary officer),他把沼澤堰塞湖放乾,在水草中倒煤油,殺死孑孓(當然也嚴重污染生態),這才控制了黃熱病,所以巴拿馬運河是公衛防疫的重大勝利,是傳染病防治的里程碑,史家認為巴拿馬運河若不是打敗蚊子根本不可能修成。
Gorgas 在滅蚊大戰里總共澆灌了 70 萬加侖煤油和 12萬 加侖殺蟲劑。開運河前后死了 2萬 5 千人,真正工殤不到一成,主要都死在黃熱病!
黃熱病的例子告訴我們,滅蚊是關鍵,為了滅蚊,水溝撒石灰粉是可行,但必須是門前房後的小規模,像開巴拿馬運河鋪天蓋地的河叉爛泥,其規模等同高屏土石流,飛機撒粉撒在哪里?撒哪種?撒多少?怎么撒?人家死了2萬5千人,換了兩個政府,死了26個公衛醫學家,最后以血淚代價(繳足學費?)學到寶貴一課,撒下煤油和殺蟲劑。……,羅斯福應該先向欽差請教,派架飛機撒點兒胡椒粉不就OK了?
黃熱病撒的是煤油,那粉又是哪個病撒的?曰傷寒 (typhus) *1,曰瘧疾(malaria)。
傷寒現在已經走入歷史,但是它應該是中世紀(黑死病)以后死亡人數累計最高的傳染病了,原因是因為戰爭。拿破侖出兵攻俄,出發20萬人,回家不到一萬,死于俄手的沒有死于傷寒的多,后來克里米亞戰爭,松布爾戰爭,以至南北戰爭,只要時間拖長,滿身跳蚤體蝨的兵就由傷寒帶走,這在第一次大戰到達最高潮,一戰裡死于傷寒的是直接火炮陣亡的15倍,(受傷士兵常再得傷寒,多半被歸為傷重而死,不知倘無傷寒,他們其實可以復原)。這個原因主要是壕溝戰把雙方千萬部隊卡死在爛泥鐵絲網裡,他們最親密的戰友就是跳蚤蝨子蚊子。壕溝戰直到坦克進場才解套。但是這段歷史已經由 Louis Raemaekers 的名畫總結:War, Death, Disease and Pestilence, They are all so closely knitted together that it seems, at first glance, hard to separate. 戰爭、瘟疫、死亡是桃園三結義。
戰爭逼迫雙方鋌而走險,逼科研隊伍狗急跳墻,限期解決問題!武器和醫療都大躍進。輸血、麻醉、消毒在這時都有重大突破。對傷口是石炭酸(phenol/苯酚)和消炎粉(sulfonamide/磺胺劑),對環境是各種殺滅蚊蟲跳蚤的毒藥。消滅跳蚤體虱,終止了戰場傷亡的最大股東:傷寒。
這些殺蟲毒藥是飲鴆止渴,后患無窮,但如果每天都有幾萬個“母親的愛子”被跳蚤點名,我想沒有任何一個指揮官會因為《美麗的明天》而攔阻噴撒毒藥,再不想辦法今天就要“開除球籍”了,誰還管他媽的“替子孫留下一個美麗的地球”?找一個最最有效的殺蟲劑,十萬火急。
這就發明了DDT。*2
DDT 殺蟲是有機化學的重大勝利,是里程碑,它的基本邏輯是“專一性”。DDT 的對象是一個只存在在昆蟲神經元上的鈉離子閥 (sodium channel in neuron),人類神經元上沒有這個東西,所以只殺昆蟲(蚊蟲跳蚤…),世衛(WHO )的臨床試驗認為 DDT 若劑量低于132 ppm 應對人體無害。DDT 在殺蟲抗疫的成功,使得瑞士化學家 Paul Hermann Müller 于 1948 以此得到諾貝爾醫學獎,DDT 也在二戰后引領風騷 20 年*3,例如 1955 年 WHO 啟動瘧疾防治計劃,基本上正是用 DDT 去消滅瘧蚊,WHO 這個滅瘧計劃最成功者首推臺灣(Malcolm Gladwell, "The Mosquito Killer", The New Yorker, July 2, 2001)其次加勒比海、巴爾干半島諸邦。
附帶一說:關于臺灣的瘧疾,實在前塵往事,百年浮沉,1896 日本攻臺,7 個月內陣亡 164 人,卻病死 4700 人,主要就是瘧疾和赤痢。日本后來在臺灣試種金雞納樹成功,目的也是希望取得生產藥用奎寧的原料,試種成功卻遇到有機化學突破,合成比提煉更省錢,所以金雞納樹林就留下未砍伐,這個林現有兩處,一是溪頭(日據臺中州鹿谷郡)二是扇平(日據高雄州旗山番地),后者位在美濃鎮東北角,是旗山溪支流美濃溪的上游,就是這次土石流最重的地方。溪頭林屬于東京帝大,扇平林屬于京都帝大,為總督府示好送給兩個帝大供作在台演習林【羅宗洛,臺北帝大接收日記】
(下接《欽差與防疫 之六》)
*1. 傷寒在近代醫學裡,也造成很大困擾,因為它并非一個病而是癥狀相似的好幾個病,另外在中文翻譯上,因為東漢醫聖張仲景有《傷寒論》而影響深遠,傷寒論實際涵蓋內外婦兒全面醫學課題,而以傷(外科)寒(內科)為統稱,并非狹義的單一傳染病。本文所指傷寒為其中最大兩個:Endemic typhus 由 跳蚤 (Flea) 傳布,和 Epidemic typhus 由體蝨 (Louse) 傳布。(參看 Typhus is a group of acute infectious diseases caused by rickettsiae (microorganisms classified as an intermediate in size between bacteria and viruses) that are transmitted by arthropods (lice, fleas, mites). There are two principal forms of typhus: Endemic typhus (alternative names - Flea-borne typhus, Murine typhus, Rat typhus) and Epidemic typhus ( alternative names - Classic epidemic typhus, Human typhus, Louse-borne typhus).
*2)因DDT而得到諾貝爾獎的 Paul Hermann Müller 是化學家,得的卻是醫學獎,因為DDT 于1874 就已合成,Müller 的成就在于將之應用到殺蟲,且對于 DDT 的作用對象(神經元鈉離子通道)貢獻卓著。
下接 《欽差與防疫(之六):毒氣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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