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日報╱孫震】 2008.03.03 04:29 am
我寫完「攤販經濟學」覺得意猶未盡,想接著談一談攤販經濟的一些社會意義。我在「攤販經濟學」中說,攤販是最容易進入的行業,我想到一個現成的例子是郭金發的《燒肉粽》。這首歌的主角原本受到父母疼愛,送他入學唸書,然而畢了業找不到工作,就像現在很多年輕人大學畢了業「沒頭路」一樣,物價一天一天上漲,又有一大家子人要吃飯,只好「暫時來賣燒肉粽」。
這首歌有一種悲涼的韻味,尤其是由郭金發先生唱;不過我也當作勵志歌來聽。孔子說:「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雖然耕種,但不一定有飯吃,因為可能遭逢天災,沒有收成。只要認真學習,有品德,有能力,就不怕沒有工作。
不過,人生難料,姜太公80歲才遇到周文王,韓信那麼大本事還曾乞食漂母,孔子自己周遊列國14年,竟沒有一個明君用他。雖然說「君子謀道不謀食」,然而人不能不吃飯,生活總得過下去,重要的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要有一定的堅持。做人的志向不一定是成就大事業,可能只是一種高尚的情操。孔子說:「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伯夷叔齊兄弟二人,互相推讓大位,棄世俗榮華富貴而逃,義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司馬遷在《史記》中對他們詠嘆多於記述。
年輕人時機未到,暫時寄身於一種世俗視為低下的工作,最初可能覺得大材小用,受到委曲。怕的是慢慢適應了工作與環境,覺得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更怕的是以前在書本上嚮往的典型,師友同學之間砥礪的節操,漸漸放棄,甚至行為墮落,進一步影響到家庭與下一代的前途和幸福。
先父的一位好朋友,初到台灣時無以為生,找出從上海帶來的幾包香菸到街上賣,賣了錢捨不得買午飯,要等太太大老遠從家裡送飯來,夫妻一起吃。這位老伯後來開了一家豆漿店。我在一篇舊作曾經引用他著作中的一段話:「在我決定賣豆漿之前,對於家庭的生計,子女的教育,曾經深加考慮與再三的假設。若僅靠我一個人找一份普通工作,以薪俸所得,實難維持全家六口吃飯穿衣,三個孩子讀書等最低生活。而且只是按時拿錢回家花費,我和孩子們的聚會時間也減少,孩子們自然看不到我們夫婦的為人,更不曉得賺錢之不易…我住居在羅斯福路房屋的格局,對孩子們的起居、衣著、飲食、早出晚歸、同學來往、自修做功課等生活常情,統統看在我夫婦眼裡,隨時指正與勉勵。我夫婦的刻苦勤儉,一絲不苟的做事,謙恭待人,人前人後說一樣的話,毫無虛偽不實,前後數十年,孩子們由於耳濡目染,自然養成忠厚傳家。」
我的一位好朋友,初來台灣時在台北火車站前擺攤,常被警察驅趕。他賭氣將來要當警察,趕別的人。這位朋友後來果然當了警察,果敢負責,公而忘私,從最基層一路做到警政署長,他挑戰特權,但絕不欺壓善良百姓。
攤販作為一種謀生的方式,其實有很多好處。例如自己就是老闆,用不著看上司的臉色;自己又是夥計,用不著和下面的人惹氣;工作時間自由,早一點或晚一點開工、下班都可以,不舒服或不高興歇一天也不要緊。不過任何工作或事業想要做好,更不必說成功,都必須表現出認真負責的態度,自我要求比外來的約束更重要。理論上不同行業的攤販利潤趨於相等,因為利潤低的行業會向利潤高的行業移動,而移動的技術障礙或資本障礙不大。然而產品、技藝和位置的差別性會使特定攤販賺錢比較多。我住廈門街113巷時,附近街上有一家賣蚵麵線的攤子賺錢買了大樓,但依然在街上擺攤。有人雖然賺錢不多,但仍從其蠅頭小利中拿錢出來做善事,令人肅然起敬。
我可能年輕時小說看多了,總覺攤販之中有一些英雄豪傑、有本事、有學問的人深藏不露。自古如此,如今也不應例外。《史記‧魏公子列傳》就寫一位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朱亥後來助信陵君取得兵權,退秦救趙。信陵君還有兩位隱於市井的朋友,「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者。」當年信陵君想見他們,兩人自匿不肯相見。在台灣詩人周夢蝶早年在武昌街擺攤賣書,前幾年我在報上讀到寫《代馬輸卒》的作家張拓蕪在新店賣獎券。我有一位同鄉學長開店賣水餃,國學高深,又是書法家,每次看到報上有我的文章,他如覺得好就會送我水餃勉勵。攤販縱然不是豪傑之士,只要規規矩矩做生意,也比一些廟堂之上誤盡天下蒼生的政客有貢獻。
我覺得攤販不但在經濟衰退時有提供就業的功能,在繁榮時也提供很多便利和創意,除了豐富經濟生活,也可以當作一種文化事業來發展。
(作者是台灣大學名譽教授、元智大學名譽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