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籍配偶不是不斷下蛋的母雞
藍佩嘉
(刊登於新新聞)
在中山大學的畢業典禮上,游院長勸勉畢業生:「愛台灣就要多生小孩」,來提振日漸降低的生育率;然而就在前幾天,教育部常務次長周燦德在全國教育局長會議中公開呼籲現場的教育局長,應道德勸說縣市境內的外籍和大陸配偶:「不要生那麼多!」。面對官員的苦口婆心,我們很困惑,究竟「愛台灣」應該要多生還是少生小孩?
無論你喜不喜歡,台灣的種族光譜正在改變中,婚姻與勞動移民,正在改寫著「新台灣人」的定義。然而,台灣社會迎接這群新住民的方式不是鮮花與擁抱,而是疑懼、偏見與迷思。媒體充斥了「假結婚、真賣淫」的污名報導,專家與官員擔憂外籍母親孕育的台灣未來主人翁,是拉低人口素質、造成社會問題的遲緩兒。監察院的李伸一、黃煌雄兩位委員,也提出糾正案,要求行政院建立明確的移民制度和有效的獎勵機制,以解決移民人口結構兩極化的趨勢—「優秀高素質青壯國人快速外移、低素質外籍配偶、外勞又大量流入」,他們擔憂「台灣國力正快速流失中」。
面對台灣不確定的政經未來,政治菁英的論述隱然把女人的子宮,而且是有種族、階級差異的子宮,視為孕育台灣國力差別的關鍵。高學歷、本國血統的子宮應該努力生產報國,低學歷、外來血統的子宮應該節育以免誤國。優生學的鬼魂在全球化的空中飄蕩,父權國族主義的焦慮,反射出階級、種族歧視的魅影。
生育是融入台灣的通行證
外籍與大陸配偶是不是生的太多?養的不好?周次長的大膽言論,反映出許多台灣人的無知與偏見,事實上,根據內政部今年六月公佈的「外籍與大陸配偶生活狀況調查報告」,在生育子女的數目上,受訪的外籍配偶中近七成與國人配偶生育子女,大陸配偶則僅有五成生育子女,有生育子女的外籍與大陸母親的平均生育率為一點五人。這樣的數字並無明顯高於國內育齡有偶婦女平均生育子女數的一點二人。同一調查也發現,外籍與大陸配偶所生子女的健康情形普遍良好,發展遲緩比例為百分之零點一,並未高於國內六歲以下疑似發展遲緩兒的比例。
這些數字清楚地粉碎了把外籍與大陸配偶當作下蛋不停的母雞的偏見,再從她們生產的時間點來分析,也可以看出生育對於許多外籍與大陸配偶其實是一項難以自主決定的「任務指派」。周美珍的研究發現,百分之八十五的外籍配偶在結婚後的兩年內就生育第一胎。一方面,她們必須滿足公婆與丈夫對於傳宗接代的期待,或是藉由替夫家生育子嗣(特別是兒子)來穩固她們在家中的地位。另一方面,生育也變成一種夫家對媳婦行使控制的方式,公婆與先生認為,外籍與大陸配偶懷孕以後就不會「扒扒走」,待在家照顧小孩,可以降低「跑掉」的風險。沈倖如在其碩士論文中訪問到比較年輕的越南配偶,有些希望晚一點生育,還必須瞞著先生或婆婆,偷偷取得避孕的資訊與措施。
生育的壓力,不只來自於夫家,還來自於國家。生育與否也能幫助外籍與大陸配偶早日取得中華民國的居留機會。以大陸配偶來說,必須等到結婚滿兩年後,方可申請來台居留,但若有生產子女就不受到結婚兩年的限制,可立即申請來台依親。換言之,外籍與大陸配偶要成為「正港的台灣人」,必須透過成為「新台灣之子」的母親。
人口素質的迷思
「降低人口素質」是我們在媒體與官員的論述中都一再聽到的基調。這樣的說法,認為學歷較高的父母能夠提供生養出「較優秀」的子女,假定了高學歷父母能夠提供較完備的教養,在對外籍母職的不信任裡更隱含著優生學的論調,擔慮低學歷的外族母親為台灣的下一代提供了「較差」的基因。
一個離島的小學校長在接受記者訪問時表示,他學校裡的外籍配偶的小孩,不但沒有學習遲緩,反而成為學校裡的模範生,因為這個小島上的內婚情形太過頻繁,反而是因為南洋新娘嫁來台灣,帶來了混血的活力。
根據國民健康局對於民國九十一年度通報的新生兒所進行的健康調查,統計結果發現,其新生兒有體重過低、早產、剖腹生產、先天缺陷等現象,發生在本地母親的比例其實高於外籍與大陸母親。
這些例子反駁了坊間一般認為外籍母親生的子女在基因與健康有問題的謬說,提醒我們要把養育的問題回歸到社會、文化的差異。吳秀照訪談十位育有發展遲緩小孩的外籍配偶,發現文化適應、經濟壓力以及與外界資源系統間的溝通障礙與衝突,是造成南洋母親在教養子女時的主要困境。外籍母親無法充分地操控台灣本地的語言,造成她們文化調適、轉譯社會意義上的阻礙,並且難以透過語言建立與學校、社區的連結,來協助孩子的成長與學習。
而外籍母親對於國語的學習,未必是受限於個人能力,經常是因為資源與權力上的不足。報章曾經報導過,有些丈夫與婆家刻意不讓外籍配偶去上識字班,擔心的是她們一旦掌握本地的語言、增加對外的連結,會增加她們「跑掉」的可能。
教育部周次長的確應該對外籍母親的處境感到憂心,但他的擔憂顯然指錯了方向,應該勸導的不是要外籍配偶少生一點,而是我們的社會是否提供了充分的資源來協助這群新住民適應移駐的社會文化環境。教育部應更積極地推動外籍配偶學習本地語言的成人教育 (「識字班」的名稱有待更正,因為她們不是不識字),學校老師也有必要進行多元文化的再教育,避免在學童教育上獨尊主流的文化價值,而輕忽了外籍母親對於學習不同文化經驗上的貢獻。
生育不是愛國義務,而是基本人權
在十九世紀初的美國,移民女性的子宮被視為危險的容器,具有無法控制的性欲與生產力,可能造成盎格魯薩克遜種族的滅亡。各種以科學為名的優生學理論被發展出來,以合理化控制移民女性生育的必要性。
生育不應被視為鞏固種族界線的控制對象,也不應被當作一種愛國義務。生育是一項基本人權,不能因為種族或階級的背景而受到侵犯。「愛台灣」無關多生小孩還是少生小孩,而是共同來打造台灣的未來。如果我們擔心人口的外流,吸引人留在台灣的除了經濟的富足,更應該是完善的教育品質與福利制度,以及民主平等、尊重多元文化的制度與價值。
兩位監察委員說對了一件事,就是我們缺乏完善的移民政策,但改進之途絕對不是透過移入人口總量管制,強化階級與種族的偏見。官員動輒以「是否能夠融入我國社會」的方式,來評估外籍配偶的地位處境,甚至不諱言要求外籍與大陸母親應該節育以保國力,這種種論述都投射出一種把台灣想像為一個同質的文化社群、血統純淨的基因庫,而藐視移民母國的文化價值,或是恐慌於外來種族的滲透。
事實上,綜觀台灣的歷史,從來就是一個移民社會的開放系統,我們的漢人祖先是被貧窮所逼渡海來台的羅漢腳,我們的血液中流動交會著不同族群通婚的歷史。九零年代的今天,婚姻與勞動移民的浪潮帶來新一批的台灣居民,他們將會為台灣的未來創造更豐富的人口面貌與文化地景。
別再歧視新台灣之子
2004.07.15 中國時報
廖元豪/北縣新店(法律系助理教授)
在移盟的抗議以及輿論的壓力下,教育部次長周燦德對其所說「外籍配偶少生一點」的不當言詞致歉。然而他的新聞稿,根本沒有任何「道歉」、「認錯」、「改正」的意思。只是把修辭改得複雜文雅一些。
移盟明明再三引用內政部的數據,白紙黑字地說明「外籍配偶」與「新台灣之子」平均而言並未造成較多社會問題。周次長似乎看也沒看。
從歷史與國際經驗來看,主流族群自以為是的善意,往往就是惡劣歧視的根源。男性沙文主義認為女性柔弱需要照顧;白人優越主義認為他們善待黑奴,解放反而可能讓黑人不知所措。許多教育部積極推動的二代移民(外籍配偶之子女)輔導措施,其實就是站在這個錯誤的善意基礎上。數據顯示,「新台灣之子」的成績表現並未低於台灣全體學童之平均值,但教育部的各種措施卻不斷地強化「外籍配偶之子女能力較差」的刻板印象。這些「善意」運用不妥,反而產生污名化效應,造成學童的學習障礙。
美國最高法院在五十年前宣告校園種族隔離違憲的「布朗對教育局」案(Brown v. Boardof Education)中,就曾援引實證研究指出,教育環境若使得少數族裔學童產生族群自卑感,就會戕害他們的學習動機與意願,而形同剝奪受教育的權利。台灣正不知不覺地走上這條路,豈可不慎?
傲慢,哪需要理由
聯合晚報社論
2004/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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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族群爭議常被包裝成認同問題,藉由政治人物的語言暴力,這幾天台灣的族群爭議突然增添了新內容。呂副總統建議災民移民到中南美開墾,教育部次長周燦德呼籲外籍與大陸配偶不要生太多,很微妙的讓族群政治的另一面給揭露出來了。
其實,這不就是典型的優勢族群對弱勢族群的歧視嗎?原住民與外籍配偶,恰恰好都屬經濟弱勢,在社會上是競爭弱勢,在階級上是被剝削者,在文化上他們沒有任何發言位置,在政治上,他們既沒有任何抗衡的實力,連選票大概都不被當回事。
就因為這樣,對他們的語言暴力,不僅僅是歧視,根本就是輕蔑了!試想,原住民若有辦法,誰願意住到深山去開墾?破壞山林的元凶,多半是漢人的資本,如今最先想到的竟是要受剝削最重的原住民移民,而且還移民到中南美,一副根本不要你們,就「流放」你們去更落後地方墾荒的口吻。這句話說直接一點,等於把中南美都歧視進去了。
外籍與大陸新娘,有輪到政府管她們生多生少的地步嗎?她們的新生兒才一出世,就被烙上人口素質低劣的印記,好像台灣未來競爭力降低,已經找到元凶一樣,說真的,她們有能耐把台灣的人口風貌全部改變嗎?她們的存在有必要讓決策官員這般焦慮嗎?
不說這兩句話,恐怕還不會讓人知道台灣族群問題的真相在那裡?所謂族群撕裂問題,完全是為選舉所炮製出來的,講白了這是場權力分配與文化認同的戰爭,非關族群。而原住民與外籍新娘的課題,才是台灣貨真價實的族群問題,才是讓台灣政客洩露自已意識形態上真正的剝削本質。
入境面談效應 大陸郎卻步
2004.07.14 中國時報
林倖妃/台北報導
警方數度查獲大陸配偶假結婚、真賣淫,中華兩岸婚姻協調促進會對會員全面普查發現,自內政部三月份實施入境面談機制後,娶台灣女的大陸男子有大幅滑落趨勢,降幅達三分之二。但該會懷疑,過去藉婚姻潛入台灣的男子恐已不計其數。
警方日前在台北士林夜市查獲一處「移民聚落」,全從大陸同一村落藉各種名目進入台灣,中華兩岸婚姻協調促進會對三千餘名會員展開普查,發現對岸男子娶台灣女子去年出現暴增現象、超過兩百五十餘人,近來迅速縮減。
中華兩岸婚姻協調促進會表示,各地普查聯絡人初步統計發現,去年一年透過婚姻進入台灣的男性較以往有暴增趨勢、達兩百五十人以上,黑數更是不盡其數。
但今年三月開始,內政部開始展開入境面談機制,該會發現,「嫁」到台灣的大陸男子突然不斷下滑,減少幅度達三分之二左右,該會強烈懷疑不少都是假借婚姻關係進入台灣,遂行真打工的賺錢目的。
會內人員指出,國內對女性大陸配偶有相當多限制,必須入台兩年後才可申請工作證件,但男性因可從事勞動工作較多元化,且薪資較低,不少人早已透過「婚姻」入台,潛藏在社會各角落,就其所知,在大台北地區公墓即有批工人多來自大陸。
促進會抨擊,入境面談機制雖然確實可發現「假結婚」者,亦有嚇阻作用,但不應單憑自由心證即決定真假,實施後雖然已有兩千對的績效,懷疑為假結婚拒絕入境,但該會掌握的資料卻發現有六百餘對申訴成功,當事人在等待期間的損失卻毫無補償。
歧視無所不在
歧視無所不在
黑白集 2004/07/14 聯合新聞網
最早到台灣的原住民,成了濫砍濫伐山林的元凶;最近來台灣的外籍配偶,生養的子女背起拉低人口素質的罪名。這些指控不是一般民眾茶餘飯後的閒磕牙,而是政府高官在公開場合,乃至正式會議中的發言;事後他們都解釋出於善意,但從西方民主國家的標準,如果這樣算是善意,那麼大概只有希特勒將猶太人送進集中營才夠得上惡意了。
我們從日常語言的運用、文字書寫的表達,就不難發現原住民、新移民所受到的歧視有多麼普遍。例如,還有許多人以「番仔」稱呼原住民,以「大陸妹」、「越南妹」稱呼隔鄰的新嫁娘;更讓人怵目驚心的是廣告、海報毫不修飾的辭句:「越南新娘,非處女包換」,人的價值幾乎等同夏日街頭叫賣的西瓜。
同樣是外籍配偶,又分三六九等,來自歐美的待遇肯定比來自東南亞的高出許多;同樣說流利英語的外籍老師,黑皮膚的價碼多半不如白皮膚;社會新聞中,金髮碧眼的帥哥騙財騙色,無往不利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這一切不都說明膚色、種族歧視,在台灣是多麼牢固地深植人心。
台灣的小學學童很快將有八分之一是外籍配偶的子女,而這些外籍配偶絕大多數頭髮不金、皮膚不白。可是,如果這些「新台灣人」不能享有公平待遇,我們這個社會就不能稱作文明社會。族群歧視,都從粗暴的言語為發端,高官既不應以善意之名而發謬論,整個社會也必須警醒歧視無所不在。
直言集》看政治人物的偏見與傲慢
直言集》看政治人物的偏見與傲慢
本報記者孟祥傑 2004/07/1聯合新聞網
副總統呂秀蓮與教育部常務次長周燦德接連發出「鼓勵原住民移民到中南美洲」、「外籍配偶不要生那麼多」驚人之語,不但引發反彈聲浪,更讓民進黨高層冷汗直冒,不僅讓政府形象受損,若波及到年底選舉茲事體大
陳水扁總統選前「照顧原住民」的競選承諾,以及行政院長游錫堃去年在全國教育發展會議閉幕致詞時,公開「冊封」外籍配偶是「台灣之母」、外籍配偶子女是「新台灣之子」的話言猶在耳,如今陳水扁順利當選連任,游揆也獲留任,但一位副總統、一位職司教育的高官卻相繼失言,透露對原住民和外籍配偶的歧視,更對民進黨政府一再高喊的「包容多元文化」,形成最大諷刺。
台灣原住民及外籍配偶在台人數,總計多達七十多萬人,若再加上背後的家庭人數,更可能多達百萬人以上。在經過選後撕裂的台灣族群來說,副總統和教育次長的失言,對台灣族群融合又是再次刺傷。
不論是什麼族群,只要是共同生活及認同這塊土地,都是中華民國的國民,理應受到政府合理照顧、對待,且陳水扁總統也不斷宣示「照顧弱勢族群」,原住民與外籍配偶應受到更多關愛的眼神。但今天看到的是,副總統和教育部次長,卻接連對弱勢族群語出傷害,政治人物倨傲的態度若不改變,再多道歉也於事無補。
阮氏延紅:我不是來生孩子的
阮氏延紅:我不是來生孩子的
記者孟祥傑/台北報導 2004/07/13 聯合新聞網
「我不是來生孩子的!」越南籍配偶阮氏延紅昨天上午氣憤的說,三年來努力學習,卻被教育部高官一語抹殺;外籍配偶第二代、就讀台大城鄉所的朱家豪則說,政府應對所有辛苦的母親一視同仁,並給予安慰和鼓勵。
阮氏延紅說,她三年前嫁來台灣後,很努力的學中文、學作菜,雖然自己還沒生小孩,但也希望以後自己的孩子能受到最好的教育,絕不是嫁到台灣來生孩子,且許多嫁到台灣來的越南姊妹,也都很努力的教育孩子,絕不是外界所說的「外籍新娘來台灣只會孩子一個接一個生,卻不會帶小孩」。
嫁到台灣已五年多的印尼籍配偶洪小姐,昨天也帶著四歲大的女兒參加抗議。她表示,雖然許多外籍配偶學歷不高,但不能因此認為所生的小孩就會有學習障礙。
她還強調,她父親也沒念過書,但她靠著自己努力,在印尼拿到大學文憑,嫁到台灣後,她每天在家裡教女兒中文、英文,就是希望孩子能接受良好教育,教育部次長周燦德的發言,明顯是個人種族歧視偏見。
朱家豪昨天也為母親叫屈說:「我媽媽真的很辛苦,認真的把我從小養大。」他表示,雖然媽媽是印尼新娘,但他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而且自己的語言能力比許多同學好,除了會中文、英文外,還會印尼話,他以身為「新台灣之子」感到驕傲。
他認為,自己小時候,台灣社會並不會排斥、歧視外籍配偶所生的第二代,沒想到時代愈進步,這種問題反而愈嚴重,政府應該對所有已是台灣一員的外籍配偶一視同仁,對這些外籍母親努力教育下一代的辛苦,給予安慰和鼓勵,「因為外籍新娘教育出來的孩子,未來也會是台灣的社會中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