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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4, 13:17〈湖濱暮照中賦別〉
回到熟悉的地方，我不是來回憶或逃避什麼的。我如此思索，過往的經驗即使情緒深刻鑿心，如今想來卻也不免遺憾，因此，自然也不是最初的了。我遂選擇曾經依戀不已的「鯉魚潭」，計劃著如何發掘新的領域於過往的印象，一面刻意淡忘曾經留下的種種鱗爪鴻跡。然而初抵「池南村」時我便釋然了，眼前呈現的是公園白鴿茵草噴泉，教堂煢立於幾株錯綜的枯枝身後，唯一相似的韻致是迷濛的天色，慵懶的情調，但那反使「池南村」更清晰地照映出「鯉魚潭」的影子，與碧藍清澄的湖水靜靜對映。
我走向近水的碼頭，邊凝視著小舟不停晃蕩軟動的倒影，安詳的燈光色澤。水紋寂寞的韻律，似乎也是平靜而完美的，風來才略顯興奮激動，潑喇失態地淺笑出聲，讓人想起「她」哼唱時快樂的歌喉。哎，快樂的歌喉又如何呢？這湖色一定也是「她」所喜愛的，但那也不能代表什麼。彼此相約的旅程我踽踽離開，妄想潦倒的行走能洗滌去暗黯的思想，卻仍隱隱能淬出一些黯然…
然而，我顯然是再抽剝不出一絲一毫完整的最初。風匆匆奔跑著曾經的過往歷歷仍令我顫抖；有「她」的記憶，猶如狼狽的記憶仍令我傷感。我脆弱地仰望夜空，幾顆陌生的星亮得一般勉強。雖然我並不確知我要的是什麼？
對我來說「鯉魚潭」是陌生也是熟悉，對照於我目前的情境。
離開了「鯉魚潭」，在靜默的湖濱暮照中賦別，湖景一下便在彎轉的山勢中隱去了。我仍不確知自己在急切追尋什麼，卻漸漸能感到某些異樣的情懷正在滋生與蘊釀…
…Sau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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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林達陽
〈車過牧原〉──散文
2005-08-19 10:14:01
§刊於雄中青年89期
〈車過牧原〉
我們離開基督城，在昏微的天光中迤邐南行，日色還沒落下。
* * * * *
這次再訪紐西蘭，正值北半球七月的天候。在金亮燦黃的豔陽天下暫別臺灣繁華溫暖的仲夏，沒有絲毫的離愁或不捨。行囊中有禦寒衣物，紙筆詩冊，記憶和舊地圖。南半球的紐西蘭隆冬將春，不曉得是什麼模樣。
初次造訪紐西蘭大概已是兩年前的十二月，或是一年半前。那時我們自奧克蘭驅車南下，於北島卡馬那瓦山脈西麓的破碎平原上奔馳，邊壓抑著淡淡萌生的憂悒──旅行是不該感傷的，除非特意為逃避什麼而旅──十五歲的少年能有什麼需藉莫名的旅行憂悒逃避的呢？除非是妳了，我暗忖著。每個向晚，我端坐於漢蒙頓近郊旅館的優雅洋房前，看陌生牧原海洋氣候地落雨，偶爾有牧者壓低帽沿緩緩踱過，恍恍的情緒幽幽的笛音；鬱鬱氣息濃烈地沾附在風衣淡色的領口上，風起時才又隨之盤旋逸散，我真切感到憂愁。
但這次並不相同，我不是來回憶或逃避什麼的。我如此思索，上次的經驗即使情緒深刻鑿心，如今想來卻也不免遺憾，可笑。我遂選擇未曾涉足的南島，計劃著如何發掘新的領域於故舊的印象，一面刻意淡忘前此旅行的種種鱗爪鴻跡。然而初抵基督城時我便釋然了，這絕計是趟嶄新的旅程：公園白鴿茵草噴泉，教堂煢立於幾株錯綜的枯枝身後，屋舍臥坐街旁，鐘聲流洩於清冷巷弄間，偶爾路過幾個清閒沈默的行人；雅芳河潺游在古橋和垂柳之下，河畔鏤椅上坐著情侶。這些和預料中的國度大相逕庭，唯一相似的韻致是迷濛的天色，慵懶的情調，但那反使小城更清晰地照映出倫敦的影子。這怎會發生在紐西蘭呢？我疑惑著。那時暮靄已濃，未久夜色便襲上。在盞盞星光下，我們自將打烊的商家間覓得旅店，置好行李，撥開素色的帷簾透過沾霧長窗外望，見燈色開始輝明，一街光點在水汽中暈灑得很迷離，但也有幾支路燈仍眷戀日間歐式的景緻，暗俯著頭，還不及上燈。
* * * * *
次日醒轉，我們在茫茫晨霧中上路。這兒是南阿爾卑斯山傍的平坦谷地，放眼車外，盡是流動的平原，無盡的寂寞長路，巍峨山脈在遙遙的風景線上臥躺著披覆稀疏綠毯的身形。中午我們將車停在某個山坳裡的大湖旁，午餐，與碧藍清澄的湖水靜靜對坐。飯後復在雜荒的湖畔亂石堆間閒步穿行許久，汲取好些不知名景勝的意象。直至霧霏散開，冬陽潑落，我們才又上車，一路騁騖。午后四時光景，旅車彎進另一片寬原，我將紙筆取出，凝思組織。該記述些什麼才是。
「該寫些什麼呢？」
「不曉得，可記的太多了，但似乎都只是零碎的情調，龐雜的感動，欲說還休，沒什麼清晰呈現的事由。」
我按著紙筆，行囊擱置右座，默默發愁。此際旅車正隨長路微微彎轉，車窗弧形的邊框突然透露出一些不同的景色：夕陽，屋宇，炊煙，鐵路和橋，初亮的小星，惆悵衍長惆悵，我樂觀地認為或許能藉此搜尋某些旅程中流瀉的體驗，卻仍不能決定應寫些什麼，詩或散文。後來又漸漸無可遏抑地想起了妳，便衹好寫詩。不成熟的詩屬於少年，妳屬於不成熟的年代。
* * * * *
在昏沉天光中，我們迤邐南下，漸近山區，在直立的針葉林間前行，六點晚鐘揚響的同時，駛進皇后鎮。
柔軟的夕照還漸層迷漫著半邊的天空。我倚靠在旅棧窗下，心中毫無聲息，漠然想著我要搜索的夢土，某種恬然的流浪。之前只想那將是如何浪漫如何，但未曾細思為何遍尋未著。窗外可以俯瞰半個被皇后鎮掩覆的丘陵地。日沒之後，華燈掛起，我們披衣走出旅棧窄門，迎風小立。
「北島也是這樣的嗎？」有人細聲探問。
「唔，差不很多。」
是差不很多。洋房平原針葉林，和霧和雨──雖時至今日還未飄雨，但每晨雲霽攏集，從氣候看來大約也是常有的事──，有時連韻味也是一致的，恬淡卻又虛無，但慵懶的氣氛渲染過多，不是流浪。
皇后鎮位在山脈餘麓邊上，起伏地勢的低處就是瓦卡提布湖。我們遂沿著被路燈燃亮的街道曲折走下，此時臨湖的市招泰半已熄歇了。屋宇在街燈輝映之下有種浪漫的滄桑，於冷冷晚霧中擴散蔓延，曳長落單旅人身後的淡影。而街角總有幾個賣藝人正愉悅地招呼路客，朗聲表演，觀眾在寒風裡縮著頭頸聚集圍靠，偶爾回應以零落的銅幣丟擲聲，那使賣藝人誇張的舉動意外顯得落寞淒涼。我們走到湖畔，聽見湖水撞岸的音色，水鴨張望緩游，船聲逼來輒急急划開。
「這湖色真美，可惜過暗，使對山看來太模糊了，連輪廓也分辨不出。」有人傾身倚著杆欄，輕聲說道。
我走向近水的碼頭，邊凝視著小舟不停晃蕩軟動的倒影，安詳的燈光色澤。水紋寂寞的韻律似乎也是平靜而完美的，風來才略顯興奮激動，潑喇失態地淺笑出聲，讓人想起妳哼唱時快樂的歌喉。哎，快樂的歌喉又如何呢？這湖色一定也是妳所喜愛的，但那也不能代表什麼。彼此相約的旅程我踽踽離開，妄想潦倒的行走能洗滌去暗黯的思想，然而我顯然是失敗了。風匆匆奔跑的聽覺仍令我顫抖；有妳的記憶，狼狽的記憶仍令我淚流。迢迢往南半球的逃亡是多餘的。我脆弱地仰望夜空，幾顆陌生的星亮得一般勉強。那些我所要的都還沒覓得，雖然我並不確知我要的是什麼。陌生也是熟悉，但絕望還是絕望。
* * * * *
?j天醒來，發現窗稜上層層結附了霜氣和露霑。我和衣步出落地窗，靠上陽臺，面向透明的涼意和正在甦醒的城鎮。此時東方有汽笛聲響，我遂轉頭遙望更遠處的大湖，看到幾艘早班的汽艇在平靜水鏡上溫和地翻扯水痕，不久即被晨風悄悄縫合，如斯反覆，有種愜意閒適的風度。提及風我便又不免照見許多的記憶鏡像的斷片了：妳柔軟如風的髮，柔和如風的語調，溫柔的眼神溫柔的舉止，移植所有晨風象徵的意象。我不禁困頓失望了起來：這裡不僅沒有我所要的，竟舉目皆是往日的制約。
離開旅棧，負囊向來路。朝霧在晏起的冬陽中飛升退隱，露出的遠山迎光長臥，將雲彩疊疊裁開。我蜿蜒走入市街，沿途那些宿夜輝煌的路燈當然都是熄了，朝霞在參差的屋簷及市招上鋪展華亮的光線，整條通衢顯得晴朗舒暢，優雅的都市嗅覺。我們又沈默地來到湖畔，訝異地發現比宿夜更眾的鷗鳥在碼頭附近背光的水域旁群集覓食，啄啄急步，飽足後便撲翅落向廣袤湖面，在粼粼水紋上投下隱約的漣漪。甘美初晨，似乎什麼事都無可發生。
我們就在湖畔幾條略寬的街弄和小型公園間踱步交談。海鷗還在舢舨和木製岸階間跳躍低飛，有些無聊的模樣。日色全然光明起來的時候，街口開始傳來一些抑揚的琴音和笛聲。那是街頭樂手，華美富麗的爵士樂風格，靡頹和高雅，慵懶平衡地重覆跌宕，思緒微微楊張，在幾個佇足遊客的視線中交擊出一些騷動和愉悅。
「哦，就是這樂音了，發人幸福懷感的樂音。」身旁不相識的外國老者快樂地說著，邊回過身對我問道：「這是首幸福的歌，不是嗎？」
「嗯，差不多是。」我不確定地回答著。離開妳後一切風景都失焦了，情緒屢屢氾濫出軌，過份的哀傷使任何判斷難以著墨。我不能肯定，但能同人談論幸福就足以令我歡欣。「什麼是幸福呢？」
「就是能安適並滿足心靈的事物，或者情境。譬如某種熟悉的樂聲，旅行，故鄉的霧雨──嗯，你曉得倫敦總是多霧雨的──，我廿歲就揚棄所有，渡海定居在這兒，一座可以重新蘊釀幸福的城市。」他忽然想起什麼，停了下來，疑惑問著：「那麼你又為了什麼來到這裡呢？」
「為了逃避。」我對自己的坦白有些慌張。「你呢？」
「起先為了體驗流浪，但現在為的是豢養幸福。」
亭午漸炙，日光完全曬著目力所及的街路市集。手風琴換了個輕快的旋律，妳一向鍾愛的節奏。那音符歡樂翻攪，我不記得妳對幸福的詮釋除卻歡樂還剩什麼。
* * * * *
湖灣內，我們要搭乘的老蒸汽輪已開始鳴笛，旅客紛紛喜悅地向碼頭靠攏。不久艙門拉開，我們魚貫上船，又攀梯上到二樓甲板，坐下，飲咖啡悠然眺望湖景。鄰座友人遞給我一疊紙和筆，叮囑我別忘了為自己寫篇遊記。
「其實似乎也沒什麼足以記述的，日子與從前一般。舊日的浪漫和傷痛都還糾纏，明天仍將是一樣的。我沒法遺忘什麼，有時甚至莫名淚流。」我鬱鬱說道。
「離開就是訣別了，也是出發。」他拍著我的肩頭試圖安撫我。「舊日的浪漫和傷痛早八方離去，你沒忘的只是情緒的光影。等什麼時候你放下了，能不攜記憶做為盤纏地遠行，那就是了。」
我攤坐沈思，只感覺到晚風爬梳著髮絲衣領，啪啪不斷地以濃郁的情緒灌滿我，抬頭懷疑地望見環湖重山的頂上似乎仍有著華白雪色，冰磧巖嶺嶙峋堆疊，大塊的陰影漸次在山腳展開。兩小時過去，汽笛再復高鳴，蒸汽輪在波光瀲灩的航程中靠岸，驚起幾隻呆怔的水鳥。我仍未想明白這一切的定義。下船登車，發動引擎，我們離開無垠的瓦卡提布湖，回首看到斜陽西下。
我們離開皇后鎮，在滿車靜默的夕照中賦別，湖景一下便在彎轉的山勢中隱去了。我仍不確知自己在急切追尋什麼，卻漸漸能感到某些異樣的情懷正在滋生。
更昏微的天光之中，旅車迤邐西行，駛上筆直而荒涼的寂寞長路，往米佛峽灣。車過牧原，或許我的旅程就要開始了。
(2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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