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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林達陽
〈霧雨的潮岸〉──散文
2005-08-19 10:03:36
§獲第二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散文第一名
〈霧雨的潮岸〉
1
隱形的晨鐘不絕於耳。風寒霧重。我們趕完了一首詩,出門,越過沾露的草坪,上車。零落早凋的落葉被風輕輕牽扯,踉蹌滾動,在街心反覆兜轉。陽光自雲隙朦朧下探,盛夏的舊金山遍地瀰漫著一襲薄紗般的水氣,清越的韻致,料峭初晨糝滿了青石巷弄,教堂,大街,和我們的情懷。你側首沉默著思索,髮絲中似乎還隱隱發散出莊周夢蝶的氣味,不調和的憂悒從眉宇間滲出。
「看海去吧。這樣平凡的清晨除了寫詩就只能看海了。流浪者失修的夢想就只能寫詩和看海了。」你說。
我們的街車在浮動的瀝青路面上悠然衍伸,淡玫瑰色的日光在左,忽而在右。霧氣正以遍城的態勢由碼頭那岸淹漫上來,但似乎是有些猶豫,疑惑著的,只在海畔幾條繁街躊躇徘徊。安詳的市招,稀落的人聲,彩旗疲憊地斜垂著,行道上拓有早車斷斷續續的轍痕。長街一路不定地彎轉,爬升,沉降,一習習風來回接駁寂寂思緒。我們駛出被冷寂屋宇參差掩抑的小街,迎風停下車,面海。
天色更陰霾,甚至開始窸窣落雨。我們踞坐在伸展入灣的長堤上,灰濛濛的霧氣沉沉著附於海面,收束住遠處正橫渡的漁舟,在迷離視野中顯得遲疑,緩慢。你蹙眉瞇眼遠眺,彷彿一枚海貝細緻的螺口,幽深眸底蕩漾起遙遠的濤音,許多懷想,許多啟示,那引使我展望向大海,但不專注於什麼地瀏覽:鷗雁,海岩,破碎的波濤,搖擺的小舟。渦結成網的沫影在堤腳淤塞,雨絲自冷霧裡紛飛而下,斜密緊織整條逕流想望的崖灘。我忽然覺察一切似乎都是熟悉的,冉冉蒸騰的記憶韌動龐雜心機,累積的印象,古昔的憬悟,一種精神與形式衝突後回歸的心情。那令我陷溺入糾葛的長思。如同久久枯竭之際嚐飲咖啡,苦澀溫潤恍惚,清醒又消沉,迷惘。
「將會有一場雨了,」你說,「將會有一次滂沱的雨季。」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你的斷然。舊金山是不會有雨的。那種往昔的西北雨,能借予我豐沛靈思去尋覓、領悟藝術奧義的長長雨季。但此時雨確實在落,只是這雨落在浪堆上是無聲的,連漣漪的印子都撞不出。
我遂默然了。久久,注意到一些舊日光影的斷片如鬼針草般踵隨跟蹤。恍然間,夢憶乍明乍滅,密密雨點矢墜在霧藍籠罩的海原,海濤和我以單音的節奏。大洋彼岸的另一海城裡,彷彿也澎湃著潮唱與笙歌。
「流浪者失修的夢想只能寫詩和看海了。」
2.
我在九七年的仲夏離開台灣,造訪那印象中慵懶而詩意的城市,多雨且有著柔美濱線的溫哥華。遊學歲月是多采的;晨早偕伴漫步林間辯談文學,聆聽葉落和鳥囀的籟音,午后出遊觀夕。有時我們也去美麗光輝的海岸。但那兒已不再落雨。反倒遊人如織,友伴間無意而敷衍的喧鬧開始進棲眼塘。我彷彿體悟到另一種墮落的豪華,豐盛滿足的日子,惟午夜的搜尋中,卻仍隱隱能淬出一些黯然,失落和不甘。那時我迅速旋轉歲月,彷彿決意汲取曩昔飄雨海岸的意象,然而實際上卻總醉於濃郁的陽光。詩歌未曾烙下新的軌跡,或沉澱出新的靈感。我不僅搜尋不著那種值得沉潛的執拗,還深信一些幻麗絢目的肆恣,縱容著悖離著,愈行愈近深淵......
最末一個午后,歸帆稀落,日暮崦嵫。我行過沙濱,面海獨坐。潮仍是湧動的,鷗雁還在為風向和南旅的時日爭執;只是我已背負太多市塵,我不再是能輕舟自橫的舟子。晚鐘自古老教堂的玻璃窗溢出,在潮面鋪滿夕暉膩膩的憂慮,一種因挽留不住潮汐和流光而淹漶的頹然就此而生。那令人暈眩,迷惘:深鎖的眉,氤氳的概念,勃勃的抱負。記憶中窗外的丹楓和海潮逐一鮮明起來了,但那已是賦別之時。哎,靜默的往日,顛沛的往日,我於海畔的歌語或將就此蝸居異域,憩為深邃的鄉愁。沒有雨水的來日裡啊,我如何同自己爭辯什麼?
「流浪者失修的夢想只適合寫詩和看海了。」
並不適合漂泊或出航。
3.
在舊金山海灣雨仍持續飄落。颯颯的霏雨聲中潮騷顯得渙散而遙遠,易被忽略。聚潮,浪裂,沫影,退回。
但祇是那潮聲便足以令我安然入眠,並在夢中野放豐饒的文思。
「只能賦詩嚮往也沒什麼不好。」
「但總不及飄海的好,的真切。」你煩悶地反駁。「你該知道幻象總是虛無的,是可偽的幌子,久碇的無槳浮舟,只曉得舷畔的濕苔和舟尾的桅燈,不知道洋底繽紛的鱗族及彩藻,不知道季移的星宿,不知道極目以外的海涯。」
「但多數文人都是未曾飄海的。」
「非但未曾飄海,甚至只是霧雨如此的潮岸。」
「那麼他們的流浪和嚮往呢?」
「為賦新詞強說愁。」
沉默。
我們就此長坐沉思。一個上午過去。雨停,橙紅色的落日在淡霧中孤傲地懸掛著。我攤展思緒,看昨昔的浪衝撞著未來的渦流,倒影在水漩中扭曲,矛盾。
陌生場景總是令人興奮的,但旅者的夢卻每每被流離的歲月遺忘,在波湧的聲響裡泛為沫影,堆積又消融。
既然未曾飄海就無以賦詠漂泊,夢構的情懷終將被回憶蝕盡;我們還憧憬什麼呢?我們還謳頌什麼呢?
4.
是沒什麼可堪謳頌的了。
既無法漂泊或出航,或賦歌仰望,那就回憶吧。回憶總是好的。
我於是記起那段淡漠的街衢,雜陋窳舍及市聲。天末的厚雲積累著惹人落拓的暗灰色,夕陽自天際另一隅折入迴光,堤岸邊照見許多怯懦的浪頭。
西子灣是無浪的,潮韻在內港顯得失落,安寧而淡泊。但那卻難以激盪出我索求的悸動和靈思。不是寂寞,嗯,不是抑鬱。
我是不需要寂寞或抑鬱的。我想,邊沿岸踽行,左轉穿過鐵柵,走上波堤。這裡已是港外,潮聲在稜線上左右擺擠著,偶爾越過臨界,探進激昂的水珠,散為彩沫,又嘩嘩返回。曾在某個雨霧細茫的黃昏,風寒浪高,我彷彿遭逢生命的質詢,永恆的檢視。彷彿感受到繆司恢弘的召喚,詩靈的頌歌,看到詩,看到浪漫的精神,看到藝術的堂奧。
當深雲自妳背後的海面舉起如眼睫。領悟的日光落下
我已能照見細雨如何爬梳、如何散落
那些濕潤又糾纏的念頭
我以詩記述十五歲的蛻變和同行女孩。雨自向晚時分開始飄落,綿綿持續。那氣氛使人慵懶,倦於思維。她濕漉漉地笑著唱著,使我不得不也跟著歡欣。但我對她雀躍的背影感到疏離,無奈,難以企及她無憂的幻思。她也是哭過的,當我離開的時候。
那樣的潮岸停泊著太多安逸和不捨,我想我蒼白的靈魂或許也遺落在那兒,堤岸環衛的水域中,或許歌聲亦然,還有年幼的固執應也如是。無怪乎至今回首,總有星子仍在絡繹的天外黯然,彷彿哀悼於某段時光的殞落;無怪乎我開始易於枯渴,期待雨露補添乾涸的靈思,甚者喪失漂泊的勇氣。
「流浪者失修的夢想只能寫詩和看海了。」
我於海風波浪之中招展長髮,飄搖衣擺霍霍離去。我不再附和嘩鬧的城市了。我不再思慕潮水的拍擊了。
5.
這樣搜索枯腸的思維是疲憊的。浪痕的意象制約著我望海的癮,胎記似的愁緒。
「這潮音使我想起初戀,斟酌往昔楚楚的日子,皇皇的榮耀。這潮音使我發愁。」
「你對絕美的追求太過殷切了,」小潮拍擊而來,轉瞬綻為浮華水光。「你信仰梵谷金亮釉彩的模式,所以你的期望崇高,對遍尋夢土不著格外失落,加以單人旅行的孤寂,所以你錯以為愁悒滿胸。但那不是愁,祇是有些浮躁,有些不甘。」你的聲調有種先知的憂鬱,逼似希臘的悲劇史詩。
「所以執著是錯的了。逐夢漂泊都荒謬。海並不寬恕安穩,浪潮只是遐思所生的騙局?」
「你是時常望潮的詩人,你應該認識海原真正的悲涼。如伊底帕斯,哈姆雷特,那種堅實的海岸被掏空,美好的希冀被埋葬,秋榆目送枯葉離枝的悲涼。你一定未曾出海,所以信靠海的寬恕,波瀾鼓弄的浪漫和溫文。然你只是未見世事的少年罷了,你不會懂得海原在文人謳歌的廣袤之後,因滄桑而衍生的落寞。」你頓了頓,又說,「且你的邏輯欠缺成型的觀照,所以你的執著就像拍岸的潮,愚騃地在日光下絢耀,但終有一朝會被世俗風乾。」
「若真是欠缺,我不過對現實有著未臻完滿的認知,但那並不妨礙我逐夢,無論如何,航程都總有盡頭。更何況這樣的航行還是值得的。你可曾借微雨扣潮的聲響啟觸文思的機杼,可曾以季節的翻轉演演繹時流的潮汐?如舊金山,如霧雨中每座晏起的山城,在那樣的海韻和林嘯中,你就只是你,冥想,歌語,於晨昏星月下落淚或朗朗大笑,但只信任自己的思維。每日自夢中轉醒,就踏入更確切的夢境,不曉得什麼是絕望,不曉得什麼是霓燈或憂愁。」
「但那不是夢土。夢土未必無瑕,你所謂的完美也不存在,即使揉入哲思和藝術,佐以靈魂殫竭思慮地對焦,你頂多描摹了某個小潮,己身的心思,仍無以釐清洋流盤根錯節的脈絡。夢是無法用任何形式的執拗狩獵的,你對海潮騷湧的悸動也不只是對某份記憶或傳說的結締而已。那是漂流的風嵐,不是文思所能丈量攫取的,即使摒棄理智,算計,見證,你仍知曉它撩起的洋流曾激打對岸的海岩,蘊育另一座城市的霧雨和禪思,自然複製你立於斯時的觸發和聯想,編入詩集的某頁,例如彩貝,夕霞,想望之類云云。那才是你說的夢土。渾成的夢境。」
6.
退潮時分。
在源竭如此的墨水下游,我該選擇就此乾涸,或撐持情懷等待下一季滂沱的霧雨?從前總不瞭解潮和雨季的共生,直到西子灣的長堤只剩下我形單影隻的呼喊,直到溫哥華日落潮退,我只殘留對霈澤的殷殷冀求,才驚覺每座濱海的城市總有自己隱隱的落寞,總有晚霞和濱灘和沉沒的雨聲。
那麼,究竟是我對每次與海邂逅的記憶過分低迴,或僅為反芻華日而重複列印雷同的潮景,蒐羅壓製夢汁的雨季?
我只知道我從未特意追逐潮音。只是每每行經座落於海濤末梢的城時,總會有種歸鄉的親切在萌動,在迥異卻蟄伏相同懷感的水域悄升,淤積熟悉沫影的連索。然而,呵,你我此刻都是知曉的:在對溼潤夢憶的渴求中,我們目睹洋面水汽昇騰,燈塔召喚繆司乘霧捻熄清朗的星斗,那在在言明又將有場好雨了。那時肥沃記憶所眷養的茂密文思,將招搖眼目展讀另一個港灣的情愁韻事,伸舒枝椏如筆,抽生華發的靈思。
雨或就此娓娓垂落。在舊金山的霧及浪,在溫哥華的沙濱;潮汐往返於默臥的波堤和遼敻海原間,恝然蒸升為雲為霞,於某回流浪中凝結飛散滿天的愛戀惆悵,灌溉少年凝神蒼穹的眸眼。呵,你要如何否認我們對藝術,對霧雨和海潮的執著呢?但你必定仍是喜悅的。我們低估了文學耐旱的守候。雨季之後,我們仍將甘心地背負偏執,航往另一矛盾的旅程。你我又將痛苦地辯言,慌張於匆匆褪色的水漬,如此而至來春,梅雨於某日惺忪的晨霧中走近,翻尋心海深層久旱逢霖的豁然。我們仍將宿命地在潮歌的流撞出履行尋詩的誓諾。
7.
日更西傾,雨季遲遲未至。
你抬頭看著初初升起的滿天星瞳。夕照還殘留有已顯得黯然的餘暉。你沒瞧見我徹悟的眼神,枯涸卻挺立的希冀。你什麼也沒瞧見。晚風中有一縷喃喃思緒盤桓飛升,許多想望。
雨季或許就快來了。我默想著攏攏外衣,面海。
海風更大了。
(199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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