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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孫彤◎城市空空如也 (上)
2008/11/05 15:19 瀏覽3,446|回應0推薦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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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

 亞亞失蹤了。
 亞亞失蹤的時候,這座城市危機四伏,接連發生了幾起令人心驚膽戰而又回味無窮的凶殺案。
 可是派出所的警察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神色並不凝重,有點兒調侃。他好像認定了是我在和他們捉迷藏,私自把亞亞藏了起來。
 我有一段時間沒見著他了。我站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室走廊,一身洗得有點發黃的白大褂,淺藍色的無紡布口罩繫帶一頭從耳朵上垂下。我就是這個樣子直視著那個警察,目光像刀子,很冷很銳利。
 警察因為年輕,有點兒訕訕的,嘴裡喃喃地說:我們都以為他和你在一起,你是他的女朋友。這一段案子多,人手緊,得讓他行動。
 我被激怒了:他人不見了,應該是我找你們派出所要人,而不是你們找我要人。
你不知道吧?他在派出所不在編,不是正式警察。警察有點兒小心翼翼了。
 我是他的女友,也不在編!


1

 認識亞亞很落俗,所以我倆的關係自始自終擺脫不了俗套。
 人肉貼人肉的公共汽車上,我是其中的夾心奶酪,前後左右不巧還都是男士。我渾身上下的神經末梢在繃緊,整裝待發隨時捕捉含有不良意味的零距離接觸。公共汽車幾停幾開,上來的人越發多了,我右前方那位男士腋下散發出獨特氣味,類似於動物之一,幾次險些把我擊倒。但我必須忍受。
 散發狐狸氣味的男士又釋放出一個悶雷,把氣味渲染得登峰造極。我想為了自己不至於在下車前薰死,只好提前行動了。我盡力往兩旁擠了擠,所及之處不免碰撞到了前後左右。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士不滿地嘀咕了一聲,見我還算年輕順眼,打住了,報以同情的目光。因為扭頭看我,他錯過了眼皮底下精彩的一幕:
 一隻手,蛇一樣遊動,遊向了一個褲兜,顯然這個褲兜不屬於那隻手。一個錢包被夾了出來,錢包很醒目,深紅色,皮質,感覺軟軟的,是真皮。
 這時我已經到站,車門打開,車下等待的人當仁不讓蜂擁而至。我奮力推開攀登的人群,倉皇逃離。
 因為公共汽車晚點,離夜班交接班時間只有幾分鐘了,我為了抄近路,不由自主拐進了一條胡同。這個有著年歲的城市胡同恍如蜘蛛網,四通八達曲徑通幽,總是在山窮水複的時候柳暗花明。幸好這一帶我極為熟悉,自己如脫兔一樣,穿梭其中。
 可是不好。我忽然覺察到身後有人跟蹤,在陰天的夜晚,漆黑一片的小胡同裡。怎麼辦?跑唄。我瞬間爆發出的力量如閃電,七拐八拐出了胡同。
 穿過胡同,是亮如白晝的大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停下來喘氣,臂上卻被猛然拍了一下,身後是囂張的語氣:
 跑什麼!沒聽見我喊你停住!
 既然跑不掉了,索性看看到底是死在哪個的手中。他想幹什麼?搶錢?劫色?
 我猛地一回頭,面對面盯著這人。自誇一下,我一向是個沉靜之人,遇事不慌不亂。如果世上真的有東方不敗可以殺人的眼神,這個人死定了。而且,我的手中握住了一把手術室才有的柳葉刀,細小的、冷冷的刀柄,這才是我鎮定的真實憑仗。我一動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但是奇怪的是他也巋然不動,的確是個男士,個頭不高,偏瘦,戴一頂李寧牌子的棒球帽,正在大喘氣。他拍我的手裡竟然拿著一個錢包。錢包很醒目,深紅色,皮質,感覺軟軟的,是真皮。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手袋被劃破了,一路狂奔,手袋裡的東西諸如口紅、眉筆,還有衛生巾等私人用品不翼而飛,我猜想它們是在我專心致志狂奔的時候拋撒了一地。我目瞪口呆,我無話可說,只是看著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等了半天,見我被定格了一樣沉默不語,不由分說把錢包塞到我的手中,轉身走了。
 這個錢包是我的嗎?不是,我從來不用錢包,我的錢只是握成一團塞在口袋裡。我把錢包打開,裡面一個小男孩從大頭貼照片之上警惕地看著我,我立即認出照片上的小男孩就是剛才公共汽車上中年男士的翻版。
 錢包怎麼在我的手袋裡?怎麼又從我的手袋裡掉了出來?有點懸疑,我來告訴你吧,謎底是剛才的公共汽車上發生了盜竊案,而且是連環盜竊案,讓我自我暴露說出答案:
 我不僅遭遇了小偷,而且我也是小偷。

 我偷了表姐的錢。我承認的,但這起初是個謊言。
 表姐的錢放在存錢罐裡,這個陶瓷小豬存錢罐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胖乎乎、圓滾滾的小豬翹著小尾巴,身上還有粉紅色的、凸起的小花。小豬十分光滑、細膩,彷彿有一層光環圍繞著它,讓我不由自主去觸摸它的存在,禁不住反覆把玩。
 我和小豬存錢罐相識沒幾天,表姐就說我偷了那裡的錢。
 小豬存錢罐只有一個口,它的進口也是它的出口,扁扁的,即使我的小手指也無法塞進去,如何偷得出錢?表姐自有解釋:其一,我可以雙手捧住倒立的小豬搖晃,運氣好的話硬幣可以從口裡蹦出來;其二,我可以用一把柔韌的鋼尺塞進口裡,巧妙地撬出硬幣,我的書包裡就有一把這樣的鋼尺。
 你怎麼肯定丟了錢?舅舅問表姐。表姐說也有兩種方式證明:一種是晃動小豬聽聲音,嘩啦啦的響動比前幾天多了幾個分貝;另一種方式是她每天用尺子丈量硬幣的高度,從小豬的口中隱約可以看到這個高度,這幾天她往裡邊投硬幣了,但小豬硬幣的高度不僅不高反而低了。
 舅舅和舅媽先是逐個、然後是共同找我談話,說:好孩子要說實話,我們不怪你。
 幾個回合的輪番詢問轟炸,我不勝其煩終於敗下陣來,因為如果我不承認就似乎成了壞孩子了。我承認自己以上述兩種方式偷了錢,並且編造了錢去的方向:買糖吃了。
 舅舅和舅媽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他們完成了一項艱難困苦的談判。一想不對,又同時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又短又冷。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相當複雜,舅舅的是心灰意冷,而舅媽的是幸災樂禍。
 舅舅和舅媽最終達成了協議,讓偷錢之事到此為止。表姐在勸說下也加盟其中,他們一家人為我守口如瓶,並且一諾千金,始終遵守了這個諾言。
 我卻沒有沉默,用行動表示,從謊言到事實不過一步之遙。小豬現在已經被高高放置在書架上,表姐要存錢先交給舅舅,由舅舅放在小豬裡面。但即使如此也抵擋不了我動小豬,我像一個真正的賊一樣,尋找時機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把小凳子放在高背椅子上,然後爬上去踮起腳尖,小豬就拿在了手裡。我有足夠的耐心反覆試驗,終於按照表姐所說的那兩種方式拿出了錢,總數大概有兩三塊,並且果真全部買了糖。
 小豬在我又撬又別下身上出現了裂縫,細細的如頭髮絲一樣。在表姐拿在手中的最後一次時突然破碎,硬幣四散,像捉迷藏跑家一樣四下逃竄,消失在床底下、椅子底下以及屋裡的各個角角落落。表姐費了一周時間捉拿硬幣,也未能一一捕獲。幾年之後,舅舅家重新油漆地板的時候,還見到一些硬幣被老鼠收藏,在黑乎乎的老鼠洞裡閃亮。
 小豬破碎後,我不可抑制地對舅舅口袋裡的錢包發生了興趣,先是分錢硬幣,後是角錢,偷到塊錢時我適度地戛然而止。因為我被錢包迷惑了,我向舅舅要去了那個舊的豬皮錢包。這成為我生平搜集的第一個錢包,後來,撿來的各式各樣的錢包漸漸充斥其中。撿不到、要不到,我就去偷,但我充其量只算得上是半個小偷。我就像買櫝還珠的商人一樣,拿錢包卻對錢原封不動。這避免了讓我的良心遭受譴責。
 後來,當我偷錢的時候,我就按錢包裡的有關信息把錢寄回去,當然扣除了郵費。如果錢包裡確實沒有持有者的信息,我就把錢寄給報紙上刊登的需要資助的失學女童或者受災群眾。這一自欺欺人的舉動讓我感到心安,寄錢時高尚的感覺抵消了曾有的罪惡感。


2

 我的職業使我具有了敏銳的洞察力,喜愛觀察每一個能夠看到的人,並且對部分人的特徵記憶深刻。
 我的職業當然不是小偷,小偷只是業餘客串,我在醫院工作,工作介於醫生和護士之間。對此,需要說明的是,原本我是衛生學校畢業的,後來又通過自學拿下了醫師的執業資格。因為沒有打通醫院領導的關節,仍然只是個護士,我陰鬱冷淡的模樣不討人喜歡,但業務水平也是有目共睹。於是,醫院領導把我安排到了一個重要崗位:急診科。
 急診科是醫院的臉面,體現的特色也淋漓盡致。沒完沒了的病人與沒完沒了的夜班,來來往往的醫生和來來往往的護士。而我,一直待了四年。
 在這個火爆的季節,人的脾氣也受到了感染,體現在急診科就是外傷病人劇增。將近深夜十二點鐘,一個中年婦女頭破血流地來了,旁邊跟了一位,像是她的丈夫,隱約還有酒氣。中年婦女習慣性的頤指氣使令我反感,即使血流滿面她還保持著自以為是的姿態,在我為她清創的時候她依然喋喋不休地嘟囔著,口中夾雜著的大蒜的惡臭氣息還是穿透了十六層紗布口罩。
 閉嘴。我不耐煩地說。
 中年婦女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我說的是她。她惡狠狠地看著我,卻苦於無技可施,只好伸出大腿使勁朝她的丈夫踢了一腳,踢得拿著繳費單的萎縮男人直哼哼唧唧。
 趁著麻藥勁兒沒上來,我手腳麻利地為中年婦女縫合好了傷口,傷口縫得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給她第二次整形手術留下了機會,反正長成了她這個模樣毀容和沒毀容也沒有什麼差別。因為情緒不好,我準備作一個實驗,發誓下一個外傷患者來縫合時一定不給打麻藥。
 我的確這麼做了。不過很遺憾,在我縫合第二個傷者傷口的時候沒有聽到預想的嚎叫聲,甚至連絲毫呻吟聲也沒有。看來運氣不好,這人可能是神經麻痺患者。我對此人感興趣了,視角從傷口的額頭轉向面部,不由多看了兩眼。
 豆大的汗珠正在從這個傷者頭上滑落,因為咬著牙雙頰頜骨上的兩塊肉鼓了起來,核桃一樣。我縫合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看呆了,好半天一動也不動。
 他半是厭惡半是吃驚地看著我。我突然說了一句:是我。摘下口罩,補充一句:公共汽車上,錢包。我省略了丟和偷相關的字。
 他就是亞亞,派出所的聯防隊員,編外警察。

 我熱衷於觀察,從小就是這樣。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我就捕捉父母的每一個表情,判斷家庭天氣的陰晴。那時,家中時常雷雨交加,有時還伴著血雨腥風。
 等待硝煙漸漸散去,一切歸於平靜的時候,我才敢戰戰兢兢地從藏身的掩體中爬出來,用小手帕給負傷者包紮傷口,傷者總是媽媽,傷口總在頭上。媽媽像布娃娃一樣任我擺布,和我一起看著小手帕被一點點染紅。然後,媽媽一把抱緊我,嚎啕大哭。
 陽光燦爛的日子,媽媽和爸爸爭著討好我,買一大堆五彩繽紛的好吃的好玩的東西。那個時候,我可以耍賴可以任性也可以要挾他們,兩人不生氣,爭著親我抱我,把我舉得高高的。
 不陰不晴處於冷戰的時候,我最害怕,因為我判斷不出下一刻的天氣到底如何。媽媽和爸爸可以整天不說一句話,整天沒有笑容。我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聲響,不知道這樣的天氣要維持多久,反而期盼著雷雨爆發,因為雷雨總會過去。
 後來,在舅舅家生活,舅媽的臉色也是我的行動指南。我已經能夠判斷出她臉上表情蘊含的字眼,就像寫在她的臉上一樣清清楚楚,要我幹什麼不要我幹什麼,我多半會立即遵循行動。但這僅僅局限在舅舅家裡,出門的時候,舅媽的臉上寫滿了笑容,一手拉著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表姐和我。不知情的人會說這個漂亮女人真好運氣,生了兩個漂亮的雙胞胎女兒;而知情的人則會拍著我的頭說我真幸運,嘴裡盛讚著舅媽的博大和仁慈,最後還不忘囑咐我要懂事聽話。
 我幸運嗎?我聽話嗎?我懂事嗎?
 運用觀察我告訴自己,我應該是幸福的。舅舅家住的是二層小樓,在整個破舊黑暗的小院裡那麼醒目,扶著屋內的樓梯上去,有一個大平台,花團錦簇中還養著一隻雪白的貓咪。我自己不僅有單獨的房間,而且每頓飯還都能按時吃上,而過去在我家有時一袋餅乾就是一天的食糧。
 我應該聽話的,但聽誰的話?飯桌上,舅舅一個勁兒地夾菜給我,可我頭頂總有一雙美麗的丹鳳眼斜視,讓我難以下嚥。但我一旦推開飯碗說聲不吃了的時候,慈祥立即在舅舅臉上消失,他會嚴厲地告誡我不准浪費,不准挑食。我羨慕一旁的表姐,羨慕她能夠隨心所欲地想吃什麼夾什麼,想吃多少盛多少。
 別人送來的衣服和玩具一式兩份,總是表姐先挑,即使舅舅讓我先挑,我也違心地挑自己不喜歡的。即便如此,我的那一份兒表姐如果看上了,仍然難逃她的手心。


3

 認識了一個人後,這個人就時常出現在你的生活裡。在路上,在公共汽車裡,我認得出帽簷下四處張望的眼睛。在急診室裡,他自己或者他領著戴著手銬的人前來包紮傷口。亞亞是一個沉默的人,同時也是一個神祕的人,這激發起我強烈的好奇心。當然,亞亞的出現使我的業餘行動逐漸減少,不僅是我要防備著他,而且是我對錢包的興趣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一次,在鼓樓夜市吃消夜時,我恰好坐在了亞亞的對面。
 我所居住的城市名字是開封,具有七朝古都的輝煌歷史,現在雖然破落了,架子還端著。因為殘留的皇城根兒遺風,這裡的人特別注重吃,其實吃的已經不再登大雅之堂,曾經有一家媒體點評每個城市特色還特別提及了吃,說在這個地方越是髒亂越是吃客如流。其實究其緣由,就是一個字:窮。一是吃客們以為比較髒亂的地方宰人會手下留情,相對價格便宜些;二是老字號的飯舖不願意拿出資金裝修自己,圖省錢。
 這裡有一種傳統小吃叫炒涼粉,據說二月二龍抬頭時家家戶戶都要吃它。但是除了龍涎,我想不出炒涼粉和龍之間的關係。
 炒涼粉的香味很特別,帶點兒焦糊味兒、醬味兒的熱烈的香,誘惑牽引著鼻子促使你坐下來,要上一份兒。但吃起來很一般,於是就認為是調料放得不足,下次再吃必定就要多放點兒豆瓣醬和辣椒,可味道不知為什麼仍然不夠濃郁。據說這種感受有點兒像舊小說裡描繪的偷情。
 幾次受誘惑幾次的無味,直到發現了亞亞,我的胃口被吊了起來。
 我朝他嘿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他一定聽得見卻無動於衷埋頭苦吃。我堅定不移地鎖定了目標,發現目標另有目標。順著他的眼角,我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拿著個手機走來走去地打電話。從亞亞不同尋常的目光和我作賊觀賊的第六感裡,我推測這個人一定有戲。
 果不其然,西裝男人鐘擺似的走動,重心卻在一個提包上。提包放在餐桌上,不大但很精緻,提包的主人正在喝杏仁茶。杏仁茶是一種濃稠的漿糊一樣的知名食品,盛放在一個亮巨大的銅壺裡,攤主傾倒的樣子頗有些表演的意味。這個地方把一切濃郁的粥狀物一概稱之為茶,杏仁茶與其說是喝其實不如說是吃,用小勺子舀著一口口遞進嘴裡。這個正陶醉於喝或者是吃的食客拿著小勺子,指間的香菸和金戒指隱約閃爍。就在食客低頭的一瞬間,一旁徘徊許久的西裝男人抽走了放置在桌子上的提包,一溜煙順著熙熙攘攘的板凳夾縫間穿行疾走。
 亞亞警犬一樣竄了上去,直撲西裝男子。西裝男子手中的提包唰的飛出,一位性感女郎真好身手,接住就跑,恰好直奔我坐的方位。我看武俠小說一樣過癮,抓住身邊的凳子往前一伸,擋住了性感女郎的去路。她一趔趄,合該倒楣,一大鍋炒得焦黃流油的涼粉正打中她的頭。一片鬼哭狼嚎。
 事後,亞亞由衷地稱讚我:反應真快,建議我做他的搭檔。亞亞帶著笑,罕見的笑容在他的臉上有著幾分靦腆。
 你以為我稀罕?抓幾個破蟊賊?我裝得不以為然。
 如果不是你擋住,那晚這個活兒白幹了,我也要吃點兒苦頭了。亞亞話鋒一轉,請你吃飯如何,想吃啥?
 吃啥都行,就別吃炒涼粉。我回答。
 後來,在全家來西餐店吃牛排,我點的地方。一落座,我就覺得自己很惡俗,除了嚐鮮的小孩子和趕時髦的少男少女,其餘都是裝模作樣故作姿態的食客,拿著鐵拖把一樣的姿態舞動著刀叉,而且還自以為優雅無邊。這讓我感到了不自在,亞亞也一樣,我們都學不會附庸風雅,街頭大排檔也許更適合他和我。
 在牛排到底烤得幾分熟與服務員糾纏不休時,我忽然問亞亞:我和你幾分熟?
 亞亞啞口無言,呆了一會兒,問,你想要幾分熟?
 十分。我肯定地回答,然後對服務員說:牛排也一樣。

 我的小床底下有一個破紙箱,裡邊塞滿了我搜集來的舊錢包。它們共同的特點是既髒又破,但它們是我的寶藏和快樂源泉。我的這種愛好一直跟隨著我,隨著我的成長定期發作,週期時長時短時斷時續。直到我的興趣轉移到一個男孩身上。
 從一開始,我背著包裹站在舅舅家門口的時候,他首先發現了我,並且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說,我認識你,你小時候你媽暑假帶你來玩,你和你表姐捉迷藏,我把你抱起來藏在院子裡廢棄的養魚的大水缸裡。後來,大家都忘了,滿大街找你,喊著你的名字,我才想起來這回事,揭開水缸上的木頭蓋子,嗨,你還在裡面,不過,差一點悶死。
 我笑,我記得這碼事,你是小好哥。
 小好哥的家在院子裡是最破舊的,低矮的窗戶即使是不高的我踮著腳尖就能搆著。潮濕灰暗的屋內永遠瀰散著一股尿臊味,尿臊的發源地是小好哥癱在床上的太婆。
 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小好哥家裡的味道很溫暖。一有時間,我忍不住就往這家跑。有時趕上吃飯時間,小屋子撐起飯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我走來走去不得不側起身子撅起屁股,以免把飯桌撞翻。飯桌上的飯菜很是簡單,通常是重複的老三樣:稀飯、鹹菜和饅頭。但我醉心於玉米糊糊的味道,並且對飯桌上唯一的菜餚──鹹菜炒辣椒垂涎三尺。
 小好哥的爸爸是一個木訥的人,與小好哥快人快語的媽媽對比鮮明。但兩人見到我,臉上的表情一樣立即充滿了憐愛,我只要指點著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小好哥就像忠實的僕人一樣動作迅速,而他的爸媽從不阻攔。
 我還喜歡太婆。太婆住在屋子的最裡間,只有半面牆壁相隔出一個極為狹小的空間,僅僅能夠放得下太婆容身的那張小木板床。外間就是飯廳兼小好哥兄弟和他的爸爸媽媽的臥室,小好哥的床鋪是一個分為上下層的鐵架床,這個床鋪在爬上爬下中搖擺不停的感覺總是引得我尖聲怪叫。
 在這裡的小天地中,我擁有一切的特權。
 每每走到屋子的裡層,一見到我走到身邊,太婆就撐起身子,用枯樹枝一樣的冰冷的手抓住我的小手或者拍拍我的臉蛋,然後從枕頭底下摸索出一樣東西來,或是將要化成一灘的糖果或是一塊油巴巴的帶有哈拉味的點心,硬塞到我的手裡。當我吃的時候,太婆布滿縱橫溝壑的臉皺成一團,嘴巴一扁一扁的,口水像蚯蚓一樣從沒有一顆牙的口中順著嘴角往下爬,她的嘴裡還發出嘟嘟囔囔的聲音。
 太婆說的話我聽不懂,但癱了幾十年的太婆並不糊塗。
 舅媽一旦知道我去了小好哥家,立即眉頭緊鎖,有幾次她喊叫我的聲音在小院裡迴蕩,我就像小老鼠即刻竄回自己的屋子。我不清楚舅媽和小好哥媽媽結仇的淵源,但是舅媽對於小好哥一家的評價確實實事求是,舅媽只有一個字:髒。她說那樣的地方會弄髒我的新裙子,會染上我看不到的病菌。每一次從她確定我從小好哥家歸來,除了抓住我的雙手用刷子搓洗,甚至還要用勺子壓住我的喉嚨,讓我把已經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吐出來。而舅舅對於舅媽的舉動不予贊同,認為舅媽小題大作,他對我去小好哥家反應平淡,不以為然。
 如果舅媽的評價恰巧被小好哥的媽媽聽到,她就不甘示弱高聲回應,她高昂的聲音傳遍了院子的角角落落:髒窩裡養出兩小子,高樓裡也不過只生出一個丫頭片子。舅媽聽到此話,臉就像霓虹燈閃爍,貝殼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但就是這樣的兩個死對頭女人後來卻成了親家,陪著笑容爭著嬌寵一個和兩人有血脈關係的孫輩人。
 直到有一天,脫光衣服的我躺在小好哥硬梆梆濕乎乎的床上時,我和這一家的友誼才壽終正寢。

(繼續閱讀...)



(全文收錄於《聯合文學》雜誌2008年11月號)



本文於 2008/11/19 15:07 修改第 3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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