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人来说,那是一场需要非凡的民族胆略和极大勇气,需要气吞山河的英雄主义气概才敢打的战争,正如毛泽东当年所说:那是一个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的战争。哪个叫花子敢斗龙王呢?
我后来查过资料,按照约翰所讲述的时间和地点,这场战斗可能是属于中国人民志愿军发起的第二次战役的一部分。很难查找约翰所说的是那一场战斗属于我军的哪支部队发起的哪场进攻战斗,因为在这次战役中,类似的战斗就太多了,我只了解大概的战役背景。
椐战争史料记载:
1950年11—12月间,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的东线和西线同时发起第二次战役。
是役期间,东线战区普降大雪,气温降至摄氏零下30度左右,气候严寒给部队的作战行动和弹药补给带来了极大的困难,部队冻伤严重,供给极端困难。
东线志愿军9兵团司令员兼政委宋时轮辖主力,夜行昼伏,于1950年11月27日夜间秘密完成了对东线长津湖地区之敌的分割包围,将根本没把中国人民志愿军放在眼里的美军陆战第1师,陆军第7师,第3师所辖4个团,3个炮兵营,1个坦克营,共1万余人团团围住。
12月1日夜,志愿军第27军主力对新兴里之敌发起进攻,激战至次日凌晨,将敌压缩于大山中的一个狭小地域内,敌伤亡惨重,外援无望,遂于是日在十几辆坦克掩护下向南突围。志愿军立即尾追堵截,将敌大部歼灭于新兴里地区。
是役中,著名战斗英雄扬根思率全连在战斗中战至最后一个人,他自己抱起最后一包炸药,冲入敌群,与敌同归于尽。
经第二次战役,中国人民志愿军迫使美军全线溃退至三八线以南地区。
从时间和地域上看,约翰经历的那场战斗可能属于中国人民志愿军发起的第二次战役,可能就在长津湖地区,但约翰遇到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哪一支部队就无从考证了。
我相信,这肯定是我们这支军队的故事,约翰还向我确认,他们拿的枪的是日本制造的“三八式步枪”,不能连发。
我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单词,我都听懂了;每一个句子,我都记住了;约翰那张充满不解和恐惧的脸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天上有照明弹,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他们像原木一样倒下,他们又有人冲上来了,他们的裤腿冻得像原木一样,他们在强大的火力打击下冲锋……”
我仔细地听着,不愿漏掉一个单词;我的眼泪在流淌,哗哗地流,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的流过泪,我根本就不想去止住它。
我真没想到,那场遥远的战争居然给一个美国兵留下了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场与中国人的战争震撼了约翰50年,一个震撼50年挥之不去。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支军队,他们完全没有炮火掩护,他们会在那么猛烈炮火打击下冲锋,一往无前。我完全无法想象战争中会有这样的情况。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相信50年前我亲眼见到的那一幕是真实的:在猛烈的火力打击下,他们象原木在移动。” 约翰语气深沉。
“那是真实的,约翰先生,你都亲眼看见了,那就是中国军队,他们拿的‘三八式日本步枪’,这是肯定的!”我回答约翰。
“他们不怕死吗?他们都很年轻。50年了,我一直不明白,” 约翰问我。
“他们不怕死!我肯定!”
“我们当时就有原子弹,1945年,我们刚在日本扔了两颗,威力无比,杀伤力空前,事隔刚刚5年,难道他们就不怕原子弹吗?”
“他们不怕!我肯定!”我很郑重的回答。
约翰一脸惊愕,不解和疑惑的神情,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就想看一个怪物一样。
“要怕,您就见不到他们了,真的是这样,” 我说。
“他们为什么去选择死亡呢?”
“不!约翰先生,我们选择的是胜利!不是死亡!我们参与的朝鲜战争,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这难道不是胜利吗?是我们胜利了!”
约翰说:“是的。50年了,我一直不明白,怎么这场战争是你们胜利了呢?你们什么都没有啊,而我们军队的武器装备是世界第一啊?我们有最先进的飞机,大炮,军舰,还有原子弹,中国军队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我也在问我自己,我也不理解:我们的那支军队究竟凭什么?
我知道,那是一场“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的战争;那是一场那边飞机大炮原子弹全都有,这边就是手里一杆枪的战争;那是一场那边都是最现代化的战略战术,这边都是土战略战术的战争;那是一场那边都是高技术,这边都是低技术的战争。这是肯定的。
按现在流行的讲战争故事的讲法,按西方流行的讲战争故事的理论,不管是现代的,还是古典的,只要把朝鲜战争双方的兵力兵器对比表一亮,把双方的武器性能一比,战争的结局就出来了:那场双方根本对不上称朝鲜战争,中国是输定了,中国军队是死定了。
好在历史早就把朝鲜战争的故事讲完了:战争结局早就有了: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用不着谁再做什么解释了。
世界上何曾见过这样的战争奇观呢!步枪硬是把坦克,飞机,大炮打回了三八线;中国人自己没见过,美国人也没见过,全世界人民都没见过。
中国军队凭什么呢?50年过去了,多少人不解,多少人困惑,就是用那些最流行的军事概念,最经典战略概念,最现代化的战争概念等等,恐怕都很难把这个战争故事讲圆:为什么最后是“叫花子”赢了,而“龙王爷”反倒输了呢?
“叫花子”凭什么呢?
约翰望着我,好象期待着我给他解惑,其实,我同样困惑。
不过,中国这支军队的历史故事我是知道的:我们中国的这支军队生来就是“叫花子”,生来打的仗都是“叫花子斗龙王爷”的故事,这支军队的历史如此。
我给约翰倒满酒,我说着,约翰认认真真地听着。
“约翰先生,您可能很难理解,这支军队刚诞生的时候甚至连枪都没有,他们的第一支枪是拿着棍棒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他们的敌人有枪和大炮,有飞机,他们经常吃不饱,他们常常被冻死。该有的,他们几乎都没有。这的确是很难想像的,但是,他们就是这么打过来的。”
“约翰先生,您说得非常准确:‘天上有照明弹,他们像原木在移动,他们像原木一样倒下,他们又有人冲上来了……’这就是这支军队的全部历史。”
“因为他们都知道,不怕死,这支军队还可能有生的希望;怕死,这支军队连生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们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孕育了这种精神,否则,这支军队早就死了,真的,早死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您可能还不知道,约翰先生,这支军队一辈子打的所有的仗,都是一百个理由都不能打的仗;
他们所进行的所有的战争,都是一千个理由都必死无疑的战争;朝鲜战争,那更是一万个理由都死定了的战争!但是,这支军队都打了,最后还胜利了。”
“您可能不知道,约翰先生,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的儿子与普通士兵一样,就是你说的那些移动的原木,最后都埋在了朝鲜的冰雪中了。他们输过不止一次的战斗,输过不止一次的战役,他们死过很多很多的人。”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怕过,从来没有屈服过。就凭这个精神,他们最后总是赢得了战争。”
“您不是问,这支军队凭什么吗?他们就凭这种精神。他们没有空军,没有大炮,没有原子弹,他们吃不饱,穿不暖……”
“后来,这支军队有了自己的坦克、火炮、飞机、原子弹……也是凭这个。”
“约翰先生,这是一种您很难理解的一种东方民族精神,也是您很难理解的另一种军队的精神。”
约翰直摇头:“这太不可思议了。”
约翰说:“麦克阿瑟将军当时告诉我们说,中国军队是很容易打败的,历史上都是如此。”
我说:“您说的很对。一百多年来,中国军队经历过很多次与外国的战争,都是一败涂地,没有一场战争打赢过,真的,所以,中国人胆小,怕事,一见洋枪洋炮就两腿发抖,一听船坚炮利就赶紧跟人家签和约;所以,当时世界上都把中国人看成一个嬴弱而美丽的女人,谁都能上她的床。
这是我们中国军队永远忘不了的奇耻大辱。
“不过,朝鲜战争改写了自己的历史:中国军队会讲自己的胜利的战争故事了,不过,中国军队讲的战争故事与你们西方的不同,不是船坚炮利的故事,而是‘乞丐斗国王’的故事。”
约翰听着笑了。
“参加朝鲜战争的这支中国军队是一个例外,他们完全不同于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支中国军队。因为他们有着中国军队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一个独有的灵魂:一个不怕鬼的灵魂。正像您亲眼看到的那样,他们不畏死亡,不畏强暴,他们像原木在移动。”
“难道那次战争不是这支军队最辉煌的战绩吗?两支实力对比异常悬殊的军队,两个完全不同军事技术水平的国家,一场必死无疑的战争,他们没有空军,他们在甚至冰雪中穿着单衣……但是,他们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
“他们什么都凭不上!就凭那个不怕鬼的精神!其他什么都不算!”
“什么叫鬼?” 约翰问我。
我为难了:“就是那些很可怕的东西,谁都怕,比如原子弹,比如武器特别厉害的军队什么的。”
“鬼,是我们东方的一个精神概念,世界上一切让人们都害怕的东西,我们都称之为鬼。”
“中国人和中国军队怕鬼是有传统的,怕了一百多年了,见鬼就怕,见了船坚炮利的鬼就怕得腿软。”
“从1840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中国的军队每战每败,败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结果,越打越怕鬼,越怕鬼越多,越怕越挨打,越怕越是输。中国军队的那点自尊和自信早就输光了。
一百多年来,中国军队一直找不到北,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生路到底在哪里?最后,我们输得就剩下吓死一条路了。”
“后来,中国出了一个不怕鬼的人,正是他,亲手缔造和培育了这支不怕鬼的军队,正是这支不怕鬼的军队,打了一辈子不怕鬼的仗。”
“从那次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的朝鲜战争中,中国军队才从美国军队那里开始找到了自己的自信,开始找到了自己的尊严,开始洗雪了自己的百年屈辱,开始建立了自己举世公认的崇高军队荣誉.
您说的那些原木,他们就不怕鬼。”
约翰完全找不到北了,云里雾里一般。我喝了一口酒,又接着侃。
“约翰先生,不怕鬼的精神,可能就是这支中国军队能够最终胜利的最后一点点本钱。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有他,这支军队就死不了,最后一定能胜利;没他,这支军队就死了。”
约翰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眼睛瞪着大大的。
“您可能永远理解不了一支军队不怕鬼的巨大精神力量,他们的确没有什么象样的武器,但是,他们不怕鬼,他们不怕牺牲,他们不怕严寒,他们像原木一样在移动,他们像原木一样倒下,他们又有人冲上来了……”
“您可以想象一下,面对一支像原木一样在移动的军队,有谁,会选择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呢?有谁,会继续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呢?又有谁,能战胜这样一支不怕鬼的军队呢?这是一个永远不可战胜的灵魂。”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喝高了,也说多了,跟一个洋人老头讲这一套,完全是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
我不想说了。
看着一脸严肃的约翰,我自己都好笑:怎么刚喝了几口酒,就侃起这一套来了,多少年都不说这一套了,国内没人听了,还跑到加拿大来侃。真有病。
当时的场景现在想起来都好笑,颇有戏剧性:一个洋人给一个中国军人讲‘原木在移动’的故事,讲精神的故事;而我们现在整天在讲高技术兵器的故事,讲人家的高技术有多高多高的故事.
“您相信军队有灵魂吗?” 约翰很认真的问我,还是那种一根筋的样子。
我:“原来我不信,今天我相信了。”
约翰:“为什么呢?”
我:“就是因为您讲的那个关于原木在移动的故事。”
“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们的那支军队!那就是我们独有的那个不怕鬼的灵魂!您说的那个原木在移动的故事,不会是别的军队,那就是昨天的我们。就这些了。我非常非常感谢您。约翰先生。”
“来!喝酒,干杯!”,我举杯。
我一口气干掉了一大杯白兰地。
约翰说:“50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原木在移动的夜晚,一直忘不了那些不畏死亡的灵魂,我一直被这个不解的东方军队的灵魂所困扰,我一直想再见到你们,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我不想说了,我也没话说了。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洋人老头说明,什么叫中国军队的灵魂?那是一个怎样的灵魂?……这个洋人老头也是,这么大岁数了,50年前的事情了,喝酒就喝酒呗,还扯什么军队的灵魂呢?
我当时真有点烦了,要是约翰还缠着我追问,我就会把酒倒到他头上,质问他:一支军队,除了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你说,还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吗?!还有什么能叫人家怕的东西吗?!
那夜,约翰和我都喝高了,但我根本没醉,我根本就醉不了。
酒吧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约翰告诉我,不必担心,他已经跟我的房东说好了,他会安排车送我回家,他自己也住得不远,顺路。他一个劲地说,他非常非常高兴和我一起喝酒,非常非常愿意和我一起聊天,他今天非常非常愉快,非常非常荣幸,干杯!
约翰突然问我:“你们军队有军歌吗?”
“当然”,我说。
“您能唱给我听听吗?”
“这很重要吗?”我问。
“是的,因为这是一支军队灵魂的声音”。
“OK,”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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