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duo 晨曦Catherine
小時候我最喜歡去外婆家了。 外婆家在山腰上﹐高燥清爽﹐屋裡屋外﹐又老是清洗得乾乾淨淨的。那裡果樹多﹐ 還有一個大花園﹐都是小舅舅一手培植的。一大早我們跑出去﹐在草坪上打滾﹐或 是摘取水果吃;再不然﹐就在樹叢﹑草地﹑花下爬進爬出﹐和表兄弟們捉迷藏。水 果成熟的時節﹐更是整天在果樹上﹐找不著人影兒。 五﹑六歲時﹐還有待入學﹐便和哥哥在外婆家度過長期的日子﹐那是一段使我畢生 難忘的日子﹗ 夏天﹐每到黃昏﹐天邊通紅﹐太陽漸漸西沉﹐月兒姍姍東上。鄉村的人晚飯吃得特 別早﹐飯後便全家抬椅子出來乘涼談笑。這時我們幾個小孩子便會要求外婆說﹕ 「婆婆﹐散步嘛﹗月光光呢。」 外婆慈祥的笑笑﹐抱起了最小的一個﹐說﹕「那麼我們就散步去吧。」 於是﹐大家就跟在她老人家的身後﹐有的拉著她的手﹐有的拉著她的衣角﹐沿著庭 院的水泥路﹐走出大門。 我們邊走邊數著一眨一眨的小星星﹐還叫著﹕「嗨﹐月姑娘跟著我們走呢﹗我們停 下來﹐她也停下來﹔我們跑﹐她也跟着跑。」 「對啦﹐婆婆﹐講『月光光﹐好種薑』嘛﹗好好聽喲。」 外婆摸摸我們的小蘿蔔頭﹐說﹕「你們可真會找婆婆的麻煩呀﹗哈哈……月光很美﹐ 是嗎﹖」 「是的。」我們不約而同的回答。 「好﹐那我就吟『月光光』囉﹐你們好好的聽著喲。」 月光光﹐好種薑﹔ 薑畢目﹐好種竹﹔ 竹開花﹐好種瓜﹐ 瓜莽太﹐摘來賣﹐賣沒三個錢﹔ (瓜莽太 -- 瓜未大之意) 學打棉﹐棉線斷﹔ 學打磚﹐磚斷截﹔ 學打鐵﹐鐵生鐪﹔ (鐵生鐪 -- 鐵生鏽之意) 學殺豬﹐豬會走﹔ 學殺羊﹐敲羊角﹗ 外婆吟誦完了童謠之後﹐我們都高興的拍手﹐要外婆再吟誦一遍。「不啦﹗明天晚 上再來啦。」她搖了搖頭說﹐並照例的問﹕「好聽嗎﹖」 「好聽﹗」我們也照例的喊一聲。 「你們剛才用手去指月光(亮)了沒有﹖有指的人﹐要向月光拜一拜喲﹔不然﹐你們 睡覺時﹐就會被月光割耳朵(此指成彎刀形的上弦月或下弦月而言)喔。」 我們聽她的話﹐合起兩隻小手﹐對著月亮虔誠的拜了一拜。 「好了﹐月光要睡覺了﹐我們也要回去睡覺了﹐明天晚上再來吧﹗」 在月兒西斜的時候﹐外婆牽着我們﹐循著原來的路﹐繞了大半個花園﹐回到家裡。 我們雖然滿心不願意﹐但還是跟着外婆回家了。 那時﹐天天期望著傍晚的來臨﹐夜夜做著公主﹑王子的夢。 外婆家附近有個小池塘﹐池塘邊是小菜園。 細雨霏霏的日子﹐塘裡最多魚﹐外婆便撒起小魚網﹐撈些小魚蝦餵雞鴨。小舅舅則 在對岸戴著斗笠﹐捲起褲管﹐悠哉遊哉的一手握住魚竿﹐一手夾著香煙。 我們一群表兄弟在岸邊叫著﹕「舅舅(爸爸)的魚竿直直﹐釣不到好吃。」 「嗨﹐不要叫﹐不要叫﹗我的魚兒都給你們嚇跑啦﹗」 我們被逗得哈哈大笑。雨絲透進我們細細的長髮﹐涼極了。 「喲﹐你們還不進去房裡﹖被雨淋濕了﹐感冒可就不好囉。」外婆眼睛不離水面的 柔聲勸告我們。 「不啦﹐不啦﹗婆婆講那『一條鯉魚三尺長……』的給我們聽﹐我們才要回去。」 我們向她撒嬌。 「好吧﹗你們真的那麼愛聽嗎﹖」 「真的﹗」 於是她指著池裡跳出水面的小鯉魚﹐吟道﹕ 一條鯉唷﹐三尺長﹔ 尾來食﹐頭來食﹐東(中)央拿來討新娘﹔ 討喲新娘高敦敦﹐煮的飯喲﹐臭火燒﹔ 討喲新娘矮敦敦﹐煮的飯喲﹐香噴噴﹗ 「拍拍﹗」我們拍拍手﹐「喲」的一窩風的鑽進庭院裡﹐還嚷著﹕「婆婆﹐撈到的 烏龜要給我們玩喲。」 「好的﹐不過﹐玩厭了可要放生喔。」 「好﹗」 我們便跑進廳裡玩「扮家家」。 天氣好的時候﹐每到下午四﹑五點鐘﹐外婆便在小池塘裡挑些水﹐到那小菜園裡澆 菜。我們坐在一堆﹐看她彎著腰﹐一勺一勺的澆著水。一有成熟的刺瓜﹐她便採些 給我們分食﹐並且說﹕「你們坐好哦﹐不要踐踏了蔬菜喲﹐我吟『韭菜花﹐結親家』 給你們聽。」 她躬著腰﹐背著左手﹐右手拿著瓢子﹐一勺一勺的往菜蔬裡澆﹐並微感吃力的吟著﹕ 韭菜花﹐結親家﹔ 親家面前一條橋﹐ 千人過﹐萬人過﹐ 新娘過﹐踏斷橋…… 我們聽了哈哈的笑起來﹐外婆也擦了擦額角上的汗濕﹐滿意的對我們微笑。 童謠多得記不了那麼多﹐寫不了那麼多…… 一晃眼﹐十年了。我十六歲﹐今生敢斷定再沒有聽到外婆吟誦童謠的機會了﹐因為 我長大了。外婆今年七十九歲了﹐也沒有興致去吟誦了。至於外婆家呢﹖由於地處 僻遠﹐她們都搬到街上住了﹔老家租給了人家﹐被這裡分一塊那邊堵一牆的隔開了。 草坪的草全被踐踏死了。果園和花園裡的花和樹﹐更因為沒人看管﹐已經被人砍的 砍﹐拔的拔﹐拆的拆了。聽說屋前的小池塘乾涸了﹐小菜園也被拆掉了……一切都 變了樣子﹗ 幸好﹐外婆仍然康健如昔。我仍是最被暱愛的孩子。 (1965年3月7日星期日刊於台灣新生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