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王道還】 2011.05.06 02:51 am
一九六二年六月底,倫敦,美國精子學者麥克勞德(John Macleod,1905-1984)出席英國生殖科學會年會,發表大會演講。
對麥克勞德而言,那可算衣錦榮歸。他出生於愛丁堡。由於家貧,又是長子,他十二歲便輟學掙錢,補貼家計。後來愛丁堡大學生理學科需要幾名實驗室「小弟」,除了當清潔工,還要為一年級學生打理實驗作業,是全職工作。兼差雇主出面打點,他錄取了;不出幾年,便從六名小弟中脫穎而出,成為實驗助理,承擔一部分實驗教學。十六歲,他再度升職,協助教授做研究。十七歲,實驗室總管,直屬科主任。
幾年下來,麥克勞德愛上了科學研究,可是也明白自己的不足:缺乏正式教育。可惜他賺的錢、以及業餘的時間都不足。一九二七年,他廿二歲,科裡一位教授接受紐約大學聘書,順便把他帶到美國,他的人生從此改觀,成為「美國夢」的一筆註腳。
到了美國,他大學文憑都沒有,名字已出現在正式出版的生理學論文上。一九三八年,他還沒有博士學位,就獲得洛克斐勒醫院研究部的正式職位,並容許他到康乃爾大學醫學院念博士學程。
正好那時美國計畫生育運動鬥士瑪格莉特.桑格(Margaret Sanger,1879-1966)資助紐約醫院設立男性不孕症門診。麥克勞德因緣時會,分潤了瑪格莉特提供的研究經費,開始研究精子;博士論文「人類精子的代謝」於一九四一年通過。此後,精子成為他的終身事業。一九五○年代他發表了一系列論文,建立了評估精子品質的量化工具,如精液量、精子數、精子運動、精子形態等,成為國際標準。
因此,一九六二年麥克勞德是以精子權威的聲望,受邀在祖國同行菁英面前做專業報告。
麥克勞德站上講台,秀出的第一張幻燈片是顯微鏡下的芸芸精子。他指著其中一粒:「各位女士、先生,那是一個健康的人類精子,…。」話沒完,黑暗中講堂後面便響起了一個聲音:「恕我打岔,請問你怎麼知道?」此人是派克思(Alan Parkers, 1900-1990),前一年才上任的劍橋大學生殖生理學教授。一九五○年代,他開創了冷凍生物學:不止精子能夠低溫冷藏,各種細胞、組織、甚至器官、胚胎都成。
有人認出派克思的聲音,滿心期待一場高手過招的好戲。因為精子量是卵子受孕機率的指標。一九二九年的研究結論是:每毫升精液含有的精子必須超過六千萬個,卵子才容易受精。為什麼效率那麼低?至今沒有公認的答案。
以顯微鏡觀察過精液的人都知道,大量精子中,活力、形態各有差異;「卵子只接受其中最強健的」,純屬廢話。派克思提出的正是考驗專家手眼的問題,大家都屏息以待。
哪裡知道,麥克勞德在講台上一面翻講稿,一面哼哼啊啊、不知所云。最後整個講堂只迴盪著紙張的沙沙聲。麥克勞德察覺自己失態了,立即收拾講稿、走下講台、走出講堂,再也沒有回過英國。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半個世紀後回顧麥克勞德的行事,我們越發珍惜他的風範。例如兩年前這個時候,新流感爆發,有些所謂專家紛紛發表意見、煞有介事,事後證明無非瞎扯。
不過,樹立典範、傳述懿行從來是各級教育的內容,多一個麥克勞德的故事,未必便移風易俗。我們不免好奇:要不是出現令麥克勞德不得不誠實面對的質疑,而他又受制於不得不誠實答覆的義務,他還會成為典範嗎?
(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