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採訪組 攝影/連慧玲
時間回到陳金枝攜子自殺的十天前,當時正在晾衣服的陳金枝跟鄰居閒聊時,無意中透露出想帶孩子去跟老公團圓的悲淒想法。「會被政府逼死!」在哀怨的感嘆下,陳金枝還不只一次地向鄰人「撂」下這句話。
陳金枝到底為什麼會有「被政府逼死」的感嘆?是老公李詩英先前帶著小女兒跳水自殺後,造成她心裡的壓力;還是她向台北市政府社會局求援時,沒有獲得應有的待遇,直接間接促成她產生「乾脆死死卡慘了」的感慨。
「對呀,我們一再要求社會局的人員,希望能夠給她們一家有個安定的住處,但社會局的人總是說,她們不是低收入戶,什麼資格不符啦,又或者說沒工作,那去職訓所受訓好了。」陳金枝的小叔,也就是李詩英的小弟很是感慨地說,「唉!大哥自殺後,大嫂對無法離開這個傷心地很無奈,卻又一直無法妥善安置家人的住處,加上社會局人員又推三阻四,沒有給個交待,大嫂才會有這種怨嘆吧。」陳金枝最後還是步上她老公的後塵,帶著二個小孩走上絕路。
「那一家子都死了五個人了,社會局還在死守這個規定、那個規定,是不是要逼到剩下的一個人也想不開之後,他們才會覺悟、才會開竅?」免費為李家處理喪葬事宜的葬儀社老闆「冬瓜」郭東修,對於台北市社會局這三、四個月來似有若無的協助、一再拖延的做法,掩不住心中的氣憤,大聲地說。
「李家的小叔跟社會局人員協調時,只提出兩項要求,一就是找個低價的房子,讓李家僅剩的小兒子李長源住下,趕緊離開那個讓人心碎的小房間,以免也跟著想不開;另外就是找個穩定的工作給李長源。」冬瓜表示,對於這兩項,社會局人員不但沒有給予協助的承諾,反而說要媒介民間的力量來幫助李家。
社會局冷默處理
其實,早在李詩英帶著他的小女兒李佩玲投河自盡後的八月下旬, 台北市社會局的輔導人員就多次來到李家進行了解。「但,談了二十幾次也沒有結果呀。」李詩英的小弟很無奈地說,「社會局人員要求我要多照顧我大哥一家人,問題是,我們一再拜託他們幫我們找一處租金比較便宜的平民國宅,讓我的大嫂能帶著三個兒子遠離傷心處,有個平靜、簡單的安置處;但他們卻一再推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不是低收入戶,不符承租平民國宅的條件;又或者要我們自己去找國宅處申請;再不就是指定他們去木柵、文山離我家很遠的國宅。唉!他們根本在推三阻四嘛,如今,人又走了三個……,這叫我們怎麼說呢?」
「社會局站在輔導的立場是沒錯,畢竟大家可以接受救急不救貧的觀念,但是李家的人命像下水餃一樣,一個一個往河裡跳,社會局的作法就該變通,一切以人命為大嘛。」冬瓜表示自己實在不解,他曾多次處理過不少案例,像李家一家六口的問題根本是特殊個案,為什麼社會局就不能以專案處理?
「協調了那麼多次,社會局只給了兩萬元的急難救助金,以及承諾不收屍體的冷藏費用,其他的都沒確定,這點錢,我來出就好了,其他的喪葬費用,我也不收。社會局還不如我們這些民眾一個人的力量。」冬瓜指出,三芝的福田妙國願意提供免費五個的靈骨塔位,還有即將立案成立的謙喜慈善事業協會,也願意補足所有喪葬費用。
「今天是大家有愛心,跳出來幫助李家,如果社會不夠溫暖,政府單位又墨守成規,不能給李家適當的幫助,搞不好,李家小兒子也活不下去了。社會局要以專案安排一個工作真的很難嗎?找間房子給小孩子住辦不到嗎?家屬這樣小小的要求都得不到承諾,那真的讓人很灰心。」葬儀社的工作人員感嘆地說。
死前有說有笑
對於社會局的冷默處理,陳家的家屬和鄰人都說,難怪陳金枝會在死前感慨:「會被政府逼死!」而陳金枝帶著二個兒子跳河自盡前,是否也有徵兆可尋呢?
住處附近的鄰居卻說,他們一點都看不出來事發前有任何徵兆。「你看,他們兄弟兩個先走出來,等會媽媽就跟著走出來了。」看著監視器畫面,南港玉成里里長吳林惠子對於陳金枝帶著兩名兒子走上絕路,十分不解,因為就在三人自殺的前一天,她才看到母子有說有笑。對於李家一家六口有五人相繼步上黃泉路,里長不解,連李家親人也直說:「我們真的不知道。」
這起震驚全台的悲劇發生在南港區的李家,雖然位於首善之區的台北,但李家租的房子就坐落在南港的一條陋巷底,房子有兩間,各約四坪大,一個月的房租要一萬元,李家人與小叔一起分租,以減輕房租的壓力。一家六口在八月十七日之前,就住在以兩個雙人床墊鋪成通鋪的房間內,另加一個行軍床。由於睡的地方有限,男主人李詩英跟老婆陳金枝還得輪流睡。
這棟從外看似兩層樓的房子,李家人只租一樓,在通往二樓樓梯的右側是兩間房間;另一側則是一個擺滿了神明桌和冰箱等物品的小空間,牆上用簽字筆寫著社會局、里長和小叔等人的電話,只是在陳金枝帶著兒子走上絕路之前,並沒有打這些電話求救。「我還把電話寫在他們的牆上,要他們有需要時,一定要打給我,陳金枝也說『好』,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吳林惠子不能理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母子三人走上絕路。
八十歲老媽以淚洗面
報導/採訪組 攝影/連慧玲
八月十七日,一家之主的李詩英帶著二十八歲的小女兒李佩玲走到成美橋自殺,短短不到四個月,妻子陳金枝再帶著長子李世昌和次子李長洲,選擇在丈夫與女兒先前相同的投河地點自殺。
母子三人究竟為何走上絕路,令人不解。以李家的情況分析,自殺的的疑點應該不外乎是金錢壓力,或是走不出喪夫(父)的陰影,但從親友與鄰居的說法中分析,後者的理由可能性較大。
早先曾傳出,先前李詩英曾承包水泥工程,被上游包商倒債而負債,之後還有卡債,總共積欠了三百多萬元的債務。對此,李詩英的弟弟表示,這類工程由大包轉中包再轉小包,轉到最後,其實賺的就只是自己的工錢,而且上游廠商大多開的是三、四個月的票,這段時間的利息的確要想辦法周轉,但並沒有所謂負債三百多萬元的事;且以他家的經濟情況,怎麼可能還有信用卡可以借錢,這些都是無中生有的說法,但外界繪聲繪影的揣測,對於李家人來說,已經不太重要了。
李詩英的弟弟說,大哥自殺後,受到各界很多關心,他們很感激,這次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家裡的老媽媽已經八十多歲了,還沒走出之前的喪子之痛,如今得再面對媳婦帶著孫子自殺的惡耗,每天只能以淚洗面;而他一連處理家裡這兩起意外,也快承受不住了,「心臟都快停了。」
李詩英一家接續發生兩起自殺事件,家人覺得很意外。李詩英前幾年因為腰部受傷而無法工作、失業在家,一家六口只仰賴在八月自殺的妹妹李佩玲與僅存的小兒子李長源打工維持生計;但家人認為,李家生活的確不寬裕,但也還沒到過不下去的情形,有時周轉不過來,兄弟姊妹也會幫忙一點。
李詩英帶著女兒自殺之後,大約收到來自各界的善款二十萬元,一家人在生活上應該不成問題。吳林惠子也曾問過陳金枝,是不是有什麼負債?陳金枝笑笑說︰「沒有啦!」由於陳金枝不太願意多談此事,旁人也不好再多問。
往生衣物已備妥
依李家的生活情況,就算沒有負債,生活也的確不寬裕;但令人好奇的是,在李詩英攜女自殺之前,家裡六人卻只有兩人在工作,在李詩英帶著女兒自殺之後,一家四口的經濟來源只靠李長源一人。
李詩英自殺後,外界關切陳金枝與三名兒子的生活,除了捐款之外,也有很多人主動提供工作機會,包括瓦斯分裝場、停車場、人力公司等,但李家老大跟老二都沒有接受,只跟里長說,還要再休息一陣子,有需要再去找她。當時,吳林惠子想,或許是兩人剛面臨喪父與喪妹之痛,心理創傷還需要時間平復,但是一直到母子三人自殺之前,他們都沒有主動跟里長提到找工作的事。
「我還猜想他們是不是已經找到工作了。」吳林惠子在兩人自殺前幾天,還看到大兒子騎摩托車載著媽媽外出,兩人有說有笑;自殺前一天,吳林惠子也跟母子兩人聊了一下,陳金枝跟鄰居說︰「我們里長人很好,幫了我們很多。」誰也看不出來,她會帶著兒子尋死。
從監視器的畫面來看,兄弟兩人在十二月十日凌晨一點五十三分從家裡出走來,大哥走在前方,手拿著傘遮著臉,二弟緊跟在後。再過四分鐘,陳金枝也從家裡走出來,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筆直地往前走。據了解,兩人選在這個時間點離家,主要是趕在小弟李長源返家之前。
李長源白天在便利商店打工,晚上在麥當勞打工,一個月約可賺兩萬多元。「這孩子白天、晚上都要工作,一回家當然就想休息,大家都想從他口中知道媽媽跟哥哥平常在家都做什麼?有沒有自殺的前兆?但他怎麼會知道。」李詩英的弟弟現在最心疼的就是這個姪子。事發之後,趕快將他帶回自己住處,以免他留在失去至親的房間內想不開,或是自責沒有注意媽媽跟哥哥的舉動。
據了解,李長源在九日結束便利商店工作後,約在晚上七、八點回家,一回家就躺著休息,準備待會再去麥當勞上班,當時,他還看到媽媽跟兩個哥哥有說有笑地在看電視,哪知道凌晨兩點回到家,媽媽跟哥哥已經走上不歸路。
即使本刊在事發已經一天後打電話給李長源,仍可感覺到電話另一頭的他,說起話來有點驚魂未定,對於是否需要任何協助,李長源語氣平平地說:「不用了,謝謝。」隨即將電話轉給身旁的長輩。
由於陳金枝自殺前,曾將身後要穿的衣服一包一包包好,每包裡各有兩套衣服,上面還注明「媽媽」、「大哥」、「二哥」。吳林惠子表示,從三人死後還將往生後要穿的衣服準備好來看,他們的自殺是有計畫的。
透露要去找先生
經查訪,錢的問題應該不是導致母子三人自殺的原因,難不成是無法走出喪夫之痛?李詩英的弟弟說︰「大哥跟大嫂的感情很好,大哥過世後,家人就很擔心大嫂會走不出來,常常邀大嫂跟小孩到家裡吃飯、坐坐,甚至把其他兄弟姊妹都找來。」但在這些聚會裡,陳金枝的表現相當開朗,看不出有任何輕生的意念。「我真的不知道,大嫂為什麼要帶孩子去自殺,就連之前我大哥為什麼要自殺,我們也不知道。」
四個月前,李詩英自殺之後,親人擔心陳金枝想不開,盡量不提此事,陳金枝也沒有多說,一家人希望讓李詩英自殺的陰影慢慢淡去,並沒有深究李詩英自殺的事,只是家人想都沒想到,陳金枝竟然會循同一個模式,帶著兒子自殺。
從陳金枝平日的表現,看不出她是因沈溺在喪夫之痛的陰影而自殺,但就在自殺的十幾天前,她卻不經意地透露出要帶孩子去找老公團圓的想法。
那幾天,台北陰雨不斷,陳金枝家沒有洗衣機,衣服無法脫水,鄰居看她晾衣服時,還跟她說:「拿到我家脫水,不然不會乾。」兩人就這樣閒聊起來。鄰居問她︰「妳有沒有夢過妳老公?」陳金枝說:「有啊,常常夢到。」由於這位鄰居也曾遭遇喪子之痛,還很納悶地問她︰「我兒子怎麼都沒有讓我夢到?」當時陳金枝還開玩笑說:「因為我老公年紀比較大,所以可以請假。」
鄰居好奇地問:「他都跟妳說什麼?」陳金枝回答:「他說反正我們都會是一家人。」鄰居聽起來,陳金枝的言下之意好像也要去自殺、去找她老公,趕緊問她:「妳該不會也要去自殺吧?」陳金枝還笑笑說:「到時候妳就知道了,不要跟別人說哦。」談話之中,陳金枝還冒出一句︰「會被政府逼死。」沒想到陳金枝真的去找老公了。
對於李詩英託夢一說,李詩英的弟弟只淡淡地回答︰「這些都無法求證了。」對於接連兩件意外給社會帶來的紛擾,他們感到抱歉,也很感謝社會的善心,目前只希望平靜地處理後事,好好陪伴李長源,避免他鑽牛角尖,再發生憾事。
不符低收入戶規定 社會局無力協助
報導/採訪組 攝影/連慧玲
台北市社會局不是沒有地方提供容納李詩英一家人,只是李家一家都是健康的成年人,並不符合低收入戶的規定,租賃平價國宅或者房租補助無法派上用場,但誰都沒料,悲劇發生會再重演一次。
按「規定」,要台北市列冊低收入戶,本人配偶及直系二親等血親無自有住宅者,才有資格承租平價國宅,而所謂低收入的標準,是全家人口均無工作能力無收益及恆產,非靠救助無法生活者;全家人口中,有工作能力者未超過總人數三分之一,家庭總收入平均分配全家人口,每人每月未超過最低生活費三分之二者;家庭總收入平均分配全家人口,每人每月未超過最低生活費者。(今年的最低生活費:8,770元╱人月)
另外,動產(包含現金、有價證券及投資)平均每人每年未超過5.5萬元(利率1.58%),也要符合不動產全戶未超過260萬元。李家的收入、財產符合規定,但就是家裡有太多有工作能力的人,只是暫時處於失業的狀態下,才會無法成為社會局補助的低收入戶。
台北市目前有文山區安康、信義區福德、萬華區福民、大安區延吉及北投大同之家等5處平價國宅,但還有符合標準的1,479位市民在排隊補缺、等著進住。這5處平價國宅目前都是8到14坪的小房子,社會局會依照低收入差別等級來收費,有些免費的家庭只需繳交100元到400元的維護費,其他的住戶視家庭狀況與居住坪數等條件,需繳交2,600元到19,000元不等的租金。
租賃期限為2年,屆滿時資格符合者得申請續租,租賃及續租期限合計最長不得超過6年;如果欠維護費、欠租達3個月以上,還是會被強制遷離,也不得轉租他人、不得設壇斂財,或任意讓非住戶遷入戶籍等。無法進住平價住宅的低收戶,社會局另有每月1,500元的租金補助。
浮屍管轄權隨水漂
李詩英一家人住在南港玉成街,轄區派出所是南港分局的玉成派出所,但1家5口選擇從成美橋跳河自殺,命案的偵辦卻是由內湖分局的潭美派出所負責,原因無他,警方畫分水中浮屍的管轄權,是以浮屍打撈上岸的地點為準,若是浮屍仍處於飄動的狀態,就得看發現點位於哪個轄區,該處的派出所就必須處理,但是也有處理不及,浮屍在河流中飄過數個派出所轄區的狀況。
若河流是兩個派出所的轄區分界,河道中線就是管轄權的分界。今年1月,有民眾在台北市中山橋發現浮屍,結果中山分局偵察隊員前往處理時,浮屍卻已經飄到了大同分局,中山分局還在通報大同分局之際,士林分局卻又已經接到勤務中心轉來的報案,說是在士林三渡腳附近發現浮屍,大同分局都還沒開始找,就發現漂到士林的浮屍的特徵與從中山分局飄過來的那具,根本是同一具。
一般員警其實多不願處理到屍體,像這類泡水的浮屍,如果能不碰上,還是少碰點好,因此就曾經發生浮屍卡在兩轄區中間的情況——頭在台中縣,腳卻在台中市,最後還是拿出米尺丈量,才分出責任歸屬。若是浮屍在打撈前漂到別人的責任區,那員警心裡都要默念佛號,感謝往生者的體諒。
時報周刊1504期 2006年12月15日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