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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野火從哪裡開始? ──寫給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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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5/06/27
新野火從哪裡開始? ──寫給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

【龍應台】
  網上「維基百科」是個驚人的創舉:任何人可以上網去把自己的見解和知識寫成辭條定義,任何人也可以去修訂前面那個傢伙所下的定義,然後等待被後面的人──如果他有更準確的訊息、更精闢的見解,將你推翻。也可能後面那一位是個罕見的「大說謊家」,篡奪解釋、顛覆是非,可是總有人起而反對。洛杉磯時報夠大膽,將自己的社論拿出來,歡迎讀者用「維基加注」的方式,對社論進行改寫(編案:今年六月十七日提出,十九日關閉該項實驗)。
  「野火」二十年了。當年充滿理想,立志要改變社會的二十歲的人,今年四十歲,今天的你在哪裡?浪漫的理想主義仍舊是生命的動力?或者,它早已被平凡生活磨損和冷卻?或者,完全被懷疑和無所謂取代?
  在二十年的漫遊途中,我曾經和幾個人偶遇:那深入部落為原住民孩子爭取權益的,那回到烏丘孤島去為窮鄉僻壤努力的,那起而行組織了全國環保運動的……台灣的文化底醞,很大一部份是在這些人的堅持和努力中累積了厚度。但是,是不是也有很多人,疲累不堪,被打敗了?被什麼打敗?
  我們的上一代,受戰亂和貧窮之苦,期望我們這一代溫飽安定。我們這一代溫飽安定了,但是受威權統治之苦,期望下一代在沒有恐懼、沒有控制的自由環境中成長。
  今天二十歲的人,當年才出生,也真的就在我們所努力、所祈求的環境中長大了,今天和我們站在一樣的高度上,眼睛與我們平視。我好奇,當年的「幼稚園大學」,現在是什麼?當年的大學生,在威權政體長期的控制和操弄下,往往遇事「淚眼汪汪」、「沒有意見」、「不知道」;今天,在民主政治中成長的大學生,是不是多了很多「能思考」、「能判斷」、「有勇氣良知」呢? 或者說,二十年裡,價值翻轉到一個程度,所謂思考、判斷,所謂勇氣良知,都不再是一種值得追求的價值?
  倒是我自己,在寫過「野火」二十年之後,世界看得愈多,困惑愈多,答案愈少。如果下面的文本攤開來請今天的大學生來「維基加注」,你會怎麼加呢?
  今天的新瓶裝昨天的餿酒
  譬如說,我承認民主讓我困惑。(是否觀察過、比較過,印度的民主、俄羅斯的民主、拉丁美洲的民主,跟台灣的民主比起來,如何?我們是更糟呢,還是不錯?)
  民主以後,台北每年有跨年晚會,市政府廣場和總統府廣場,在一條街的兩頭,同時舉行。但是總統府和市政府分屬不同政黨主政,所以是一個較勁的局面。通常總統府錢多,場面也比較豪華。兩邊請的都是偶像流行歌手,而不是交響樂團或民族音樂或地方戲曲,因為,主政者鎖定吸引的「顧客」,是年輕人。
  在威權時代,統治者有一套籠絡年輕人的方法。當年救國團每個寒暑假舉辦青年戰鬥營,設計種種「育樂」活動讓年輕人參加,同時將政治意識形態,像把糖置入咖啡一樣,溶入歌舞昇平、歡樂光明的活動裡,很輕易地就贏得青年對執政者的好感、信賴和忠誠。在對統治者的「愛戴」裡,有很大一部份是真誠的。
  威權被我們「打敗」了,民主了。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在廣場上搖晃手裡的金光閃閃,在青春洋溢的歌聲理,露出熱切而幸福的表情。當他們情緒裡的快樂和感恩激素漲到最高度時,政治人物上場了:他打扮成「超人」或「蝙蝠俠」,他穿著和年輕人一樣輕鬆而「酷」的服裝,講著和年輕人一樣俏皮的語言,做出年輕人熟悉做的手勢。當他湊近麥克風大聲說,「好不好──,」廣場上的群眾,一如他所期待的,響雷一樣地歡呼回應,「好──」。(你在場嗎?)
  不管是燈節、耶誕節,不管是掛著什麼名目的文藝季,不管是北中南城市或鄉下,到處都是這樣的歌舞昇平、歡樂光明,而在舞台和燈光的後面,基本上是這樣的操作:該不該有藝文活動,不是看文化發展的內在需要,而是看政治人物的政治需要。他需要的是高曝光率,需要的是選民的好感、信賴和忠誠。於是從預算的編列到預算的使用,從晚會的時機地點到宣傳的文字調性,從圖騰的挑選到節目的設計,絲絲入扣,扣住的是如何行銷這個政治人物,累積選票。在太多的場合裡,所謂文化、所謂藝術,其實包裹在選舉的規劃裡,花的是公家的錢。
  講得更白一點,如果專業告訴你,最迫切需要預算的是山區小學建立圖書館,或者中學藝術教育的深化,但是這些措施只能靠默默的投資、長期的耕耘,政治人物是不會去做的;一場一場聲光絢爛的晚會,一砸幾千萬元,卻可以為他塑造形象,贏得選票。錢,就往那個方向流去。再加上民意代表懶惰,人民又不加思索,大家都成了政治人物的快樂消費者。
  我看不出這種公器的私用、這種權力對人的操弄,和從前的威權政治有什麼本質的差別。反而,威權的統治者因為不需要選票考慮,他可能做長程投資和規劃,即使不討好;那需要靠四年一輪的選舉的執政者,卻往往選擇犧牲長期的利益來換取眼前的權宜。而每一任執政者都以最短距離的眼前利益為利益,社會發展永遠像夜市裡的流動攤販、窪地裡的違章建築,急就章,而且品質拙劣。
  (你是否思考過這種矛盾?就是說,好不容易得到了民主,但是我們所創出來的民主,是第幾流的品質?沒有人願意往回走的,可是,這往前走的路你看見了嗎?)
  在威權時代,所有的媒體都被統治者壟斷,報紙上從頭版到尾巴都是領袖的照片和言行,都是政府的英明作為。今天民主了,是的,聲音多元了,批判的言論激烈了,奇怪的是,為什麼仍然有整版整版的政府宣傳?
  原來,從前靠的是行政命令,媒體配合報導,政令宣傳都以新聞的面貌出現。現在靠的是市場:媒體需要賺錢,政府就用納稅人的錢去買報紙版面或電視時段,於是政令宣傳再度以新聞的面貌出現。這就叫「置入性行銷」。民主是競爭的,但是誰執政,誰就花得起錢,購買媒體,購買知名度,購買政治資本。在野的反對者沒這個優勢,是活該。而在野反對者一旦得權,馬上佔盡資源。累積政治資本的錢,全是納稅公民的,而媒體,與他共謀。
  我看不出這種公器的私用、這種權力對人的操弄,和從前的威權政治有什麼本質的差別。
  知識份子、新聞記者、進步的大學生,在威權時代,對政府的壟斷和操縱曾經前仆後繼地批判、反抗,在今天,知識份子和記者卻成為政治人物的事業合夥人,進步大學生成為競選團隊。還不提財團與政權之間,綿密的曖昧互利。
  這些都沒錯,因為在民主結構裡,知識份子、新聞記者、大學生,財團,都有自由的公民權利。可是,問題是,今天的新瓶裝了昨天的餿酒,那麼誰是新時代的反對者呢?
  從威權到民主,不是從奴役到自由嗎?或者認為「奴役的反面是自由」,根本就是一個錯誤的認知?(不要告訴我,你八歲就知道了這個道理)
  文學、知識和語言的敵人
  著名的捷克作家克里瑪在十歲那一年就跟著父母住進了集中營,在死亡的陰影、恐怖的環境裡成長。解放的那一天,監獄的柵欄被拆除,蘇聯紅軍和史達林的巨幅相片在他眼前出現,對劫後倖存的他,這代表了「善的力量」,即使在同一瞬間,他看見一名德國平民被槍殺,看見一名囚犯撲向一包地上的香菸而被坦克車輾過。被幸福感所充滿,他告訴自己,「我自由了」。(你又怎麼理解「自由」呢?沒有經過不自由的人,能不能理解自由?你認為自己自由嗎?你怎麼理解以薩克‧柏林所說的消極和積極自由之間的差別?這個問題和你的個人生活有沒有關聯?抽象觀念和你的具體生命,有沒有關聯?)
  一九四五年,納粹崩潰、蘇聯「解放」了捷克,他以為是自由的來臨,自由卻再度變成奴役,捷克陷入蘇聯的集權控制。一九九○年,蘇聯崩潰,自由似乎像無辜的鴿子一樣突然飛進窗戶,他卻已經不再天真。克里瑪回首煙塵歲月,試圖理解「自由」的含意,結論是,「很長時間後我才完全明白,常常不是善與惡之間的力量在戰鬥,而僅僅是兩個不同的惡,在為了控制世界而互相爭鬥。」自由,和權力的行使有關,而權力,克里瑪說,「權力是沒有靈魂的,它來源於沒有靈魂,它建立在沒有靈魂之上並從中吸取力量。」
  他好像在講禿鷹如何依靠動物的屍體讓自己強壯。自由之於權力,是否猶如屍體之於禿鷹呢?(可以嗎?可以這樣比喻嗎?)
  但是一九九○年代以後,腐蝕自由的「禿鷹」有一種流動的面貌,不容易辨認它的輪廓。美國作家菲力普。羅斯逼問克里瑪,言詞鋒利:
  ……我要說的話或許會給你留下傲慢自大的印象──自由的富人在對自由的窮人告誡致富的危險。你為了某個東西奮鬥了許多年,某個你需要它就像需要空氣一樣的東西,而我要說的是,你為之奮鬥的空氣也有一點敗壞了……隨著捷克成為一個自由、民主的消費世界,你們作家會發現自己正被一些新的敵手所困擾,說來也奇怪,令人壓抑的、毫無生氣的集權主義曾保護過你們免受這些敵手的傷害。尤其使人不安的將是這樣一個敵手,它是文學、知識和語言的無所不能的首要敵人……這個敵手實際上使整個人類的語言都變得愚昧。我談的是商業廣告電視,它的一切都是庸俗淺薄的──不是由於一個愚蠢的國家檢察官所控制……而是由於其娛樂性幾乎所有人都愛看的大量陳腐乏味的電視節目。
  你和你的作家同行們好不容易才衝破共產集權主義的知識囚籠。歡迎來到「絕對娛樂世界」。你們不知道你們在失去什麼,還是你們已經知道?
  (你在台灣的現實裡是否看得見那「文學、知識和語言的無所不能的敵人」?或者,你能為這個「敵人」辯護?你拿羅斯的問題怎麼辦?)
  讀到這裡,我把書闔上,暫且不看克里瑪怎麼對付這個問題,倒是先自問:二十年前寫「野火」時,我知不知道「我們在失去什麼」?我知不知道,我所追求的自由,會邀來另一種敵人,一種以庸俗淺薄為時尚、以「絕對娛樂」為目的,以行銷消費為最高指導原則的生活哲學?我是否知道,政治人物可能變成沒有靈魂而機關算盡的豪賭客,政治可能變成純粹的商品推銷術,政治理念可能被抽空,轉為權力鬥爭技巧學,知識份子,可能爭相以虛無為高尚,而群眾,可能比從前更‧不‧寬‧容‧我是否知道,新聞學的種種崇高理想可能變成一種令人難堪的諷刺,擺脫了威權之後,電視由虛假和童騃式的愚蠢統治?寫「野火」時,我是否知道,二十年後的大學生可能不再有「幼稚園大學」的天真幼稚,反倒是理直氣壯地嘲笑深刻、拒絕思想?(七十年代的大學生會把羅素、尼采的書夾在腋下走路,假裝「深刻」。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假裝」什麼?人們又是否誇大了新一代的「虛無」和「草莓」傾向?在這裡,我們可以討論所謂「後現代」和所謂「現代」的語意錯綜嗎?)
  我得誠實地說,不,我沒有料到。事實上,不能呼吸、渴望空氣的人,你不能跟他說,「那空氣充滿雜質,是敗壞的,所以留在屋裡吧。」你就是不能這麼說。
  用卡夫卡來回答
  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卡夫卡在日記裡寫下一行字:「德國對俄國宣戰。──下午游泳。」(九一一那天的日記,我寫的是:「飛機撞世貿大樓爆炸起火,大樓崩塌像電腦遊戲。」你的呢?)
  卡夫卡是一位徹底的私我個人,不是社會人或行動公民。國家層次的驚濤駭浪,和他下午要去游泳比例並重;要死好幾百萬人、千萬人的大浩劫和他小小的舒懶閒情,等量齊觀。有誰比他更自我、更虛無嗎?
  可是他寫出了「審判」、「在流放地」這樣的書。這些書裡頭人性的異化程度,每一行都像滴著鮮血的預言,預言十五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人類的大劫難。
  克里瑪用卡夫卡來回答羅斯的挑戰:
  (卡夫卡的)這些作品只證明了一個創造者,他知道如何深刻和真實地表現完全屬於個人的經驗,同時又觸及超越個人的或社會的領域 ……文學沒有必要四處搜尋政治現實,或甚至為那些換來換去的制度煩惱;他可以超越它們,同時依然可以回答制度在人們心中喚起的問題。這是我本人從卡夫卡那裡吸取的最重要的教訓。
  把游泳和戰爭「齊物論」的卡夫卡,表面上看起來像是虛無,事實上,他的「深刻和真實」使得他的個人小我經驗可以涵蓋甚至於超越國家的大我經驗。也就是說,從國家社會的「大敘述」裡抽身而出,獲取自由,並不等同於意義的抽空、價值的犬儒化、敘述的瑣屑化、理想主義的空洞化、傳統的失憶化(這些都是歐化的句子、壞的中文,但是你告訴我是否有更精準的表達句型)。從「大敘述」抽身可以,但是不可以離開「深刻和真實」,不可以離開某些最簡單、最原始但是最永恆的原則,譬如人道、譬如美、譬如善與惡的分野、譬如思想和文學。(連這一點,你也想挑戰嗎?)
  克里瑪其實無法回答羅斯問題中所呈現的一種全球性的趨勢,但是他不無驕傲地告訴羅斯,請放心,在他的國家裡,「文學總是不僅享受到普及,而且也享受到尊敬……在一個不足一千兩百萬居民的國家,好作家的書,捷克語或翻譯作品,都有成千上萬的發行量。」
  如果羅斯用同樣的問題來問我,我會不會和克里瑪一樣對自己的社會、自己的青年那樣有信心呢?說我們的作者和知識精英有足夠的「深刻與真實」,能夠辨別自由與虛無的分界;說我們的讀者和年輕人有足夠的品味,探查得出那趁虛而入的「絕對娛樂世界」的全盤統治,辨認得出「文學、知識和語言的敵人」,抵擋得住理想主義的消費商品化,鍵別得出價值的真偽?
  我想我會沉吟許久。
  (好,你怎麼回答羅斯?)
  不知道是誰發明的詞,稱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為「草莓族」;意思是說,「草莓族」軟綿綿地生活,輕飄飄地過日子,生活裡沒有任何壓迫,所以他們是禁不起壓的。同時因為沒有了威權政治,沒有了壓迫,沒有了值得反抗的對象,當然就沒有了點燃「野火」的理由和必要。
  我其實一點兒也不相信「草莓族」這個說法──每個時代都有思考的和不思考的人;對於所謂「沒有了值得反抗的對象」更覺得不可思議。壓迫我們的,豈止一個威權政治?威權政治因為太龐大,迫使我們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而忽略了其他的壓迫,這些其他壓迫,當威權不在時,傾巢而出,無孔不入,滲透進入品味低劣到近乎侮辱的電視節目,進入企業管理中對員工人權的踐踏,進入民族主義者狂熱的叫囂,進入民主操作中多數的暴力、進入新聞媒體的作假和壟斷……所謂壓迫,哪裡只有一種面孔呢?對於自由精神的壓迫,威權時代和民主時代以不同形式發作,所以,哪一個時代,可以不需要點火的人?(任何人可以上網去把自己的見解和知識寫成辭條定義,任何人也可以去修訂前面那個傢伙所下的定義,然後等待被後面的人─ ─如果他有更準確的訊息、更精闢的見解,將你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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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為何重上火線?【作者/李雪莉】天下 200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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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雪莉】

七○年代是個憤怒的年代。
七○年代的台灣,有保釣運動的激越、有退出聯合國的悲悵、有中美斷交的徬徨、有威權統治的窒悶,更有鋪天蓋地的冷戰陰霾。
那年代的青年,對世事憤怒,對家國有著熾熱的使命感。他們走上街頭、投入筆戰、議論時事。
三十年來,他們爭到民主。三十年後,他們發現,民主徒具形式。三十年來,他們爭到物質。但三十年後,他們發現內在價值卻持續空洞。三十年前,他們抗拒單一的價值。三十年後,他們卻嚐到空有多元價值卻無是非的混亂。
於是,過了三十年,這批世代裡,有人遠走他鄉;有人進入體制,不再批判;也有人帶著滿身無力感,沈默地生活。
但,卻有一群當年憤怒的青年,持續堅持著,批判著,出聲吶喊。
只是,從黑髮到華髮,他們的憤怒在轉化,理想與行動,也從以往激盪的烏托邦幻想,過渡到成熟、務實的理想實踐。
此刻,他們站在制高點,急於給予熱情……。


七○年代是個憤怒的年代。
七○年代的台灣,有保釣運動的激越、有退出聯合國的悲悵、有中美斷交的徬徨、有威權統治的窒悶,更有鋪天蓋地的冷戰陰霾。
那年代的青年,對世事憤怒,對家國有著熾熱的使命感。他們走上街頭、投入筆戰、議論時事。
三十年來,他們爭到民主。三十年後,他們發現,民主徒具形式。三十年來,他們爭到物質。但三十年後,他們發現內在價值卻持續空洞。三十年前,他們抗拒單一的價值。三十年後,他們卻嚐到空有多元價值卻無是非的混亂。
於是,過了三十年,這批世代裡,有人遠走他鄉;有人進入體制,不再批判;也有人帶著滿身無力感,沈默地生活。
但,卻有一群當年憤怒的青年,持續堅持著,批判著,出聲吶喊。
只是,從黑髮到華髮,他們的憤怒在轉化,理想與行動,也從以往激盪的烏托邦幻想,過渡到成熟、務實的理想實踐。
此刻,他們站在制高點,急於給予熱情……。

夜晚十點,宜蘭演藝廳裡,一頭灰髮的老者,彎下腰去,拿起一綑綑牛皮紙袋裝的包裹,每個足足好幾斤重。他小心翼翼走過階梯、一樓接著一樓,緩慢步行。

包裏裡,是A5大小、騎馬釘裝訂的《九彎十八拐》雜誌,把雜誌扛在肩頭的老者不是別人,是鄉土作家黃春明。他正準備雜誌第二期的發送,他說要讓讀者一睹為快。

這個夜裡,黃春明的腰與背隱隱作痛,但他帶著甜美的笑容入夢。隔天,在陽光與汗水的交織下,七十歲的厚實背膀,竟多了三大片藥膏,像宣示他辛苦的印記。

這位年輕時脾氣有點兒大、做事嚴謹的黃春明,在他《蘋果的滋味》、《兒子的大玩偶》裡,曾對階級差異有深刻批判;十幾年前,他放下在廣告公司一個月十多萬的高薪,重回宜蘭,教宜蘭人,特別是孩子演戲、看文學。

捨下一切,回到鄉土,因為黃春明看到社會劇烈變化對人帶來的傷害,他有點慌了。

「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殘酷冷血的消息,我們變得冷漠而麻痺,變成心的漸凍人。但人們需要感動的,每天、每個時代都需要,而我們此刻缺得這麼厲害。」於是,黃春明用黑與白的純淨色調,要人回到閱讀文學的單純感動裡。

為了社會與下一代的未來,年長了,再重新出發的,還不只黃春明一人。

一場寧靜革命 貫注美麗島

民歌之父,也是原住民運動始祖的原民歌手胡德夫,三十年前,冒著被當權者打壓的危險,唱出「美麗島」之歌,後來並參與黨外運動。

在距離他第一次唱「美麗島」已有三十多年,五十五歲、眉鬚半白的胡德夫,卻在此刻出了個人第一張的專輯《匆匆》。裡頭依舊收錄著那首歌頌台灣之美的曲目。

走在母校淡水中學,他開口唱歌的地方,胡德夫自由地唱著: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是祖先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唱著唱著,撫摸著淡水磚上因潮溼而覆蓋的白色霉點,他帶著些許傷感說,這首歌那麼純粹、無私、不分族群與黨派,「三十年前,我們需要美麗島,現在,更需要它,因為大家都需要被熱情與希望照亮。」

七月初在國父紀念館舉辦的「民歌三十」活動,胡德夫在台上唱完後,心血來潮走到外場,結果,他被那一幕震懾住了。

「外面的人比裡面還多,他們不吵、不鼓躁,專注盯著電視牆。六、七、八年級的都有,還有人把小孩帶來,有種集體專注的力量,感動的力量。」他的眼淚己奪眶,他無悔三十年後的重新出發。

相似的故事,似乎在此刻,都同時發生,也都是為了這美麗島。

曾走上街頭、參與四一○教改運動的前台大數學系教授、也是社區大學創辦人的黃武雄,最近提筆寫信給好友們,希望共同建立一條環繞台灣的「千里步道」,尋回台灣的內在價值。

「我只是『看不慣』而己,」他重複說著「看不慣」這三字,也是這股力量讓他振筆疾書。

從年輕就喜愛揹著包包登大小嶽的黃武雄,談到台灣地景風貌因經濟開發而驟變,六十二歲的他,眼神充滿憤怒。

以往,他走在烏來赤腳蘭山下,能找到幾塊大石頭,躺在石頭上看晚霞。現在,沿途的紐澤西水泥護牆、水銀燈以及被殺草劑除光的花草,已讓他看不到驚喜的景色。

「台灣山野的靈氣,都跑光了,」他說。

抗癌數年的黃武雄,在長達兩千字的信裡,娓娓寫著:希望大家找到一條蜿蜒台灣田野與山海間的自然步道,然後玩接龍遊戲,接成一條環島步道。這封信愈傳愈多,收到信件、被感動的人,持續傳閱。

在急於給予熱情的這群人裡,也不乏女性。

七月五日,歷史也許會記上一筆。龍應台把自己的名字捐出來,成立「龍應台文化基金會」。

距離她寫《野火集》足足二十個年頭了。當年那位自高雄縣長大,後來出國念書,回國後,在封閉社會放了一把民主之野火的龍應台,如今,她五十三歲,要把野火傳承下去。

基金會成立當天,穿著白襯衫、貼身牛仔褲,一襲短髮,眼前的龍應台憤怒、不滿、卻沒抹去她滿身的理想主義。

她說,政治佔據社會太多舞台、讓台灣失去是非與標準、也讓年輕人距離世界舞台愈來愈遠。

她說,要透過基金會的力量,把舞台與光從政治人物身上奪回,放在青年人的身上。

「青年人有點力量好嗎?」龍應台像個母親般對孩子輕聲吶喊。

這群男男女女,跨越族群,年紀在五十到七十歲間;他們在二次世界大戰的前後出生,見證台灣的赤貧、經歷台灣威權體制的壓迫,走上街頭、奮筆疾書對威權反撲。

台灣繁華了、民主大鳴大放,但社會卻瀰漫無力感與虛無主義。

曾參與保釣運動、陽明大學教授洪蘭說,看到國家一步步往後退,「知識份子很恐懼。」

詩人楊澤不諱言,「我四年級,感覺到使命感都用完了。」

曾參與台大哲學系事件的一位運動者也感嘆,「當時的社會,有個追求民主社會或正義獨立的希望;現在,追求的東西消失、死掉,沒有一樣東西會感動人了。」

相較許多人的放棄、虛無,依然有一群人孤單地懷抱理想,原因是,「看不慣,卻也放不下。」

相較三十歲到五十歲的社會中堅對物質的追求,及面對現世的不滿,只是揮揮衣袖、輕輕轉身而去,這群人生已過半百、進入知天命、耳順之年的世代,卻有強大的精神力。

精神的純粹 不役於物

洪蘭把這股堅持形容是早期讀書人「士」的風骨。「士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背總要是直的,」她說,知識份子不出來,國家沒希望。

咀嚼過現實生活的浩劫、吸收過燦爛生命經驗的他們,己淬煉出一股不役於物、不被權力誘惑與收編的氣力。

在二次世界大戰時出生的黃武雄,父親在當時算是高級知識份子,學的是德文。一九四七年後,他的父親和許多知識份子都被打壓。小學六年,他就換過六間學校;一家八口還曾擠在六個塌塌米大的房間裡生活。

數年前,黃武雄曾被視為教育部長的人選,但他一點也不為所動。雖然為教改上街頭,他說那是不得已的,更不必說進入體制。對權力反抗的精神己牢牢凝固在他的血液裡。

在這群人裡,黃春明的年紀最大,對台灣物質主義的氾濫感受最深。被問到,「你如何不與物質妥協時」,黃春明語氣輕盈,「生活偶爾會遇到困難,但也不是那麼嚴重,我有點腦筋也有點知名度,不會過不去的。」

其實黃春明很有意識地選擇節儉、無所求的生活態度。

不論是劇團表演或辦雜誌,他幾乎不向官方請錢,怕的是要為人背書、參與形式的會議、被貼上標籤。

「我一直在避這些東西。真正的文學或運動,要對所有人有用才好,」黃春明極力維持純粹的精神面貌。身為《九彎十八拐》的發行人,如果有人想不訂閱而拿,黃春明鐵定大聲說「不行」,因為這是他堅持純粹後的必要原則。所以,連他自己也是訂戶之一。

回歸對人的關懷

客家歌手陳永淘是這群人裡年輕的一輩。

從小在關西鳳山溪畔釣魚,熱愛台灣生態,曾投入保育櫻花鉤吻鮭、香魚的工作。三年前,陳永淘訪新竹峨眉湖時,在塞滿布袋蓮的湖泊,看到一條被染黑的布,他將布拖上岸時,內心震動。不久後,他乾脆遷到峨眉湖,開始淨湖之旅。

他今年五十歲,他的生活不是拚命賺錢,而是每天坐著獨木舟繞行這個一百三十五公頃、周長三十公里的湖泊打撈垃圾。

他們精神自由、目的純粹。因為對體制、對他人無所求,這群冷戰世代、浩劫世代在此刻,站在一個透徹的制高點,進行或大或小的改革。

他們的改革方式,不再是走上街頭、大聲嘶喊。改革對象,也不再是權力核心。

他們變得更務實、與真實的生命經驗更貼近。他們想改變的,不是大人物、社會的中堅,而是下一代的年輕人。

五十八歲的洪蘭,每天早上準時五點起床寫文章;翻開她的行程表,七月四日到十日的這一週,每天都有演講,而且不只一場。

她把一天當兩天用。她到桃園復興鄉、嘉義竹崎鄉教師生閱讀、她強調親子學習的重要;她更把山地鄉的小孩帶到自己的研究室與家庭,用身教、言教,一個個帶起。

洪蘭也把所有演講費存起來,買書給偏遠地區小孩看。

國家從動盪到平順,從匱乏到物質豐富,可是,洪蘭說,「人如果沒改變,國家不會有希望。」

和洪蘭一樣,這群己邁入後壯年甚至老年的世代,如今,把回歸鄉土、下一代的人格培養,當成最重要的使命與舞台。

曾進入體制的龍應台,選擇回到邊緣戰鬥。她認為,過去爭民主,爭到的只有點,現在,她知道世界太不容易改變了。「改革這麼難,這麼慢,能改變的只有一點點,」龍應台更務實了。

她未來要努力把台灣年輕人的視野,拉抬到國際。

寄望下一代、寄望未來,他們革的命,比起以往對抗威權的目標而言,可以說是心靈的內在革命。

胡德夫覺得,「如果上一代不做,下一代做起來會舉步維艱。」

在各自的角落裡,他們的心裡也許曾有挫折、自我懷疑的孤單感。

可是,當陳永淘看到峨眉淨湖活動,吸引民間企業員工挽起袖子,幫忙撿垃圾;當《九彎十八拐》累積兩千多份訂戶,宜蘭人搶著當志工;當「龍應台基金會」成立當天,民眾的捐款馬上進來;當洪蘭看到閱讀的小種子,不必補習,也能從小學念到國立大學。

他們的孤獨感,換來的是可貴的價值。

七○年代那群憤怒的青壯年,共同聽著披頭四的音樂長大。他們一定忘不了主唱約翰.藍儂的「Imagine」: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你可以說我是個夢想家)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但我並不孤獨)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加入我們)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那麼世界就會變成一體)

日月穿梭,人會老,但夢想不會。

期待這群「披頭世代」的夢想,會像白色的蒲公英,風到哪裡,夢想就會到那裡,播種、開花,一代代傳承下去。

【天下雜誌3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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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精神與文明標準──給龍應台的一封信 by 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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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精神與文明標準──給龍應台的一封信
 
楊照  (20050708)

    


    「憨膽」的龍應台,沒知道那麼多,也沒想那麼多,大剌剌地就用一般人都聽得懂的常識語言,揭穿了體制的虛偽。這種勇氣需要別人沒有的「憨」來支持,換句話說,只有當一個人不知其行為是勇敢的,當他沒打算要當烈士,他才會表現出一股理直氣壯來。正義的理直氣壯。

    龍應台: 

    我手邊有一本一九八七年二月出版的《野火集外集》,將近二十年的老書了,這本厚厚超過三百頁的書,你應該記得,除了最前頭五十幾頁,是你寫的文章,其他都是別人對《野火集》的回應。

    這些回應,有來自熱情、崇拜的讀者,不過卻也有很多表達了對你不以為然的嚴厲批評。最驚人的是書中第二輯,收了好多篇當年刊登在「青年日報」上的文章。「青年日報」,是軍方的宣傳媒體,「青年日報」的文章,代表了當時保守體制對你的「定調」。

    那調子是,時而輕蔑、時而肅殺。光看題目就可以感覺得出來,〈醜陃的推銷術〉、〈「火把」與「火災」〉、〈「野」論「野」調可休矣!〉、〈踩熄這一點「野火」〉、〈「二毛子」的心態〉、〈不能再「放野火」了!〉、〈被割斷的喉嚨〉……

    我翻開手頭這本舊書,不期然地發現年輕時候的自己在上面紅筆潦草寫的眉批。也許算不上眉批,比較接近是閱讀中無可克抑的發洩吧!都集中在「青年日報」的那幾篇文章,都只有短短幾個字,抄了給你看看、給你笑笑。

    「什麼?」「可笑!」「無知!」「荒謬!」「更荒謬了!」「God!God!」「Again!」「無言以對,」「Damn!」「哈!」「哈!」「Oh! Oh! My Lord!」「唉!」「你到底在侮辱誰?」……

    看到這些我本來不記得寫過的感言,我憶起了「野火現象」延燒時,曾經如此急於選擇和妳站在同一邊,不,毋寧是選擇堅決和妳的敵人站在反對立場的情緒。

    ●

    我因而赫然理解了,當年「野火現象」藏著的力量來源。龍應台,當年的妳,在一點上,很像美國民權運動時的馬丁路德.金恩博士──你們都擅長激發出對手最惡劣、最殘暴、最粗糙的一面。

    五○、六○年代,金恩博士學習聖雄甘地的精神,鼓吹和平不抵抗的運動。非暴力,但也不合作。金恩的主張,看似再和平不過,然而老實說,民權運動的進展,過程一點也不平和。

    真正使得美國社會覺醒,正視黑人平等民權問題,其實是南方白人所暴露出的惡劣、殘暴與粗糙。非暴力的運動能夠有所進展,其實是靠挑釁激發了南方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暴力行為。金恩博士刻意挑選最是惡名昭彰的白人警長,到他管轄的城鎮進行示威抗議。抓狂的白人警察揮起棍棒打在手無寸鐵、不抵抗不反擊的黑人身上;狼狗兇殘地攻擊面目詳和、準備為正義而犧牲的黑人。這樣的畫面,透過報紙和新興的電視傳出去,震駭了一般美國人,儘管都是白人,他們不可能願意跟這種南方警長成為同類;甚至,正因為他們是白人,他們更要努力與如此暴力無人性的南方警長劃清界線。

    你的方式、你的策略,當然不同於金恩博士,但顯然有一種效果卻是相同的。「野火」引來了體制對你的反撲,「野火」與既有保守體制,在那個台灣的關鍵年代,對峙成兩個旗幟再鮮明不過的陣營。你和體制的對決如此醒目,逼著社會上每個人自問:「那我要站哪一邊?我該站哪一邊?」

    為了對付你,為了要消滅你,正如那些「青年日報」的文章彰示的,體制舉起了他們的棍棒,也放出了他們的狼狗。在那個決定性的瞬間,很多就算原來不見得同意你的人,都被體制的那副嘴臉惹毛了,他們,不,我們,心底變得再明白不過──不可能繼續擁護這種無理而愚蠢的體制,不應該允許這種粗糙的輕蔑與肅殺,繼續控制我們的生活。

    「野火」燒起了體制的怒火,沒想到發火了的「體制」,那種猙獰面目引來了群眾更大的、不可抑扼的怒火。以火攻火,以正義之火攻非理愚蠢之火。

    不見得全是《野火集》造成的,不過那個時代整個社會爆發出一股確確實實和「野火」同步同調的激烈情感──我們不應該再忍耐了!

    「已經忍耐夠久了,為什麼還再忍耐呢?」這是《野火集》送出的核心訊;「你怎麼可能怯懦到這種地步,對明明不可忍耐的事,還繼續忍耐?」這是你寫《野火集》時,最厲害最有效的挑釁修辭策略。

    的確,不能再忍耐了。我記得,就在《野火集外集》出版的同時,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寫了一篇關於「二二八」的小說,題目叫〈煙花〉,裡面有一段是我自己外祖父遇害的真實過程。當兵時的放假日,躲在空無別人的軍官寢室,邊寫邊哭,小說最終結尾時,我讓一茩鴠趕h縮、清靜的學者,突然覺悟:「不能再這樣怕下去了!」

    小說結束在如此的覺悟上。那是我當時能想得到的,面對歷史悲劇與威權體制,惟一的生路。寫小說時,我並沒有想到《野火》,然而今天回頭一看,是的,「不能再這樣怕下去了!」正是《野火》的訓誡,正是那個時代風起雲湧的集體熱情。

    多年以前,在別的場合,我曾刻意強調地說:龍應台最大的長處,就是「憨膽」。我猜你或許曾經對我的形容感到不豫吧?然而如果真的明瞭「憨膽」的內涵意義,你應該會釋然吧!

    「憨膽」的「憨」,是《論語》裡孔子說:「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的古典本意。很多聰明人早就看穿了幾十年威權體制的荒謬與粗劣,可是聰明人同時一併看穿了,或自認看穿了威權體制的巨大與無所不在。聰明人還耳聞或旁觀了過去曾經站出來批判體制、挑戰體制的人,得到的是怎樣的下場。聰明人只能得到一個答案:越壞的體制越恐怖、越打不倒,所以我們還是忍耐吧!

    忍耐那沒有自由,尤其是思想自由與價值自由的狀況,勉強善用體制留下來的一點行動自由小小空間。聰明人相信:如果僭越去挑戰思想與價值的自由,很可能連僅存的一點點行動自由都將失去,多麼划不來!

    「憨膽」的龍應台,沒知道那麼多,也沒想那麼多,大剌剌地就用一般人都聽得懂的常識語言,揭穿了體制的虛偽。這種勇氣需要別人沒有的「憨」來支持,換句話說,只有當一個人不知其行為是勇敢的,當他沒打算要當烈士,他才會表現出一股理直氣壯來。正義的理直氣壯。

    ●

    是你的理直氣壯,搞得體制手忙腳亂;也是你的理直氣壯,弄得體制灰頭土臉。理直氣壯到把人家《青年日報》上圍剿你的文章,大剌剌編成書,廣為流傳。

    看著《野火集外集》,讓我聯想起一個美國新聞界、評論界的怪人,和一本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書,怪人是孟肯(H. L. Mencken),怪書是,一本全都是臭罵孟肯的文章合集。

    孟肯愛罵人,而且筆鋒刻薄犀利,罵人者人恆罵之,被罵不稀奇,稀奇的是這位老兄跟你龍應台一樣,自己編了人家臭罵他的文章,然後強迫幫他出書的出版商,一定也要出這樣一本罵他的書。

    孟肯編那本書、出那本書的動機很怪──他要留下證據,證明這些「一般的」美國人多恨他多討厭他,免得後世忘記了,還以為他跟同時代的美國人一樣糟一樣差。

    孟肯驕傲到一定要跟自己的社會劃清界線。你在出《野火集外集》時,是否也有一點點這種驕傲心情呢?

    孟肯的騙傲,是有背景、有來歷的。他活在世紀之交,美國城市快速膨脹,大批原散居農村裡的人,聚集到勢市討生活、找機會。城市生活還來不及讓這群人擺脫過去狹窄生活塑造的單調價值,這些人反過來用他們的單調價值評斷城市,進而改變城市。

    孟肯在大城巴爾的摩出生、長大,受的是強調歐洲文化的教育,最相信的是尼采的「超人哲學」,從事的又是必須不斷接觸、報導外在世界最新變化的新聞工作,這些條件使得他和那群新進城的人,特別格格不入。

    在孟肯眼中,「一般的」美國人,是封閉、固執、的鄉巴佬。孟肯先是加入了《聰明組》雜誌,後來還找人合夥辦了《美國水星》。這兩本雜誌,和一九一四年創刊的《浮華世界》、一九二五年創刊的《紐約客》,都是所謂的「聰明雜誌」,擺明了就是要「鄉巴佬」們學習「聰明」,看見城市、看見文化,看見外面廣大而豐富的世界。

    一九二八年,評論家威爾森(Edward Wilson)半開玩笑地說:「全美國一半以上的大學刊物,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美國水星》。」這說明了:「聰明雜誌」就算沒有真正讓美國「鄉巴佬」們變聰明,至少成功塑立了一種文明標準,一種「聰明」的典範,想要炫耀自己「聰明」的大學生,自然而然就服膺《美國水星》所代表的風格與精神了。

    孟肯不是個可愛的人。不,孟肯是個極度討人厭的人。自大、傲慢,渾身散發著菁英主義的氣息,甚至還帶有讓人受不了的種族歧視概念。然而,在那個美國歷史上的特殊時點上,如此不可愛的人卻建立了一項可愛的典範。用今天流行的語言說:孟肯和那些「聰明雜誌」,讓美國「與世界接軌」。美國從一個遠離歐洲文明世界,落後、粗俗、自以為是的社會,轉型成為二十世紀文明的新中心。

    孟肯和他所崇拜的尼采一樣,終生寂寞。他要那樣傲慢地跟自己的社會、美國的群眾劃清界線,怎麼可能不寂寞?他支持納粹和希特勒,美國左派當然不愛他;偏偏他又反宗教、最喜歡嘲弄清教徒,美國右派也不會愛他。他當然寂寞。

    龍應台,你不是孟肯。你雖高傲卻有著一張親和的臉孔,還有誠懇的笑容。不過我想你會同意,你跟孟肯一樣,在台灣關鍵年代,藉著那熱烈如火的文字,強迫長期封閉的台灣,去面對兩種東西──去面對更廣大的「未知的世界」,還要面對廣大世界逐步建立起的文明標準。

    當年你的文章,藏不住對「封閉」的不滿。頑固、刻板、不真實的口號、不變通的教育與制度,這些別人視之如風車般習慣的事物,你卻清楚知覺他們是再可怕不過的敵人。而這些,正就是二十年前台灣社會的「鄉巴佬」個性。

    不相信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價值、不懂得尊重個性,把每個人看成幼稚園學生來管,而在沒人管的地方,缺乏文明自制力的人就把自己的生活搞成像野獸般失序不堪,這是二十年前台灣「鄉巴佬」個性的癥結。(上)


自由精神與文明標準──給龍應台的一封信
 
楊照  (20050709)

    


    所以你號召自由、要求鬆綁,更重要的,宣揚尊嚴,個性的尊嚴。在那個時代,回頭讀《野火集》,我確認了,你提出的文明標準,正就是「自由精神」。

    台灣向外開放必須補課的文明學習重點,正是自由,以及自由帶來的自尊自重。打倒那無法不在,卻一點也不文明的威權,還我們作為個人以個性呼吸的自由。 

    《野火集》裡,文明標準與自由精神二而一、一而二,相加相乘匯聚龐大的號召力量,這應該可以部份解釋你的風潮與浪濤吧?

    二十年前,二十年後,台灣發生的最大變化,恐怕也就在「文明標準」與「自由精神」之間的關係吧!二十年前,你可以用解放自由精神來塑造文明標準,想不到,我想不到、我猜你也想不到,二十年後,人們卻以自由為名,用自由來摧毀文明標準。

    自由精神不再能帶來文明標準,反而摧毀了台灣面向世界,「與世界接軌」時,接受學習文明美好事物的機會。

    我們看到的這個台灣社會,最棘手的問題在,它大剌剌地宣告:要用自由意志選擇封閉、粗淺、庸俗與自以為是。它自由自在地拒絕了所有比較精緻、複雜、高貴的東西。它只要做自己,不想理會外面的世界在幹嘛、要幹嘛。

    從政治到社會到文化,我常覺得這個社會擺了一張臉孔,對這個世界說:「我就不理你們,怎麼樣?」

    選擇做世界社群中的「鄉巴佬」,並以此為榮,以此為自己選擇的個性。

    幾年來,這種狀況讓我困惑,更讓我感慨。威權打倒了,自由爭到了,不過取而代之的,不是精緻,複雜、高貴的文明標準,而是自發的、自滿的粗淺、庸俗與封閉。

    怎麼辦?二十年後,你想出什麼樣的方法,可以再像二十年前那般激發這個社會的熱情,去愛去擁抱世界,去愛去擁抱精緻、複雜、高貴的文明標準嗎?

    我討厭孟肯,然而我卻多麼羨慕他們那個時代,羨慕那些辦「聰明雜誌」,堅決追求更精緻、更複雜、更高貴文明標準的人。

    一邊讀《野火集》、《野火集外集》,我一邊期待,你和孟肯之間的相類似處,除了都編過出版過別人罵你們的文章外,還會有對於點燃一個社會「聰明」熱情的共同貢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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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遍兩岸 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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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20年」專輯
 
  燒遍兩岸
 
王丹  (20050710)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5071000314,00.html

   
    二十年前的野火,並沒有燒盡民族精神深處的蔓草。這把火,有必要再次點燃。

    《野火集》傳進大陸的高等院校的時候,我剛剛考進北大的國際政治系政治學專業。當時的我,正在試圖確立自己的人生方向。曾經是共青團幹部,曾經要求加入共產黨的我,這時已經開始意識到原來覺得勿庸置疑的現行制度,其實並不是我理想中的樣子,而中國需要的自由,是需要大家一起來努力推動的。問題是,應當如何去推動? 

    這個時候,《野火集》的意義的在於:第一,它讓我看到了一種選擇,那就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以個人良知為基礎,秉持社會責任,以話語的力量瓦解與攻擊舊的秩序與觀念。對於理想主義熱情高漲的八十年代大學生來說,這樣的選擇是最有吸引力的,因為畢竟,我們的職業道路是與追求真理的知識探尋息息相關的。體制內的從政之路與體制外的革命之路,都還不是最現實的選擇。這就是《野火集》得以在北大等學校風行一時的深層原因;第二,龍應台的行文風格極具魅力。對於我們這些感受到一定程度的政治壓抑,又尋求答案的人來說,〈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這樣的文章等於代我們喊出了內心的憤怒,同時又以清晰的邏輯論辯在我們心中引起共鳴。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感受。記得當時我們政治學專業的同學辦的刊物,取名就是「野火」,由此可見《野火集》當時在大陸的影響力。可以說,龍應台是最早開始以話語介入中國大陸社會變革的台灣知識分子之一。這種介入,匯合進八十年代大陸啟蒙運動的洪流,最終引發了一九八九年的民主運動。從這個意義上講,龍應台放的這把野火,曾經燒遍了海峽兩岸。

    現在在《野火集》問世二十周年之際,回顧《野火集》的意義與影響,我認為至少有兩點是值得討論的:

    第一,對自由的追求與維護是不分地界的。龍應台當年的文章打動我們的,並非她具體批評的台灣社會現象──對此我們了解很少,而是那種批判的精神和批判的立場。華人世界是一個共生共榮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的健康發展,影響到共同體內每一個分支的利益。但是,今天,面對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構成的複雜環境,華人世界的公共領域有沒有可能整合,話語力量的支配有沒有可能發揮更大效用,《野火集》曾經起過的作用有沒有可能在這種整合的基礎上重新出現,在在考驗著今天的知識分子。簡單講就是,今天的知識分子還要不要像當年的龍應台那樣去積極地介入社會?

    第二,《野火集》集中批判的是社會現象,是人心。這一點至今仍然有啟示意義。就是說,當我們目睹政權轉移之後,仍然存在的種種問題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認識到,其實社會的內在改造,包括社會觀念,社會倫理等等的改造才是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一個社會,如果連基本的倫理規範都還有待建設,這種時候唱一些道德層面的高調是沒有意義的。加入中國人連龍應台過去批評的一些小毛病,比如公眾場合大聲喧嘩,都還不僅沒有改變,還理直氣壯的時候,你怎麼可能指望他們可以理性地、心平氣和地談論兩岸關係呢?

    因此,我一向以為,二十年前的野火,並沒有燒盡民族精神深處的蔓草。這把火,有必要再次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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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放火 馬家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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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20年」專輯
 
  在香港放火
 
馬家輝  (20050710)

    


    令香港讀者大開眼界的是,龍應台採取了一種很「實在」的態度來對待香港。

    龍應台於二○○三年中從台灣旅居香港,先在城市大學任教,後轉到香港大學,依據我的就近觀察,這七百多個日子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 

    前十二個月是「潛龍勿用」,龍應台除了應付基本的教學工作,主要精力在於睜大眼睛和張聞耳朵去觀察、去了解、去聆聽,她把知識觸覺投入這個後殖民城市的多元角落,積極結交不同階層和領域的朋友(或潛在敵人),急迫地向他們探問有關香港的輪廓和細節。來港之初,她說過一句「我抱著留學的心情而來」,在這意義上,龍應台絕對是個用功的好學生。

    後十二個月是「見龍在田」,有如一位在海底沉潛久了的健泳者,龍應台終於在海面仰臉露頸,吁一口氣,發力前游,寫專欄、上講台、策劃論壇、主持沙龍,處處針對香港的現實境況發言,在各種形式的公共空間和知識平台煽風點火。

    其實根據龍應台在台灣、上海和新加坡的「縱火業績」,若說她會在香港安靜沉默地度過兩年,誰都不會相信。但令香港讀者大開眼界的是,龍應台採取了一種很「實在」的態度來對待香港,每回發言談論這個城市,她都不會只在抽象理念或宏觀回顧上打轉,而幾乎每篇文章都是針對香港某組獨特而重要的公共議題提出批判或建言,龍應台談涉及數百億新台幣預算的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發展方向、龍應台談六四燭光晚會的紀念熱情、龍應台談古蹟保護與主流價值、龍應台談國際化的危機與陷阱、龍應台談英語水平的低落與前景、龍應台談香港僑生的特色和位置……龍應台敏銳地關注到香港人的許多關注,卻沒忽略香港人的許多疏略,連珠炮發,不知道是貪玩抑或認真,她在香港的牆上銘寫了大大的「到此一遊」四字,字體之深刻令誰都無法假裝看不見。

    香港是個國際都市,商人來商人往,學者來學者往,但幾乎每位外來學者都只是客客氣氣地說些「香港不是文化沙漠,香港人很有文明法治,香港的雲吞和飲茶也很好吃」之類敷衍套話;相反地,龍應台在港兩年,功德之一可能是向香港人示範了外來學者可以、應該、如何以「知識批判」介入本土社會,從而對這個暫居的城市提供了若干的貢獻。

    對於龍應台在香港所點燃的野火,許多人拍掌喝采,讚嘆於她的敏銳與鋒利,以及感動於能夠近距離體驗廿年前的「野火集」光芒,但亦當然有人基於不同的理由和立場予以挑戰,例如有親中政客在評論文章裡明責「龍應台之流」應該認識「在中國蛻變過程中,中國人和英殖民地主義者的合作和鬥爭才是香港歷史」、「不要沉迷於拒中情意結,像台灣那樣鑽進根基不穩的本土文化死胡同之中」;有企管專家在專欄方塊裡暗諷「中環價值其實不是負面,反而是香港成功的因素,台灣應該學習」;有政府高官在飯局茶聚裡抱怨「龍應台根本不了解香港,所以被有利益衝突的本地文化人蒙蔽誤導」……各式議論在江湖流傳,像影子一樣,緊貼於龍應台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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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新加坡的野火 柯思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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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20年」專輯
 
  期待新加坡的野火
 
柯思仁  (20050710)

    


    二十年過去了,龍應台的理想主義沒有改變,她的姿態卻是跟著整個台灣社會的翻天覆地後的情境而調整。

    龍應台點起的野火在台灣燒成燎原之勢的那年,一九八五年,我是一個在台灣留學了兩年的新加坡人。 

    當我在一九八三年離開家裏的時候,和台灣並列亞洲四小龍的新加坡,經過二十年的生養建設,經濟繁榮,社會穩定,法紀彰顯,治安良好。當年才十八歲的我,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享受著種種豐腴的物質條件,甚至是在新加坡政府為吸納人才加入公務系統的公費制度之下到台灣留學;就像在後獨立時代成長的絕大多數的新加坡人一樣,我並沒有意識到,我所得到的與我所應該而沒有得到的之間,究竟有什麼差距。

    來到台灣,我在台大文學院的教室裏由教授們引導暢遊古代經典與現代文學的世界;我讀張大春的小說與蔣勳的詩,看侯孝賢與楊德昌的電影,聽羅大佑與蘇芮的歌;我從創刊號開始閱讀與收藏《聯合文學》;我奔波於林懷民的舞蹈與賴聲川的劇場之間;我忙碌於聽演講、辦刊物、參與社團、籌備演出。就像任何一個台灣大學生一樣。享受著豐富活躍的文化生活,對於我的台灣同學來說,可能是理所當然,可是,如果我沒有來到台灣,這一切自本土生成的文化經驗,甚至在想像中也不會出現。

    一九八六年的某一天,我開始翻閱剛買的《野火集》,龍應台煽動的文字與尖銳的針砭深深觸動了我,可是,我沒有太多震驚與意外。兩年來所吸收的各種文化養料,卻都開始展現出潛藏的深層意涵。我突然了解,為什麼台灣的文化環境這麼精彩,為什麼我會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充實愉悅,為什麼我這時才開始有強烈的自覺與自省的經驗。

    我在台灣所接觸的許多文化創造,事實上,內裏都蘊涵類似《野火集》的知識分子的對於文化、土地、自我的省思與批判。台灣許多的作家、詩人、導演,把他們的深刻的省思與沈重的批判通過作品加以再現,往往內斂委婉。龍應台不同的地方,是她運用具有戰鬥性的文筆,直接宣戰。

    龍應台的震撼性出現,是在一個大時代,一個有文化厚度的基礎、台灣自覺醞釀多年而即將爆發的時代。接下來,到我一九八七年六月離開台灣的一年多裏,我看到「洛河展意」在台北火車站前的地下道演出被警察驅逐,看到「自由之愛」在台大校園的遊行與靜坐,看到「我的鄉愁我的歌」在基隆文化中心首演唱出鄉土的聲音。龍應台一點都不孤獨,她的震撼效果在於她的先聲奪人。同一個時代的台灣,前前後後許多藝術家、文化人,以及普普通通的台灣人,都具有知識分子的素質。龍應台是大海中捲得特別高的浪頭。

    我回到新加坡,開始嘗試從一個知識分子的角度,思考新加坡的現實。二十年的生養建設,的確是使新加坡取得許多讓本國人自豪,讓外國人欣羡的成就,可是,在同樣的二十年裏,追求這些目標的過程中,許多重要的素質也流失,或者無法累積,包括人文個性的培養被忽視,公民社會的發展被限制,文化意識的生成被壓抑,個人主體的訴求被排擠。這也是為什麼當龍應台在一九九四年把她十年前在台灣燃起的「野火」燒到新加坡,寫了〈還好我不是新加坡人〉的時候,讓她感到意外的是一面倒的「護國之聲」,群起討伐龍應台。

    又過十年,二○○四年,卸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的龍應台,應邀到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擔任客座教授,一個月之間做了三場公開演講,從文化與認同談到傳統的再生。今年五月,她又前來參與一個討論「美術館與社會」的論壇。四場演講累計超過兩千五百人次。她對新加坡各種現實的批評仍然深刻,不過,她的戰鬥姿態卻已經消失。當她提到新加坡的時候,她不斷說:「『我們』新加坡……」。許多新加坡人靜靜地聽龍應台的意見,也沒有十年前的那種「義憤填膺」。然後,有人委婉地說:「龍應台畢竟是偶爾來訪的客人……」(「聯合早報」社論,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二十年過去了,龍應台的理想主義沒有改變,她的姿態卻是跟著整個台灣社會的翻天覆地後的情境而調整。好些新加坡人還是默默地傾聽龍應台的批評,也期望看到新加坡的龍應台的出現。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波又一波前仆後繼的浪頭,又怎麼能夠期待出現龍應台這個特別高的浪頭?(作者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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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20年」專輯》【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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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5/06/28
《「野火 20年」專輯》不能熄火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本書銷暢至今,足見台灣的社會與中華的文化裡,有一些東西是頑固到永遠也燒不盡的。

【余光中】
  「野火」二十年了。那時,龍應台剛剛三十出頭,開始在本刊發表一篇篇針砭社會文化體制的文章。這把野火在不斷地燎原、竄燒下,激發了聲勢驚人的共鳴,影響層面擴及許多階層。她也在台灣當年壯闊波瀾的社會運動裡,成為最受到矚目的文化英雄。如今事隔二十年,整個社會已經徹底翻轉了幾回。回顧當年的社會環境,如今洞察時局猶精闢深邃的作者,如何看待當年如小紅帽誤闖大野狼之森林的經驗,文化界人士又如何看待這股野火所走過的二十年?除了龍應台昨日於本刊發表文回顧外,本刊並邀國內知名作家提出不同見地的看法,且徵集讀者的迴響,自今日起推出。──編者
  二十年前「野火集》初版問世,乾草烈風,很快就成為燎原之勢,火勢之大不僅燒熱了文化界,甚至也薰出了廣大的市井小民,一時議論紛紛,掌聲壓倒了噓聲。不久我去台北演講,提到當代的女作家,曾以「龍捲風」來形容「野火集》的年輕作者。
  「龍捲風」的風勢,二十年來雖然偶有間歇,卻未中斷,而在她卸下台北市文化局長一職之後,又倒捲回來,風力仍然可驚,風圈似乎更大,幾乎凡華文所及,都風起雲湧,風吹草低。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本書銷暢至今,足見台灣的社會與中華的文化裡,有一些東西是頑固到永遠也燒不盡的。儘管如此,只要風勢仍強,野火仍旺,我們的陋規惡習,文化底層的怯懦與自私,就不可能像莠草那麼漫山遍野,肆無忌憚。
  應台是才學並高的性情中人,一生的作為其實都取決於自己的真性情。當年她從美國學成回台,在中央大學任教,並發表小說評論,似乎要成為學院派的批評家。幸好那些雜文並未鋪張成引文成串附注成排的「學術論文」;而自〈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刊出之後,她顯然就從文學批評轉向了社會批評。儘管「天還未亮」,解嚴還得等待三年,她英勇的筆鋒所指,已經是文化意識、社會陋習的種種患處,所以激起了有心人普遍的共鳴。
  在五四之後七十多年,龍應台竟然還得像梁啟超那樣披上啟蒙先鋒的戰袍,用直接而有力的雜文,「筆鋒常帶情感」,來揭示我們社會的病情。那筆鋒,介於胡適的理性與魯迅的感性之間,但都能把握對事而不對人的原則。
  在〈生氣,沒有用嗎?〉一文中,應台曾貶台北「是我所見最缺乏氣質、最醜陋、最雜亂的都市」。當時她恐怕全未想到,十五年後這醜陋的都市竟會請痛罵它的人來變化氣質。她竟然肯跟馬英九回台北來做首任的文化局長,大家都很擔心,擔心如此的文化英雄,怎能像駱駝一樣穿過市議會的針孔。果然上任不到十天,尚未進入會期,她竟已嚐到了一位女議員的警告,有一次對朋友說著,忽然大哭起來。朋友們都擔心,龍捲風真抗得住夜長夢多嗎?
  不料風勢能伸也能縮,三年下來,颶風竟然變成了化雨。無論對文化遺產、耆宿故居等等的維護或利用,或是文藝活動的安排與倡導,應台都全力以赴,做得有聲有色,真正提昇了台北市的文化氣質,而使馬英九的團隊成了一頭醒目的龍馬。台北市文化局舉辦或輔導的文藝活動,凡我參加的,都可以見證局長不但從容主持,而且無論用中文或英文致詞,都言之有物,流暢且有文采。
  不過人在官場,當然無暇執筆,而且不容暢言。苦練三年之後,龍捲風終於恢復了自由,言路更寬,講台更大,聽眾更多,風勢更勁。她把講台搬去了香港,更為整個中文世界所注目、所聆聽。在統獨之上,中西之間,風聲不絕。至於毀譽,她似乎都不在意,因為有風過處,樹林總不免颯颯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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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女俠龍應台──走過野火時代【楊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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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5/06/29
《「野火20年」專輯》天真女俠龍應台──走過野火時代

【楊澤】
  這二十年下來,龍應台可以算是中文世界,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化奇觀,她所搭建的思想橋樑,讓精英與大眾、民間社會與文人傳統、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代,有史以來,從未這麼大規模地串連在一起。純真如她、天真如她,宛如一名行俠仗義的女俠,在華人世界到處路見不平,「放火」相助,就這樣,一路從上海、新加坡、到香港、廣州;從去年「三一九事件」,當台灣的民主價值被質疑的時候,她挺身為台灣民主辯護,到今年連宋先後訪問大陸,她在北京中國青年報發表「你不能不知道的台灣」,幾天內,數百萬人次的網上點閱,大力放送對岸嚴防的台灣意識與台灣價值,讓老共拿她沒轍,整個華文世界儼然已成了一個擴大的現代江湖。
  1
  二十年前寫《野火集》的那人,並不是野狼,而是小紅帽。
  二十年前的冬天,《野火集》出版,在台灣暢銷大賣,二十一天內再版二十四次,盛況空前,讀者反應熱烈,遍及各階層,尤其對學運世代前後的五年級有深刻影響,據說後來儼然成了人手一本的學運指南或社運手冊,幾乎每個家庭都可以找到那麼一本,反正不是兄姐,就是弟妹中的某個人買回來的,普及程度有如當年許多家庭必備的「培梅食譜」。
  過完年的春天,龍應台跑來紐約,一心想赴聯合國總部「朝聖」,會會那些,她心儀已久的保釣健將,劉大任、郭松棻等人,由當時任《人間副刊》海外聯絡人的我充當地陪。我已經記不得當時大家都聊了什麼,獨獨對龍一面之緣的印象,十分鮮活。記得這個身軀瘦弱的 龍應台,蒼蒼白白,憂憂鬱鬱的,一副純真無邪模樣的文藝少女,卻滿滿的憂國憂民情懷,相較於那幾位,幾乎也是整整二十年之前,在中央日報頭版被冠上「匪」字號的左派大哥們,她時而沉思,時而怔忡的神情,似乎不清楚,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像個闖了大禍的小女生那般。
  那是解嚴前兩年,龍應台剛剛三十出頭。戰後台灣社會,累積多年對體制不滿的能量,暗潮洶湧的批判聲浪,隨著龍應台引燃的這把野火,迅速竄燒,這樣的一把野火,這樣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質疑叩問,那扇外強中乾的舊體制大門,也就這樣,便這樣應聲倒下。只是,與其說龍應台英勇,或者,如楊照後來形容她「憨膽」,倒不如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歷史硬生生的把那把火炬,那把屠龍刀,塞到她手中(英文的說法,Some have greatness thrust upon the m),她也就上了台,貼切地演出屠龍勇士的腳色。她其實更像是小紅帽,意外地闖入野狼昏昏欲睡的森林。
  2
  龍應台的野火照亮了什麼?哲學家康德說,啟蒙是走出不成熟的狀態,勇於求知。《野火集》,無庸置疑,正是這樣一本,為解嚴作準備,引領整個社會進入全民民主時代的啟蒙書。這本書照亮我們的不成熟、尚待啟蒙的狀態,更重要的是,掀起戰後台灣新一波的「啟蒙運動」。然而,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是龍應台?為什麼是《野火集》?相較於上一波,從魯迅到賴和,李敖到柏楊的舊啟蒙,這一波又有何不同,可以產生如此強大的效果,如此深廣的迴響和共鳴?
  今天回頭看來,不論是魯迅的野草風、匕首風雜文,或者李敖的「傳統下的獨白」,都不脫傳統文人作風。這些早期的啟蒙英雄,我們可以權且稱之為「刺客型」文化批評家,他們對中國歷史有種根深蒂固,近乎非理性的迷執;由於對封建體制,所謂「吃人的禮教」,存著「必欲毀之而後快」的怨懟心態,他們是復仇的人,踩踏著哈姆雷特式的獨白步伐,到頭來,空留復仇不成的淒涼和孤獨形象,以悲劇收場。敢冒各種反傳統、反群眾的大不諱小不諱,他們更是「放屁的人」,窮酸惡臭,如一士之諤諤般大鳴大放,最終,卻只讓他們成了自吹自擂,乏人搭理的憂鬱白衣小丑(Pierrot)。歷史的冷酷,群眾的無情,可見一斑。
  如果說,前人的悲劇(坐牢,書被禁)是「刺客型」文化批評家的宿命,龍應台乃是一則歷史的童話或牧歌。龍應台她其實一點也不野,《野火集》的野乃是「禮失求諸野」。作為一個喝過洋墨水的自由派作家,龍應台不可能像傳統文人那樣唱高調,築起一道與世隔絕的高牆。貧困的出身,加上以勞動階級為主的生長環境,讓她更像是野地的稗子,具有十分務實的性格,立論處處充滿「卑之無甚高論」的合理性與現實感。相較於前人自我放逐,反體制的游擊戰略,龍應台 一開始就站在歷史的亮處,置身群眾中間搖旗吶喊,很自然地融入代表全民心聲的合唱曲中。如果,前人擅長以毒攻毒,如化膿劑般,奮力將癰疽趕盡殺絕,龍應台則是一帖正直中和的正氣散,吃了強身,多吃也無害。
  雖然立意燒掉舊框架,龍應台對體制的態度乃是溫和的、改良派的。在當年廣受矚目的「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大學生你為什麼不鬧事」系列文章裡,她的筆調,一點也不辛辣刻薄,反而娓娓道來,輕易地在理性和感性之間取得平衡,展現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說服力與來自民間的浩然正氣。龍應台是一個新時代的文化批評家,但,她也自期、自許是一個具有高度倫理反省力的自由人與現代公民,在她的字典裡,公與私,男與女,上一代與下一代,情與理,傳統與現代,文言與白話,並不是截然二分的。她不怕有人說體制壞話、說傳統壞話,只怕大家不說話;她不怕自己或別人到處搧風點火,就怕「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3
  《野火集》現象說明了,小不是重點,以小可以搏大,小紅帽可以棒打大野狼,小市民可以力挑大特權。不少人今天批評龍應台是大論述(sic,其實是「大敘述」),回到當年,龍不過是,挪用今天的網路詞彙,一個小小的「個人新聞台」,一個無權無勢的部落格,因為敢怒敢言、敢罵敢衝,一旦有了《人間副刊》的平台,馬上紅遍台灣。
  仔細思索起來,我們仍感不解,忍不住要再問一遍:一名默默無聞的歸國學人,一位與主流文壇無涉的新人,一個看似無所掛搭的孤立個體,何以能撼動廣大群眾?歷史的偶然如何變成必然?這位在赤貧的高雄茄萣鄉生長,在純樸的成大校園做夢,充滿理想主義情懷的文藝少女,何以能擁有,宛如少女漫畫般的「變身」魔力,在一瞬間蘊生巨大能量,把眾人連結在一起?正氣散、運氣散云云,又如何變成眾人藉助練功的丹藥?
  毫無疑問,龍應台的成功,時代的風雲際會,乃是建立在戰後中產階級的成熟,以及,相對應的,此一階級的渴望在台灣社會當家做主。然而,真正將她和眾人的生活串連起來的,不如說是,龍應台的草根性格,激發了當年大小市民的公民意識,也就是說,正氣散的藥效即在於,催化台灣人潛在的公民精神,讓家國情懷、鄉土情懷以及個體價值和尊嚴,緊密扣合在一起。
  龍應台的《野火集》,借用現代廣告商的辭彙,因此是屬於眾人的。龍應台一直就是個「說故事的人」,她的文章夾敘夾議,饒富傳統的說理訓示,卻從不見艱澀聱牙的論述援引,有的只是一篇篇,摻雜作者與周遭眾人生活經驗的故事。透過這種說故事的方式,龍應台將她在歐美社會生活過的公民經驗,拿來和台灣市井小民的本土經驗作溝通,為民間社會和西方公民社會搭起了一座橋,把那些當年台灣社會急需的,嶄新的理念價值和形式,通過她的故事、人物,傳達出來。
  龍氏正氣散的成功乃是一個奇妙的啟示:批判體制就一定得反傳統嗎?鄉土情懷、家國情懷之外,如就文體看來,龍應台的言說策略,其實和傳統民間藝人的敘述技藝相仿,像是行走江湖,落地說唱的說書人,或者,早年扭開AM頻道,一邊講古一邊賣藥的廣播主持人;只是,新式說書人龍應台,說的是現代警世寓言,賣的是正氣運功散。
  4
  這二十年下來,龍應台可以算是中文世界,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化奇觀,她所搭建的思想橋樑,讓精英與大眾、民間社會與文人傳統、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代,有史以來,從未這麼大規模地串連在一起。純真如她、天真如她,宛如一名行俠仗義的女俠,在華人世界到處路見不平,「放火」相助,就這樣,一路從上海、新加坡、到香港、廣州;從去年「三一九事件」,當台灣的民主價值被質疑的時候,她挺身為台灣民主辯護,到今年連宋先後訪問大陸,她在北京中國青年報發表「你不能不知道的台灣」,幾天內,數百萬人次的網上點閱,大力放送對岸嚴防的台灣意識與台灣價值,讓老共拿她沒轍,整個華文世界儼然已成了一個擴大的現代江湖。俠女龍應台算得上是某種程度的玉嬌龍,雖然不諳武功,無法輕身一縱、飛天走地,或者刀光劍影,殺得敵人落花流水,但同為女人,她們的天真,教人無從防備,放火絕招一出,往往出其不意、讓人措手不及。
  進一步探究,我們發現,其實台灣就是龍大俠的練功房,她紮馬步的場地,她在這裏開創一個可逕稱之為「野火時代」的東西,而所謂的台灣經驗,不正就是她研發成功的獨門招式。雖然「台灣經驗」的價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不上西方的文明民主社會,不過相對於封閉落後的華人社群,益加顯得彌足珍貴。自任為台灣經驗的代言人,龍應台透過各種形式的寫作與演講行動,不斷地輸出台灣經驗和民主價值,一旦台灣價值受到質疑受到輕視(例如成龍說台灣的民主政治是個笑話),龍應台就必須跳出來抗辯,為台灣講話。
  龍女俠放火的絕招究竟出自哪一本秘冊寶典?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類,進而推動人類文明的發展,從這角度看來,龍應台 的「野火」,大抵是承繼盜火者的啟蒙角色,將她在西方世界盜來的火種,帶回家鄉。五四以來,這些前前後後到外地遊學的人,像龍應台一樣真正航過海,在國外闖蕩,然後回到本土,關注自己的使命,企圖將第一手西方生活經驗的視野,和本地傳統做溝通的「水手型」作家學者,大有人在;難得的是龍女俠洞燭機先,匠心獨運,在她的創意研發之下,源自異域「以夷變華」的野火與本鄉本土「禮失求諸野」的野火居然能匯成一爐,照亮了華文世界的廢墟。可惜的是,他們的隊伍當中也混入了不少,或許可以稱之為「海盜型」的文化買辦,這些人關注的是,別人有什麼財寶、有什麼祕笈,可以現買現賣,因此常搬來許多炫人耳目的理論,實際上卻對西方文化缺乏內在的理解,更根本的還是,他們喪失了自己的記憶與經驗,也就不可能真正認識西方。但,這也許是長期以來無法破除的宿命,就像過去台灣被認為是海盜國家的典型,如今說穿了,大家往往也還只是在做仿冒代工的工作,拿西方世界的財富來當自己的飯碗,並無法進一步提升自己。
  (上)
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5/06/30
「野火20年」專輯 天真女俠龍應台──走過野火時代

【楊澤】
  中國歷史上本來就有一股源遠流長、不容忽視的民間生命力,一個不相信官方的小傳統,當被壓抑的民間力量日益壯大,它往往悖離中央,尋求創造自己的水滸或桃花源。四百年台灣,從鄭成功家族的海盜帝國到今天的民主法治社會,見證的就是這樣一股風起雲湧、蔚為大國的民間力量。在我看來,今天的台灣民眾已不復是昔日的市井小民,各行各業的蓬勃發展,見過風浪、見過廣大世面的台灣人,早已共同創造出一種,也許可以逕稱之為「江湖台灣」、「功夫台灣」的東西,正逐漸加速與「江湖國際」、「功夫國際」的接軌中。這樣一種擴大的江湖感,這樣一種國際性「江湖文化」,有別於「大陸文化」和「海洋文化」,而又能辯證性地結合二者,正是一個充滿想像力與創造力的「第三空間」。
  5
  過去,台灣所創造的經濟奇蹟,亞洲四小龍的耀眼地位,一度讓我們感到相當自滿,我們因此可以自豪的說,龍應台是台灣文化輸出的驕傲。然而,曾幾何時,跨越千禧年,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的短短四、五年間,台灣的「成功故事」卻如夢幻泡影般迅速地褪了色。曾經,最讓眾人志得意滿的台灣價值,現在回頭看來,變成一場可疑的歷史大戲;曾經,我們以為掌握,最進步的現代和後現代論述,如今紛紛宣告破產,思想像整個被掏空了一般。「野火時代」大力標榜全民民主、全民發聲的年代的到來,強調大破大立,唯有人民得以透過自我與群體的「權力意志」,進行一場翻天覆地,扭轉乾坤的「價值重估」,光是一九八七到一九八九年間,就發生了十七個社會運動(消費者保護運動、反污染自立救濟運動、生態保育運動、原住民人權運動、婦女運動、農民運動,不一而足);然而,若以和生活息息相關的環保議題為例,每個家庭今天依然寧願砸錢買飲水器、濾水器,也不相信政府可以協力改善飲水問題,不相信政府的公共工程,不相信政府會把納稅人的錢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野火集》所開創的公共空間、公共論述最後幾乎悉數垮台。我們除了對公共工程失望,對充斥各種call-in節目的公共領域更是充滿憤懣之情,藍綠相互責來怪去,以統獨、族群等簡單粗暴的符碼去詮釋別人,整個社會宛如陷入空前的災難,眼下只感到一片幻滅和迷失。
  台灣經驗的無法累積,台灣價值的失落,如果歸咎起來,首先在於,我們只有蔣勳所說的「減的文化」,而沒有「加的文化」,也就是說,下一個政權往往處心積慮地,把上一個政權的文化連根拔起、剷除殆盡;其次,也許更重要的,過去台灣經驗或「現代性」被設定的模式,我們不得不承認,讓人往往看到的是,一個新的擴大的名利場,深深為它所展現的浮華世界所著迷,而看不見傳統、歷史、文化的價值;也正因為,眾人在實際生活中看不見人文價值、古典價值的作用何在,以至於,我們一度舉國引以為傲的的台灣經驗,所謂經濟奇蹟,所謂民主政治,到頭來都只是,金錢遊戲與權力鬥陣的另一種形式而已。
  過去創造經濟奇蹟的台商其實是一種幹練的個人主義典型,五湖四海、浪跡天涯,擅長單打獨鬥,雖然來自土地,卻嚮往海洋。時至今日,當我們對大自然的破壞已累積超過,二十四個台灣所能承載的程度,當個人主義、消費主義成為當代社會的主流,虛擬的感官體驗充斥於電視、電子資訊的大海,大部分人似乎只能強調「隨機應變,快速反應」的競爭守則,選擇當一個只看得到「利」而見不著「義」的「獨眼龍魯賓遜」。這種「台灣製造」的魯賓遜,徜徉在個人主義的荒島上,憑藉著一台手提電腦和網際網路,下載一堆資訊軟體,陶醉於速度帶來的快感,不出門就可以跟全世界打交道,使台灣變得益發像一座波浪型的海島,一層層波浪迅速湧至,每一波都比前一波更快;速度感更強,淘洗的力量越大,也讓人因為速度的追逐而抗拒更本質性、更根源的種種課題。
  面對台灣經驗的失落,龍應台選擇在兩年前重出江湖,再度在《人間副刊》上大規模地放火,集結而成《面對大海的時候》一書,其中尤以〈在紫藤廬和Starbucks之間〉與〈五十年來家國〉最引各方的矚目與爭議。只是這回,野火變成了戰火,一波又一波批評和質疑的聲浪,放火的人幾乎差一點就要灼傷了自己。在龍應台開出的一系列文化藥方裡,關於現代公民的格局、素養和夢想,或者是相對於全球化和在地化,台灣跟世界歷史接軌的國際化問題,其實都是我們所熟悉的正字標記的龍氏正氣散。只是,當眾人迷失於統獨、南北分裂的此刻,當大家犬儒地選擇不表態,或假裝沒有任何意識形態,在特定歷史時空的這點上,龍明確提出她的價值觀,投射出她的意識形態,天真地要大家回歸中國文化,讓台灣成為「中國文化的燈塔」,不禁讓人有一種迂闊之感。讀者不免要問,舉世滔滔,都在擁抱全球性的海洋文明之時,連中國也積極投向西洋的懷抱之際,龍應台為何要回過頭去擁抱大陸──這一帖中藥,豈能不教人有錯亂之感?
  6
  「堂吉訶德和桑丘放眼四看,見到了生平未見的大海,浩浩渺渺,一望無際,比他們在拉‧曼卻所見的如伊台拉湖大多了。海邊停著一艘艘海船,正在卸船篷。可以看到上面張掛的許多彩帶和細長三角彩旗在風裡抖動,蘸浮著水面。船上喇叭、號角眾音齊奏,遠近軍樂一片悠揚。海船開動,頓時有無數騎兵應戰似的從城裡奔馳而來,都制服鮮明,馬匹雄健,船上戰士連連放炮,城上也放炮回敬。城上炮聲震天,驚心動魄,海船的大炮也聲聲相應。大地如笑,海波欲話,天氣清朗,只有炮火的煙霧偶爾渾濁了晴空;這種情形好像使人人都興致勃發。桑丘不明白怎麼海上浮動著的龐然巨物會有那麼許多腳。」(楊絳譯文)
  在《堂吉訶德》第二部的結尾,拉‧曼卻的「夢幻騎士」堂吉訶德離開了西班牙的內陸荒原,來到夢寐以求的巴塞隆納城,在那裡,他和他的傻子跟班桑丘生平第一次看到海,親眼見證大海時代來臨,心中的激動震撼自是難以言喻。也就在同年冬天,堂吉訶德幾乎可以說是,了無遺憾地死去。話說回來,作為一個中古世紀的破落騎士,他的弩馬、長茅和生鏽的盔甲、盾牌畢竟是不屬於大海的,也因此,在塞萬提斯筆下,堂吉訶德只能落得,為一個時代的逝去,望洋興嘆。在我看來,堂吉訶德和龍應台,一個中古西方騎士,一個現代東方俠女,兩人都為拯救舊有價值而顯得,或陳腐或迂闊,卻也都是偉大的武俠騎士理想的化身。甚至可以說,龍應台接續了堂吉訶德的精神,背負著維護古典價值的使命,在華文世界孤軍奮戰,踽踽獨行。
  然而,與其說龍應台要我們回歸中國文化,不如說,在大海沖刷下的價值洪流裡,在台灣文明、文化的土石流中,她一方面教我們緊緊抓住古典文化構築的木筏不放;另一方面,又鼓勵我們定錨在世界歷史的大座標上,面向大海,勇敢出航。在這個層次上,我們發現,龍從女俠忽忽變成了女媧,試圖用大陸文化的泥巴,摻和海洋文明的水,捏塑出一種中西語俱佳,真正能與國際接軌的,新台灣人種。也就在這裡,龍應台的修辭策略,說故事的方式,開始顯得過於依附本質主義,過度為古典文化的鄉愁所引導。字裡行間,她讓讀者有種錯覺,誤以為今天的我們跟古典漢文化的關係,可以構成一種直線式的因果邏輯,似乎只要找出某些失落的意義環節,就可以輕易地恢復,重新打造失落的家園與世界。龍應台有所不知,「中國文化」或「古典文化」在台灣,往往與沉重的歷史教科書、官方的意識形態等義等值,不單是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政治不正確」,也是他們至今選擇,寧願不去面對的古典傳統與人文價值的大哉問。
  7
  台灣的民主政治藍圖,向來都是嘈嘈雜雜,一點也不井然有序的,台灣人的處境或困境,也往往就像是,存在主義哲學家齊克果所說的,那種揚帆出航以後,才被匆匆告知任務的船長和水手。也因此,假如我們能認識自己的漂流狀態,掌握它的真實與不真實,就可以進一步認知,我們過去從哪裡漂流而來,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就能明白,我們為什麼會有龍應台所說的「文化精神分裂症」,了解我們的挫敗和迷失,找出突破這些困境的方法。即使台灣社會過去尚未,最近的未來也不一定能,產生一股「決定性的多數」(critical mass),去統合出新的價值秩序,我們也可以朝「決定性的個人」和「決定性的少數」的大方向邁進。說穿了,龍應台所傳承、傳遞的野火,其實就是一種烏托邦的想像,教導我們在現代的荒原上培養價值的火種、批判的火種,或點燈或放火,在眾多的小天地和大天地、邊緣和中央之間,找到一種新的文化串聯的策略,就等有那麼一天,小天地連結大天地,邊緣再一次反攻中央,把國民黨劫、民進黨劫,把當下令人十分難堪的「國民進黨劫」終結掉。
  出乎那些力圖「去中國化」的台獨基本教義派的意料之外,龍應台 的中藥處方,其實可在奠基於古典漢文明之上的當代日本社會,得到清楚的呼應。現代日本的身強體壯、腦清目明,分析起來,乃是以古典大陸哲學、東方宗教文化強身,再以西洋文化固腦,將東洋跟西洋文化融合,提煉出的一種東瀛經驗。只是,相較於日本人重視長時間累積,突顯本質性的文化模仿與創造,當代台灣社會所呈現的,往往是一種渴望立即見效的,建構式速成拼貼文化。追究起來,我們得勇於承認,混血與變異恐怕才是台灣文化的本質。但,未來世界既有可能以夷狄的經典變華夏,也可能以華夏的經典變夷狄,我們又何嘗不能,以龍應台的烏托邦想像為觸媒,大膽地進行文化跨界的實驗,嫁接東方和西方,大陸文化和海洋文化,讓台灣勇敢地從殖民歷史的「百年孤寂」中走出來,創造出某種更生野,更瑰麗的「異文化」也不一定?
  中國歷史上本來就有一股源遠流長、不容忽視的民間生命力,一個不相信官方的小傳統,當被壓抑的民間力量日益壯大,它往往悖離中央,尋求創造自己的水滸或桃花源。四百年台灣,從鄭成功家族的海盜帝國到今天的民主法治社會,見證的就是這樣一股風起雲湧、蔚為大國的民間力量。在我樂觀看來,今天的台灣民眾已不復是昔日的市井小民,各行各業的蓬勃發展,見過風浪、見過廣大世面的台灣人,早已共同創造出一種,也許可以逕稱之為「江湖台灣」、「功夫台灣」的東西,正逐漸加速與「江湖國際」、「功夫國際」的接軌中。這樣一種擴大的江湖感,這樣一種國際性「江湖文化」,有別於「大陸文化」和「海洋文化」,而又能辯證性地結合二者,正是一個充滿想像力與創造力的「第三空間」。只有在這樣的制高點上看台灣社會,我相信我們才不至於,重演「小紅帽與大野狼」的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遊戲,掉入藍綠陣營的「本土妄想症」、「中國妄想症」,或任何一種政治版本的本質主義陷阱中。也只有在這樣的制高點上,在這樣的建構式文化空間裡,我們才可望從仿冒代工的「海盜台灣」,成功地轉換為一個深諳東西文化,經紀中國與世界的「水手台灣」、「游俠台灣」;我們才可望溝通夷狄與華夏,溝通利與義,創造出一種新的江湖文化與江湖道義。
  《野火集》出版至今已有二十個年頭,二十年的漫長光陰,足以讓整整的一代人凋零,讓新的一代人出生、成長。進步的真理與幻象似乎永遠共存,二十年見證了戰後台灣最重要的一個「時代」(Epoch ),二十年又何嘗不能算是,一個小小的佛家所謂的「劫」。新一代的讀者們哪,不管你們是酷世代、炫世代,還是破世代、孽世代,民主政治只是一種(講究操作熟練度的)技術問題,並不牽涉價值的創造,從龍應台的部落格,到你們的部落格,也只有一種夢想的距離。如福柯所說,我們一再發現自己處於開始的位置;因為這樣,我們更應當一起思索未來,以新的火燄挑戰者、文化挑戰者為己任,化被動為主動,大力叩問個體生命的意義,將我們共同的困境,化成一場戲劇性的自我追尋,擴張夢想的藍圖和座標,腳踢東西文明,甚至期待有一天,將龍應台的野火放回西方去。新一代的讀者啊,讓我們從批判的野火中浴火重生,鍛鍊出一種新的文化理念與價值的煉金術── 《野火集》本身正是這樣一部新文化的經典──把啟蒙的故事、野火的傳奇,繼續傳述下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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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然耳【汪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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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四壯集》想當然耳

【汪榮祖】
  展讀今年六月二十二日「聯副」上龍應台小姐的大文,見她引梁啟超的話說:「我也算是著作等身了,但比不上陳(寅恪)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真感到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的可怕。陳寅恪到清華國學研究院教書由於哈佛同學吳宓的推薦,早已成定論;梁啟超雖與陳家有舊,但當時陳寅恪尚無學術著作發表,何來比他等身的著作更有價值的「寥寥數百字」?梁啟超會如此自貶身價來「推薦」一個初出茅廬,學術尚不見經傳的後生晚輩嗎?龍小姐又說:「毛澤東訪問蘇聯,史達林曾問起陳寅恪的狀況表示關心,史達林的《中國革命問題》中引用了陳寅恪」,過去我也聽說過這個離奇的傳聞,曾求證於陳門弟子蔣秉南先生,他說聞所未聞,真是天方夜譚!有人文素養者應知:史達林學問再好,也不可能知道象牙塔裡的學者陳寅恪,陳寅恪對政治再有興趣,也不可能去寫有關革命問題的文章。陳寅恪生前不像胡適,沒有俗世的名聲。文革之後,陳寅恪熱才把這位學院裡的史學家捧得連史達林都要關心,連梁啟超都要頂禮膜拜了。
  其實,將想當然耳的傳聞當作真事實語來流傳,相當普遍,再因其內容往往聳人聽聞,流傳之餘,竟可成為真假莫辨的垂世名言。在冷戰期間的西方,就出現了不少查無實據的名言,但頗收「妖魔化」敵人之效。例如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非常流行的一句列寧名言:「到巴黎之路經由北京」(The road to Paris leads through Peking),以證實共產國際侵略世界之野心,美國加州親台反共參議員諾藍(William Knowland)尤喜引用,並以圍堵這條路為其終生志業。但是遍檢列寧的言論集,絕無此言可查,顯然是根據列寧反帝言論編造出來的假話;然而編造之言,卻能長期以來被人引用,著書立說之外,還在課堂上傳授給學生!
  我們常引路易十四年那句耳熟能詳的名言:「朕即國家」;據說這個法國皇帝年輕時曾穿著騎馬裝,走進巴黎議會,打斷正在進行的辯論,而後宣稱他就是國家。但是根據艾旭雷(Maurice Ashley)與盧爾(John Rule)等專家學者的研究,這則有關路易十四的故事全屬虛構,當然他也不曾說過「朕即國家」的話,顯然是後人根據路易十四的言行渲染而成。不過,這個虛構出來的名言,今日已成為描述獨裁者的成語了。
  稍知法國史的人,常引法后安菟訥(Marie Antoninette)所說:假如農民們沒有麵包吃,「讓他們去吃蛋糕」。但是據著名史家巴神(Jacques Barzun)的考證,「讓他們去吃蛋糕」是句古老的法國玩笑話,在那位皇后出生前很久就有了,絕無可能是她說的。無獨有偶,我們的晉惠帝聽說老百姓沒飯吃,亦曾問「何不食肉糜?」我不禁要懷疑,這個皇帝真的笨到會說這句話,還是寫歷史的人把這句笨話塞進晉惠帝的嘴巴裡,像醜化法后一樣來醜化他,讓他吃這塊壞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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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杜鵑【紀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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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35

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5/07/09
三月的杜鵑

【紀蔚然】
  想說就好好說,從丹田出聲、從內心發話,別「大舌又愛提」,一逕支支吾吾,哼阿耶啦是吧對啊……。
  倘若今天有人使盡吃奶的氣力、動員全身不平則鳴的分子寫作一篇篇短文,內容充塞劍拔弩張的字眼──「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我覺得噁心,覺得憤怒」、「是誰在作賤我們的子女」、「我們這些市井小民不懂得自己的權利」──爾後且集結成冊,名之「野火集」,我只能挪借散文家琦君的名言,說此人八成是三月間台大校園的杜鵑,瘋了。
  二十年過後,龍應台於一九八○年代控訴的情境很多未獲改善,我們的城市照樣醜陋不堪,我們的教育列車持續駛向斷崖,我們的交通依舊是色盲的橫衝直撞,但有一層面已徹底質變:台灣人,你太容易生氣了。現在沒人敢說台灣人民不懂得為自己爭權利,我們只要受到委屈就按鈴申告或在攝影機前哀天哭地,一旦被人倒債就冥紙雞蛋伺候,更猛的還會潑油漆、掐脖頸或開瓦斯自殺攻擊。台灣人的怒氣早已凝聚成千斤頂萬噸錘,要是大夥齊聚發功,那威力足可擊沉人人口中的寶島十數次。誰說台灣沒有核子武器?
  台灣人真的很會生氣,致使下樑不正上樑歪,即連最應沈著、最不該當眾動怒的總統先生也有樣學樣。總統不怒則不威,但他大可於私底下跳腳踩扁帽或在政敵的照片上倒番茄汁,就是不該在電視上化身為終結者──Ah Bian,the Terminator──把嘴巴當烏茲掃射全台,搞得仇人盟友無一倖免,政客平民紛紛中彈。非但如此,總統還實踐魔鬼阿諾「I’ll be back」的箴言,他真的回來主動續攤,並夾帶著手榴彈與轟天雷,二度開炮,把野火燒成漫天烽火。有這樣的訪談節目,誰還需要看動作片?那兩天,我坐在沙發看著螢幕上的阿扁,先是瞠目結舌,繼而視線漸轉模糊,只恍惚覺得畫面裡有一朵正在燃燒隨時會內爆的杜鵑。
  台灣人,息怒吧。
  二十年前龍應台要沈默的大眾勇敢地站出來說話,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倒企盼大家少講幾句。沈默的民眾早已變成饒舌的烏鴉,老是在那聒聒聒聒。一位藝人的死亡竟衍生出數以萬計的瘋言瘋語,朋友與記者嘰哩呱啦,熟識的與不識的嗚哇嗚哇,甚至連曾於海邊偶遇他的路人也有話要說。與死者攀上關係真能使我們無聊的日子增添點生氣嗎?眾聲喧擾,好不熱鬧,但從幕啟到幕落,人們卻無法從這齣人間悲劇感受到洗滌或昇華的絲毫可能。
  台灣人,你話太多了。
  並非針對每件事你我都得有真知灼見,毋須理會諸如「沒有意見哪算是現代公民」的挑釁,我們要可憐這些憂國憂民之士,他們的生活除了政治以外其他一片空白。也並非一有想法就得公諸於世,野人獻 poop(屎)一番,何不將反射性、已受制約的念頭潛藏於心,不時修正,給它機會沈澱?我們絕對有保持緘默的權利。若某人因車禍躺在病床,他大可不必甫動完手術便向記者交代當時如何怵目驚心,事後又多麼情何以堪云云,但令人費解的是,受訪者往往選擇說話,即便是吃力地掀動著半麻醉的雙唇,他也執意娓娓道來:「阿就,車子就突然翻了,我就跟著翻了,然後就昏了。」說完,他又昏了。
  好吧,若說有人不講話會悶死,我只能拜託:來點新鮮的。語言窒礙思考,廢話連篇導致腦袋一鍋子焦油。大部分時候,政治名嘴尚未開講,我們已經猜到他們要說什麼,因為這批人除了意識型態與個人恩怨以外,少有另類見解;更多時候,娛樂名人尚未啟口,我們已經知道他們只會插科打諢,耍弄白癡連字遊戲。還有,對那些覺得此生沒上過電視便枉走一回的「市井小民」,我只能奉勸:不要把嘴巴當作語言絞碎機來用。既然上了鏡頭,煩請把握良機認真表現,想說就好好說,從丹田出聲、從內心發話,別「大舌又愛提」,一逕支支吾吾,哼阿耶啦是吧對啊……。
  寫著寫著火氣不請自來,台灣人果真易怒。寶島的天候原本四季分明,如今時序倒錯,天天都是淡啊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我們可以飛越杜鵑窩嗎?至少,二十年前《野火集》的作者認為可以,否則她不會寫那些文章,否則她不會錯估自己擁有批判的距離,擁有歸國知識份子的制高點。如今,距離是我們不可能享有的奢侈。大家同在一個窩裡,唯有自欺欺人的蒙混時刻,才有人膽敢胡言自己是「惡水上的大橋」。台灣已成一座危橋,我們就是惡水。
  切莫問我答案在哪,我只知,它在瘋中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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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A4/焦點新聞           2005/07/06
野火燒不盡 培養新知青 龍應台基金會 徵求千人贊助

【陳重生、陳希林/台北報導】
  客居香港兩年的作家龍應台昨天返台,並與文化、企業界好友宣布成立「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公開向社會各界尋找「文化蒲公英」,徵求一千個文化贊助者,未來將以「國際思想沙龍」的型態,透過國際論壇和演講的方式,寄望能培養出有國際知識,又能深刻思辯的「新青年」。
  龍應台在二十年前寫下《野火集》,撼動台灣,掀起平地驚雷,詩人余光中並將此一「野火現象」譽為「龍捲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時報出版公司及台大領袖教育學社,訂七月九、十兩日(周六、日)下午兩點,假台大凝態物理館國際會議廳舉辦兩場座談,回顧野火延燒二十年,同時展望未來。與會對談人分別是林懷民、陳浩、向陽、陳文茜,以及楊照、馬家輝、范雲。兩場座談會免費入場,預約電話(02)2304-7103。
  基金會由龍應台擔任董事長,共同發起人包括評論家南方朔、作家楊澤、出版家王榮文、語言學家曾志朗、法律學者劉宗德、前清華大學校長劉炯朗、亞都飯店總裁嚴長壽,以及前中山大學校長劉維琪等九人。
  南方朔表示,他們這群人都是因為對台灣社會「很不滿意」,「所以才要管閒事」辦基金會,台灣社會如果不好好努力,會被邊緣化。他感嘆現在很多人都用雙重、多重標準在看事情,沒有是非,而此一「小而美」的基金會正是要扮演一個平台,溝通思想和見解。
  嚴長壽則說,基金會的成立代表台灣的一種義工文化和宗教家熱誠,為台灣付出。他也推崇龍應台這些年來在兩岸三地,關心整個華人社會的發展,「不只是屬於台灣」。
  台大領袖教育學社社長張怡則說,青年學生有時覺得很無力,但希望能有更多人關心社會,而不只是賺錢、出國學英文。
  龍應台表示,七十年代的理想主義面對不公不義的國民黨,有把它拉下來的勇氣,但二十一世紀全球化下,台灣不應只強調本土史地,今天年輕人競爭、合作的對象,可能來自北大、哥大或柏林大學,當與這些國際人士閒聊時,就不能只懂得藍綠,要有國際觀。
  基金會目前已經成功募到的是啟動的「種子基金」,龍應台發起的「尋找文化蒲公英」運動,徵求一千個文化贊助者,每人出資一萬元,當作籌辦論壇、講座、校園巡迴演講的「新青年播種」基金。龍應台說,如果有十個「傻子企業家」,每人願意贊助一百萬元,她也「深深一鞠躬」。
  捐款帳號:台北富邦銀行市府分行,帳號411210293680,戶名財團法人龍應台文化基金會。義工招募電話:02-26584698。基金會網址:
www.civictaipe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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