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雪莉】 七○年代是個憤怒的年代。
七○年代的台灣,有保釣運動的激越、有退出聯合國的悲悵、有中美斷交的徬徨、有威權統治的窒悶,更有鋪天蓋地的冷戰陰霾。
那年代的青年,對世事憤怒,對家國有著熾熱的使命感。他們走上街頭、投入筆戰、議論時事。
三十年來,他們爭到民主。三十年後,他們發現,民主徒具形式。三十年來,他們爭到物質。但三十年後,他們發現內在價值卻持續空洞。三十年前,他們抗拒單一的價值。三十年後,他們卻嚐到空有多元價值卻無是非的混亂。
於是,過了三十年,這批世代裡,有人遠走他鄉;有人進入體制,不再批判;也有人帶著滿身無力感,沈默地生活。
但,卻有一群當年憤怒的青年,持續堅持著,批判著,出聲吶喊。
只是,從黑髮到華髮,他們的憤怒在轉化,理想與行動,也從以往激盪的烏托邦幻想,過渡到成熟、務實的理想實踐。
此刻,他們站在制高點,急於給予熱情……。
七○年代是個憤怒的年代。
七○年代的台灣,有保釣運動的激越、有退出聯合國的悲悵、有中美斷交的徬徨、有威權統治的窒悶,更有鋪天蓋地的冷戰陰霾。
那年代的青年,對世事憤怒,對家國有著熾熱的使命感。他們走上街頭、投入筆戰、議論時事。
三十年來,他們爭到民主。三十年後,他們發現,民主徒具形式。三十年來,他們爭到物質。但三十年後,他們發現內在價值卻持續空洞。三十年前,他們抗拒單一的價值。三十年後,他們卻嚐到空有多元價值卻無是非的混亂。
於是,過了三十年,這批世代裡,有人遠走他鄉;有人進入體制,不再批判;也有人帶著滿身無力感,沈默地生活。
但,卻有一群當年憤怒的青年,持續堅持著,批判著,出聲吶喊。
只是,從黑髮到華髮,他們的憤怒在轉化,理想與行動,也從以往激盪的烏托邦幻想,過渡到成熟、務實的理想實踐。
此刻,他們站在制高點,急於給予熱情……。
夜晚十點,宜蘭演藝廳裡,一頭灰髮的老者,彎下腰去,拿起一綑綑牛皮紙袋裝的包裹,每個足足好幾斤重。他小心翼翼走過階梯、一樓接著一樓,緩慢步行。
包裏裡,是A5大小、騎馬釘裝訂的《九彎十八拐》雜誌,把雜誌扛在肩頭的老者不是別人,是鄉土作家黃春明。他正準備雜誌第二期的發送,他說要讓讀者一睹為快。
這個夜裡,黃春明的腰與背隱隱作痛,但他帶著甜美的笑容入夢。隔天,在陽光與汗水的交織下,七十歲的厚實背膀,竟多了三大片藥膏,像宣示他辛苦的印記。
這位年輕時脾氣有點兒大、做事嚴謹的黃春明,在他《蘋果的滋味》、《兒子的大玩偶》裡,曾對階級差異有深刻批判;十幾年前,他放下在廣告公司一個月十多萬的高薪,重回宜蘭,教宜蘭人,特別是孩子演戲、看文學。
捨下一切,回到鄉土,因為黃春明看到社會劇烈變化對人帶來的傷害,他有點慌了。
「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殘酷冷血的消息,我們變得冷漠而麻痺,變成心的漸凍人。但人們需要感動的,每天、每個時代都需要,而我們此刻缺得這麼厲害。」於是,黃春明用黑與白的純淨色調,要人回到閱讀文學的單純感動裡。
為了社會與下一代的未來,年長了,再重新出發的,還不只黃春明一人。
一場寧靜革命 貫注美麗島
民歌之父,也是原住民運動始祖的原民歌手胡德夫,三十年前,冒著被當權者打壓的危險,唱出「美麗島」之歌,後來並參與黨外運動。
在距離他第一次唱「美麗島」已有三十多年,五十五歲、眉鬚半白的胡德夫,卻在此刻出了個人第一張的專輯《匆匆》。裡頭依舊收錄著那首歌頌台灣之美的曲目。
走在母校淡水中學,他開口唱歌的地方,胡德夫自由地唱著: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是祖先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唱著唱著,撫摸著淡水磚上因潮溼而覆蓋的白色霉點,他帶著些許傷感說,這首歌那麼純粹、無私、不分族群與黨派,「三十年前,我們需要美麗島,現在,更需要它,因為大家都需要被熱情與希望照亮。」
七月初在國父紀念館舉辦的「民歌三十」活動,胡德夫在台上唱完後,心血來潮走到外場,結果,他被那一幕震懾住了。
「外面的人比裡面還多,他們不吵、不鼓躁,專注盯著電視牆。六、七、八年級的都有,還有人把小孩帶來,有種集體專注的力量,感動的力量。」他的眼淚己奪眶,他無悔三十年後的重新出發。
相似的故事,似乎在此刻,都同時發生,也都是為了這美麗島。
曾走上街頭、參與四一○教改運動的前台大數學系教授、也是社區大學創辦人的黃武雄,最近提筆寫信給好友們,希望共同建立一條環繞台灣的「千里步道」,尋回台灣的內在價值。
「我只是『看不慣』而己,」他重複說著「看不慣」這三字,也是這股力量讓他振筆疾書。
從年輕就喜愛揹著包包登大小嶽的黃武雄,談到台灣地景風貌因經濟開發而驟變,六十二歲的他,眼神充滿憤怒。
以往,他走在烏來赤腳蘭山下,能找到幾塊大石頭,躺在石頭上看晚霞。現在,沿途的紐澤西水泥護牆、水銀燈以及被殺草劑除光的花草,已讓他看不到驚喜的景色。
「台灣山野的靈氣,都跑光了,」他說。
抗癌數年的黃武雄,在長達兩千字的信裡,娓娓寫著:希望大家找到一條蜿蜒台灣田野與山海間的自然步道,然後玩接龍遊戲,接成一條環島步道。這封信愈傳愈多,收到信件、被感動的人,持續傳閱。
在急於給予熱情的這群人裡,也不乏女性。
七月五日,歷史也許會記上一筆。龍應台把自己的名字捐出來,成立「龍應台文化基金會」。
距離她寫《野火集》足足二十個年頭了。當年那位自高雄縣長大,後來出國念書,回國後,在封閉社會放了一把民主之野火的龍應台,如今,她五十三歲,要把野火傳承下去。
基金會成立當天,穿著白襯衫、貼身牛仔褲,一襲短髮,眼前的龍應台憤怒、不滿、卻沒抹去她滿身的理想主義。
她說,政治佔據社會太多舞台、讓台灣失去是非與標準、也讓年輕人距離世界舞台愈來愈遠。
她說,要透過基金會的力量,把舞台與光從政治人物身上奪回,放在青年人的身上。
「青年人有點力量好嗎?」龍應台像個母親般對孩子輕聲吶喊。
這群男男女女,跨越族群,年紀在五十到七十歲間;他們在二次世界大戰的前後出生,見證台灣的赤貧、經歷台灣威權體制的壓迫,走上街頭、奮筆疾書對威權反撲。
台灣繁華了、民主大鳴大放,但社會卻瀰漫無力感與虛無主義。
曾參與保釣運動、陽明大學教授洪蘭說,看到國家一步步往後退,「知識份子很恐懼。」
詩人楊澤不諱言,「我四年級,感覺到使命感都用完了。」
曾參與台大哲學系事件的一位運動者也感嘆,「當時的社會,有個追求民主社會或正義獨立的希望;現在,追求的東西消失、死掉,沒有一樣東西會感動人了。」
相較許多人的放棄、虛無,依然有一群人孤單地懷抱理想,原因是,「看不慣,卻也放不下。」
相較三十歲到五十歲的社會中堅對物質的追求,及面對現世的不滿,只是揮揮衣袖、輕輕轉身而去,這群人生已過半百、進入知天命、耳順之年的世代,卻有強大的精神力。
精神的純粹 不役於物
洪蘭把這股堅持形容是早期讀書人「士」的風骨。「士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背總要是直的,」她說,知識份子不出來,國家沒希望。
咀嚼過現實生活的浩劫、吸收過燦爛生命經驗的他們,己淬煉出一股不役於物、不被權力誘惑與收編的氣力。
在二次世界大戰時出生的黃武雄,父親在當時算是高級知識份子,學的是德文。一九四七年後,他的父親和許多知識份子都被打壓。小學六年,他就換過六間學校;一家八口還曾擠在六個塌塌米大的房間裡生活。
數年前,黃武雄曾被視為教育部長的人選,但他一點也不為所動。雖然為教改上街頭,他說那是不得已的,更不必說進入體制。對權力反抗的精神己牢牢凝固在他的血液裡。
在這群人裡,黃春明的年紀最大,對台灣物質主義的氾濫感受最深。被問到,「你如何不與物質妥協時」,黃春明語氣輕盈,「生活偶爾會遇到困難,但也不是那麼嚴重,我有點腦筋也有點知名度,不會過不去的。」
其實黃春明很有意識地選擇節儉、無所求的生活態度。
不論是劇團表演或辦雜誌,他幾乎不向官方請錢,怕的是要為人背書、參與形式的會議、被貼上標籤。
「我一直在避這些東西。真正的文學或運動,要對所有人有用才好,」黃春明極力維持純粹的精神面貌。身為《九彎十八拐》的發行人,如果有人想不訂閱而拿,黃春明鐵定大聲說「不行」,因為這是他堅持純粹後的必要原則。所以,連他自己也是訂戶之一。
回歸對人的關懷
客家歌手陳永淘是這群人裡年輕的一輩。
從小在關西鳳山溪畔釣魚,熱愛台灣生態,曾投入保育櫻花鉤吻鮭、香魚的工作。三年前,陳永淘訪新竹峨眉湖時,在塞滿布袋蓮的湖泊,看到一條被染黑的布,他將布拖上岸時,內心震動。不久後,他乾脆遷到峨眉湖,開始淨湖之旅。
他今年五十歲,他的生活不是拚命賺錢,而是每天坐著獨木舟繞行這個一百三十五公頃、周長三十公里的湖泊打撈垃圾。
他們精神自由、目的純粹。因為對體制、對他人無所求,這群冷戰世代、浩劫世代在此刻,站在一個透徹的制高點,進行或大或小的改革。
他們的改革方式,不再是走上街頭、大聲嘶喊。改革對象,也不再是權力核心。
他們變得更務實、與真實的生命經驗更貼近。他們想改變的,不是大人物、社會的中堅,而是下一代的年輕人。
五十八歲的洪蘭,每天早上準時五點起床寫文章;翻開她的行程表,七月四日到十日的這一週,每天都有演講,而且不只一場。
她把一天當兩天用。她到桃園復興鄉、嘉義竹崎鄉教師生閱讀、她強調親子學習的重要;她更把山地鄉的小孩帶到自己的研究室與家庭,用身教、言教,一個個帶起。
洪蘭也把所有演講費存起來,買書給偏遠地區小孩看。
國家從動盪到平順,從匱乏到物質豐富,可是,洪蘭說,「人如果沒改變,國家不會有希望。」
和洪蘭一樣,這群己邁入後壯年甚至老年的世代,如今,把回歸鄉土、下一代的人格培養,當成最重要的使命與舞台。
曾進入體制的龍應台,選擇回到邊緣戰鬥。她認為,過去爭民主,爭到的只有點,現在,她知道世界太不容易改變了。「改革這麼難,這麼慢,能改變的只有一點點,」龍應台更務實了。
她未來要努力把台灣年輕人的視野,拉抬到國際。
寄望下一代、寄望未來,他們革的命,比起以往對抗威權的目標而言,可以說是心靈的內在革命。
胡德夫覺得,「如果上一代不做,下一代做起來會舉步維艱。」
在各自的角落裡,他們的心裡也許曾有挫折、自我懷疑的孤單感。
可是,當陳永淘看到峨眉淨湖活動,吸引民間企業員工挽起袖子,幫忙撿垃圾;當《九彎十八拐》累積兩千多份訂戶,宜蘭人搶著當志工;當「龍應台基金會」成立當天,民眾的捐款馬上進來;當洪蘭看到閱讀的小種子,不必補習,也能從小學念到國立大學。
他們的孤獨感,換來的是可貴的價值。
七○年代那群憤怒的青壯年,共同聽著披頭四的音樂長大。他們一定忘不了主唱約翰.藍儂的「Imagine」: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你可以說我是個夢想家)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但我並不孤獨)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加入我們)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那麼世界就會變成一體)
日月穿梭,人會老,但夢想不會。
期待這群「披頭世代」的夢想,會像白色的蒲公英,風到哪裡,夢想就會到那裡,播種、開花,一代代傳承下去。
【天下雜誌3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