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殺別人比自己受苦的犧牲更大」
《解放了的堂吉呵德》我讀過瞿秋白同志的譯本,就是魯迅同志特意為之寫後記的那個本子。劇中主人公堂吉呵德影射的是高爾基。此外還有兩個正面人物:一個是鐵石心腸的「紅鐵匠」德里戈•帕支,另一個是「軟心腸」的革命者巴勒塔薩,據說前者隱喻列寧同志,後者則被看成部長同志自己的寫照。
此劇雖然被魯迅同志吹捧得很高,其實不過是個圖解政治的寓言劇,藝術上乏善可陳,讀起來相當沉悶。
「殺別人比自己受苦的犧牲更大」一句乃是劇中「紅鐵匠」德里戈在面對吉呵德責難時為殺人做的辯護。
故事發生在十七世紀末的西班牙。遊俠堂吉呵德救出了被捕的革命者德里戈和巴勒塔薩,自己卻落進專制貴族手裡,被捉弄一番,然後投入了監獄。在第五場結尾,革命起來了,貴族被推翻,牢門被打開:
[門大開,武裝的巴勒塔薩走進來,跟著他的還有兩個武裝的人]巴勒塔薩:堂吉呵德,好人,尊貴的人;你放了我們,我們是感謝的!武士,你們現在自由了!
吉呵德:老爺們,你們用了強暴的力量了罷?如果你們是為著正義而行動的,那麼,你們不要忘記了仁慈。
巴勒塔薩:(大笑) 傻瓜!現在我們在這城裡到處開槍殺人呢!
--幕下
不過,笑談殺人的巴勒塔薩比起革命統帥德里戈心腸還是要軟很多。這在第六場一開頭的對話中就有所反映:
德里戈:鄉村的村長、守衛、或者地保之中,誰要是不立刻執行平民委員會的這條命令,他就是平民的敵人,一有可能,立刻要像狗一樣的絞死。
巴勒塔薩:我簡單地寫,「立刻要絞死」。
德里戈:「像狗一樣」,這樣好些。唔,這樣。
這一段讓我想起盧那察爾斯基的為人來。在蘇俄共產黨人中,盧那察爾斯基是一位比較有藝術修養,也比較溫和的人。比如他主張保存農民藝術,不肯一棍子打死「資產階級人道主義者」,甚至還與其中一些人保持良好個人交誼等等,就與強硬派截然有別。但是,作為一位堅定的共產黨領袖,他對於嚴厲鎮壓反革命分子,包括鎮壓若干衹祇動筆的「反動」文人,所取的立場與強硬派相當一致。在這方面,他們之間的所謂差別衹是程度上的,如同劇中「立刻要像狗一樣的絞死」與「立刻要絞死」之間的分別一樣。1921年,俄國詩人尼古拉•古米廖夫被處決,罪名是白衛分子,儘管根本沒有證據。高爾基多次向列寧和盧那察爾斯基求情,卻遭到兩人漠然以待。
對於盧那察爾斯基的冷漠,俄國老作家托爾斯泰之後俄國文學的泰斗柯羅連科先生也有很深的感受。當年蘇俄契卡「非常委員會」集中了逮捕、審判、和處決的權力,隨意殺人而無須審判。1920年5月,柯羅連科曾經十萬火急地將一份五人名單送給盧那察爾斯基,求他開恩保全。但柯羅連科預感到求情是無用的,「我將在剛剛封頂的墳墓上說一些沒用的話。」果然,第二天他們就被槍殺了,都沒有經過審判。
一個月後,盧那察爾斯基奉列寧之命來找柯羅連科談話,希望他不要與革命作梗。柯羅連科的反應是一連給盧氏寫了六封信,譴責布爾什維克的暴行。這位老作家革命以前經常發表越軌文章,抨擊暴虐、迫害、與殺人,呼籲保障死刑犯的人權。他指出,即使在沙皇時期也沒發生過未經審判就槍斃人的事情,至於把偵察和審判機構合為一體,更是不可想像--「布爾什維克的非常委員會的活動也許是文明民族的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例子。」對此,他得到回答說:「這是為了人民的幸福。」
關於殺人問題,在《解放了的堂吉呵德》第六場中,吉呵德、德里戈、和巴勒塔薩有一段很長的辯論。其中德里戈所持的論調就是「為了人民的幸福未來,可以大開殺戒」,魯迅同志極表讚賞,曾在《後記》中大段引用。辯論中,吉呵德譴責「你們的監獄裡裝滿了為著政見而被監禁的人」,譴責「死刑和正法」。德里戈和巴勒塔薩則為此而辯護。最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在這個地方,革命者的監獄和死刑所要懲罰的對象還包括「政見」,而不僅僅衹是「行為」,更談不上限於暴力行為了。辯論的三個人彷彿都把這看作是不言而喻的事。
吉呵德:……現在你們的監獄裡裝滿了為著政見而被監禁的人。你們的那些人都在流著自己和別人的血。你們有的是死刑和正法。所以我這個老武士不能不出來反對你們,因為現在你們,你們,你們是強暴的人,而他們是被壓迫者了。
德里戈:(跳起來) 我沒有工夫聽這些廢話。為著偉大的幸福的戰爭正在進行著。要勝利,就要鎮壓敵人,不然敵人就要打倒我們和希望。一切為著勝利。意志薄弱的人,請他們去見鬼好了……或者……去見上帝好了。貴族和平民是不能相互饒恕的。不是水就是火。不是我們,就是他們……夠了!
巴勒塔薩:堂吉呵德,你說的話是對的。你,零零碎碎地做著好事,甚至於會不怕強暴的,可是,一看見廣闊的天空,你就頭暈了。你是個近視眼,武士!
吉呵德:(站起來) 我請求你們想一想。就算你們的目的是高尚的,可是你們一定不會達到這個目的。你們要想領導平民過黑海,你們就一定要沉在黑海裡。
巴勒塔薩:堂吉呵德,你的信仰這樣薄弱。你是「太理智」了。也許這是因為你自己始終是個貴族,你是貴族的公館、貴族的傳統思想、和傳奇小說所教育出來的。
吉呵德:我要預先告訴你們:我衹要看見有壓迫者,就算是被你們所壓迫的,就算是用一種新的正義的名目來壓迫的,--其實這種新的正義不過是舊的正義的同胞姐妹,--那我一定要幫助他們,像以前幫助過你們一樣。
德里戈:我們也要和國公一樣,把你關到監獄中去。
吉呵德:這是你們自己要和專制魔王一樣,不是我來說你們的。
德里戈:是的,我們是專制魔王,我們是專政的。你看這把劍--看見罷?--它和貴族的劍一樣,殺起人來是很準的;不過他們的劍是為著奴隸制度去殺人,我們的劍是為著自由去殺人。你的老腦袋要改變是很難的了。你是個好人;好人總喜歡幫助被壓迫者。現在,我們在這個短期間是壓迫者。你和我們來鬥爭罷。我們也一定要和你鬥爭,因為我們的壓迫是為著要叫這個世界上很快就沒有人能夠壓迫。
吉呵德:現在就把我送到監獄去好了。你們枉然把我請了來。
巴勒塔薩:堂吉呵德,平心靜氣些。
吉呵德:監獄裡去,堂吉呵德到監獄裡去!或者,到斷頭台上去!因為我是你們的敵人!目的是空洞的;可是凡有強暴的地方我總要反對。
德里戈:你這個老混蛋!
吉呵德:你這個穿著紅大氅的殘忍的專制魔王。
巴勒塔薩:算了吧。(笑)我給你講:我們是一個營壘裡的人。堂吉呵德,你等一等。
吉呵德:不行,不是監獄,就是自由。對於我,自由就是反對你們的鬥爭。
德里戈:同貴族的匪徒一塊兒來反對我們?
吉呵德:我就算衹有一個人,可是一定要反對一切強暴。把我堂吉呵德關到監獄裡去吧,到監獄裡去罷!
德里戈:唉,夠了。(堅決地走到門那邊去)
巴勒塔薩:(抓住他的衣服)帕支,帕支!你生氣了。堂吉呵德,你走吧,你愛幹什麼就怎麼幹吧。我們懂得你,敬重你,你從不能夠懂得我們;然而我知道你的心會感覺到你那快要瞎的眼睛所看不見的東西。……
吉呵德:我走了。可惜你們沒有接受真理的呼聲。你們是要失敗的。
巴勒塔薩:這也說不定。可是我寧可同著我們可怕的真理失敗,不願意同著你的小……
吉呵德:我的真理是偉大的。它是超越一切時間和空間的,它說:不要做兇惡的事情。
德里戈:我們的真理是有空間有時間的;它說--現在西班牙是革命。你是革命的兵士,你就應當把一切犧牲給革命。一切為著勝利!衹有這樣才能剷除兇惡……就算要經過許多戰鬥……
吉呵德:你們真是瘋子……
巴勒塔薩:哈哈哈!這是瘋子和好人談話。大家是一家人。
德里戈:說什麼鬼話,你這個學生仔!他那種瑣瑣屑屑的慈善在這種時候可是毒藥。而我們為著大家表現出深刻的痛恨,--這才是神聖的犧牲精神。
吉呵德:帕支,你們是在犧牲別人。
德里戈:老頭兒,你要懂得,你要懂得,你看我像狼一樣的眼睛,你就懂得:殺別人比自己受苦的犧牲更大。或者,你已經是個鬼,你已經不能夠感覺到我們的道路是痛苦的荊棘的道路。我們自己的每一件強暴的事情都像針一樣戳著我們的太陽穴……空話講夠了!同這個老傻瓜在一塊自己也要變成感情主義者了。(牆外吹號角)吹號筒了!要去巡夜班去了。
這段長長的腳本中,吉呵德的話總讓我想起羅曼•羅蘭,當年他抨擊蘇俄政治迫害的文字與吉呵德的許多話語十分相像。不過,羅曼•羅蘭抨擊的是以死刑和牢獄迫害政治反對派,是用暴力和警察壓制思想自由。到了部長同志的劇本中,則被推向了極端,一變而成了「反對一切暴力」,還帶了點瘋顛氣。
而且,談到暴力鎮壓時,部長同志也不區分「政見」、「出身」、和「行為」之間的不同,而是籠統地斷定「貴族和平民是不能相互饒恕的。不是水就是火。不是我們,就是他們」,反正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這樣一來,除了對反動思想和反動階級一概予以迫害和鎮壓仿佛就別無它途了。
將複雜的社會簡單化為你死我活的兩極,憑著思想政見和階級出身的不同就可以對人施以迫害和鎮壓,這是極權社會的一個突出特徵。
面對專制極權的迫害與鎮壓,人道主義者的抗議有一種強大的道義力量。像盧那察爾斯基部長同志這樣有著不少舊式人文素養的共產黨領袖應當可以感覺得到這股力量的。大約是為了這個緣故,在劇本中,他借德里戈之口說,「我們自己的每一件強暴的事情都像針一樣戳著我們的太陽穴」,看起來頗有良心反思的味道。然而他那句「殺別人比自己受苦的犧牲更大」卻讓我倒吸一口涼氣,為它的冷血和無恥:殺了別人還要裝出一副犧牲自己的樣子,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偽善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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