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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魯迅1926-4-1〈紀念劉和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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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紀念劉和珍君" "我懂得衰亡民族" "斜穿心肺"有8項搜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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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絕大部份抄自郭廷以《中華民國史事日誌》:
<http://www.sinica.edu.tw/imh/book/bk-bialy.html>
<http://bbs.et8.net/bbs/showpost.php?p=4878645&postcount=15>

1926年初,在國民軍(以馮玉祥為首)與奉軍交戰期間,國民軍為防阻奉軍軍艦而在大沽口炮臺加強守備並用水雷封鎖大沽口。

支持張作霖的日本政府見奉軍戰事不利,於三月十二日有所行動。是日有日本驅逐艦兩艘強行駛經大沽砲臺不聽制止,反開炮向國民軍炮臺轟擊,國民軍還擊,日艦失利退去。國民軍北京警備總司令鹿鍾麟電復國務院,要求外交團擔保外輪入口不得再為敵軍運兵運械,並不得使敵船尾隨混入。

三月十六日,英美法義荷西比日等八國公使聯合向北洋政府(執政為段祺瑞)提出期限為三月十八日正午之最後通牒,聲言辛丑條約已規定不准封鎖港口而中國軍隊在大沽口以炮火擊傷日本軍艦,要求中國軍隊撤除大沽口的一切防務(共五項要求)。日本公使同日就大沽衝突事件向中國提最後通牒,要求謝罪、嚴懲大沽守將、並賠償五萬元。

三月十七日,青島艦隊司令向外艦司令承認八國通牒之五項要求。鹿鍾麟聲明遵守辛丑條約,如奉艦不襲擊則願撤戒備,並向日本領事承認十二日大沽衝突事件的責任。北京外交部覆八國最後通牒,謂正在竭力設法恢復由京通海之自由交通,認該通牒超越辛丑條約範圍,所開條款可由地方軍事長官與駐津各國海軍司令妥商,勿取急切措置。北京各界人士請願駁覆八國通牒,被段祺瑞衛隊刺傷十餘人,國民軍在京重要將領李鳴鐘命人分別對請願籌組者與學生聯合會表示歉意,並謂明日示威可無意外,執政府衛隊已撤,國民軍當予保護。

三月十八日上午,北京兩百多個人民團體的十多萬群眾在天安門廣場開反抗列強最後通牒國民大會,議決反對八國通牒、督促政府嚴重駁覆、驅逐八國公使出境、宣佈辛丑條約無效、勉勵國民軍為反帝國主義而戰、組織北京市民反帝國主義大同盟等八款,會後遊行到國務院請願,執政府衛隊向府前請願群眾開槍,並用刀棍打殺,造成請願者死四十七人傷一百五十五人(一說兩百多人)的慘劇,受難者大部份是學生,史稱“三一八慘案”。

*****************************************************
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毛澤東立刻大捧魯迅,把他塑造成革命文學家第一人,有聖賢的地位,魯迅的這篇〈紀念劉和珍君〉隨之被收進中學語文(即我們的國語課或國文課)課本,至今仍在。語文成績好的中學生基本上能背誦這篇文章的重要部份。『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這句話早已成為魯迅的“商標”。『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早已成為漢語文化中的名言警句。

*****************************************************
《語絲》週刊第七十四期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

紀念劉和珍君
魯迅
1926-4-1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2〕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佪,遇見程君〔3〕,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4〕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於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哪裡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

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餘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範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5〕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後了,纔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纔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偏安於宗帽胡同〔6〕,賃屋授課之後,她纔始來聽我的講義,於是見面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學校恢復舊觀〔7〕,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纔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於泣下。此後似乎就不相見。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纔知道上午有群眾向執政府請願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於這些傳說,竟至於頗為懷疑。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凶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於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屍骸。還有一具,是楊德群君的。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的傷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

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

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8〕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院裡呻吟。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願。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願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9〕說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凶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於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至於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


四月一日。

※※※※※※※※※※※※※※※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語絲》週刊第七十四期。
〔2〕劉和珍(1904-1926) 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英文系學生。楊德群(1902-1926),湖南湘陰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國文系預科學生。
〔3〕程君 指程毅志,湖北孝感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育系學生。
〔4〕《莽原》 文藝刊物,魯迅編輯。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創刊於北京。初為週刊,附《京報》發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改為半月刊,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魯迅離開北京後,由韋素園接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這裡所說的「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指《莽原》半月刊。
〔5〕在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的風潮中,楊於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藉召開「國恥紀念會」為名,強行登臺做主席,但立即為全場學生的噓聲所趕走。下午,她在西安飯店召集若干教員宴飲,陰謀迫害學生。九日,假藉評議會名義開除許廣平、劉和珍、蒲振聲、張平江、鄭德音、姜伯諦等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
〔6〕偏安於宗帽胡同 反對楊蔭榆的女師大學生被趕出學校後,在西城宗帽胡同租賃房屋作為臨時校舍,於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開學。當時魯迅和一些進步教師曾去義務授課,表示支持。
〔7〕學校恢復舊觀 女師大學生經過一年多的鬥爭,在社會進步力量的聲援下,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遷回宣武門內石駙馬大街原址,宣告復校。
〔8〕張靜淑(1902-1978) 湖南長沙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育系學生。受傷後經醫治,幸得不死。
〔9〕陶潛 晉代詩人。參看本卷第73頁注〔5〕。這裡引用的是他所作《挽歌》中的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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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傅國湧2006-3-18〈「三‧一八」槍響之後 —— 紀念「三一八」慘案八十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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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首發

「三‧一八」槍響之後
-- 紀念「三一八」慘案八十週年

傅國湧
Saturday, March 18, 2006


歷史將永遠記住--1926年3月18日下午,天色陰沉,寒氣逼人,天上還飄過小雪花。在北京鐵獅子胡同,段祺瑞政府悍然下令開槍,共殺死和平請願的學生、民眾47人,傷200多人,造成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

當天的《國務院通電》說請願學生、群眾是「暴徒」,第二天的《臨時執政令》進一步指控極少數著名共產黨人、國民黨人(如徐謙、李大釗、易培基等)「嘯聚群眾」,「散佈傳單,率領暴徒數百,襲國務院,潑灌火油,拋擲炸彈,手持木棍,襲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以致互有死傷」。

「三‧一八」的陣陣槍聲震撼了幾乎所有知識份子的靈魂。槍響之後,魯迅先生停止了手頭的寫作,憤然寫下《無花的薔薇之二》(4-9節),發表於3月29日的《語絲》週刊第72期,給歷史留下了一個衰亡民族良知不泯的聲音: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衛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徒手請願,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數百人之多。還要下令,污之曰『暴徒』!」

「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墨寫的謊語,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血債必須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以上都是空話。筆寫的,有什麼相干?實彈打出來的卻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於墨寫的謊語,不醉於墨寫的輓歌,威力也壓它不住,因為它已經騙不過,打不死了。」

他把這一天稱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他這些文字毫不隱晦曲折,直截了當點名批評了段祺瑞政府,而且在慘劇發生後的第十一天就在北京公開發表。

3月25日,魯迅寫下《死地》,發表於3月30日的《國民新報副刊》;3月26日,魯迅寫下《可慘與可笑》,發表於3月28日的《京報副刊》;4月1日,魯迅寫下了傳世的名篇《紀念劉和珍君》,發表在4月12日的《語絲》週刊74期。這篇文章因為編入中學語文教科書而廣為人知,我們永遠都忘不了--「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以及「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忘不了「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時的「驚心動魄的偉大」,她們「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充份見證了中國女性的勇毅和臨難的從容!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這些文字傳誦了將近八十年,感動了一代代的青年。我有時候常想如果不是魯迅他們在淋漓的鮮血面前寫下的文字,後世的人們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劉和珍其人,這個年僅22歲就被殺害的女孩。

4月2日,魯迅先生寫了《空談》,發表在4月10日的《國民新報副刊》。那些深刻的一針見血的議論即使今天讀來依然令我們觸目驚心--

「改革自然常不免於流血,但流血非即等於改革。」

「這並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虛擲生命,因為戰士的生命是寶貴的。在戰士不多的地方,這生命就愈寶貴。……以血的洪流淹死一個敵人,以同胞的屍體填滿一個缺陷,已經是陳腐的話了。從最新的戰術的眼光看起來,這是多麼大的損失。」;

4月6日,他寫了《如此「討赤」》,發表於4月10日的《京報副刊》;5月6日,他寫了《無花的薔薇之三》,發表於17日的《語絲》週刊79期。

在「三‧一八」槍響後的一個多月中,魯迅先生接連不斷,連珠炮似地寫下了一系列匕首投槍一般的文字,並且公開發表在當時的報刊上。今天已經沒有魯迅,也沒有《京報》、《國民新報》、《世界日報》和《語絲》。一個殺戮青年的民族是可悲的,但有了魯迅,有了魯迅這樣的知識份子,我們的民族便還有希望。殺人固然可惡,但一個沒有魯迅的民族更加可怕,一個民族的整體墮落以此為甚。


「三‧一八」的槍聲一直迴盪在魯迅的耳邊,烈士殷紅的血跡一直晃動在他的眼前,所以他才會在那個黑暗的年代裡一再提起這件事。但是如果說當時除了魯迅就再也沒有人站出來譴責屠殺了,那不是對歷史的篡改就是對歷史的無知,還是讓我們抹去歲月的灰塵,讀一讀1926年3月18日槍響之後那些發黃的報刊吧。

和魯迅走了一條截然不同道路的兄弟周作人,這個以苦茶隱士自我解嘲、寫小品文的作家,他的憂憤雖然沒有他的哥哥來得深重,但對於「未完成的生活之破壞」,他同樣的感到悲痛。

「三‧一八」第二天,周作人就寫下《為三月十八日國務院殘殺事件忠告國民軍》,不僅指名道姓、憤怒地譴責段祺瑞等殺人者,對無動於衷、至少袖手旁觀的國民軍也毫不客氣。他連續在《京報》副刊發表《對於大殘殺的感想》、《可哀與可怕》等文,為學生劉和珍、楊德群之死痛心疾首,對「不知哀矜」的男女感到可怕。

「三‧一八」第五天,他寫下《關於三月十八日的死者》(發表在3月29日的《語絲》72期),譴責「這回執政府的大殘殺」,「中國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捨其生命,而又隨時隨地被奪其生命而無所愛惜。」他說:「慚愧我總是『文字之國』的國民,只會以文字來紀念死者。」他的文字平穩而不激烈,但對死者的追念,對政府的譴責、抗議則沒有什麼兩樣。

4月5日《語絲》73期發表了周作人《新中國的女子》,對犧牲學生給予極高評價,「最可佩服的是女學生們的勇敢」,與《紀念劉和珍君》一樣熱情地謳歌「新中國的女子」。

5月24日他還在《語絲》80期發表的《閒話四則》中提到「三月十八日以來北京有了不少的奇蹟,結果是沉默,沉默,再是沉默。這是對的,因為這是唯一適當的對付法。」這些話雖然沒有魯迅「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來得精粹、沉痛,但周作人那一刻也沒有沉默,他幾乎參加了每一場追悼會,並送去哀憤的輓聯。直到1926年5月31日,他還在《語絲》81期發表《死法》一文,6月28日他又寫下「百日」祭文(發表在7月1日的《世界日報‧副刊》),稱「『五四』是解放運動的開頭」,「『三‧一八』乃是壓迫反動的開始」。

面對「三‧一八」的槍聲,在暴力和血腥面前,周作人和當時無數的知識份子一樣沒有被嚇倒,而是無所顧忌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守住了一個知識份子的良心底線、人道底線。這個周作人和我們習慣中所瞭解的那個隱士、漢奸完全不一樣。今天我們重讀那些遺忘已久的文字,簡直不敢相信出於周作人的手筆。

「三‧一八」的槍聲,青年殷紅的血在周作人心中留下了銘心刻骨的記憶。所以,他才會一而再地提及「三‧一八」。1928年當國民黨「狂熱地討赤」,屠殺革命青年時,他又想起了「三‧一八」的死者,將他保存的燕京大學魏士毅烈士紀念碑的照片交給《語絲》發表。二十年後,他在1945年3月18日的日記裡不無蒼涼地寫下:「『三‧一八』的第二天,下著小雪,鐵獅子廣場上還躺著屍體,身上蓋著一層薄雪……」甚至四十年後,他還在1966年3月18日的日記裡寫著:「今日是『三‧一八』紀念,倏忽已是四十年,現在記憶的人,已寥若晨星矣。」悲涼之氣籠罩了他的整個生命,他也在隨後到來的民族浩劫中喪生。可以說「三‧一八」的噩夢纏繞了這位知識份子整整一生。


溫文爾雅、以《荷塘月色》等美文傳世的朱自清先生,時為清華學校老師,他也參加了「三‧一八」那天的集會遊行,親身經歷了從死屍堆裡爬出的血腥一幕。作為屠殺的見證人,1926年3月23日,他在屠殺後五天內就憤怒地寫完了《執政府大屠殺記》。他說:「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殺!」「這一次的屠殺,我也在場」。他要國人「看看這陰慘慘的二十世紀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國,因此他詳盡地記下了那駭人聽聞的公開殺戮,記下了自己的所見所感所聞。槍響之時,他還以為是空槍,直到鮮紅的熱血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的馬褂上,他才清楚屠殺發生了。他說,那滴在身上的死者鮮血的「紅色我永遠不忘記」,那近在耳旁的傷者的「呻吟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清楚地記下了光天化日下的獸行,為歷史留下了一份可信的珍貴記錄--

「有些人雖倖免於槍彈,仍是被木棍,槍柄打傷,大刀砍傷;而魏士毅女士竟死於木棍之下,這真是永久的戰慄啊!據燕大的人說魏女士是於逃出門時被一個衛兵從後面用有楞的粗木棍兒兜頭一下,打得腦漿迸裂而死!……衛隊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到只剩一條褲為止」。

他還記下了值得紀念的兩件事:

「一是清華同學韋傑三君(他現在已離開我們了!)受傷倒地的時候,別的兩位同學冒死將他抬了出來;一是一位女學生曾經幫助兩個男學生脫險。這都是我後來知道的,這都是俠義的行為,值得我們永遠敬佩的!」

在那場慘劇中,他的學生韋傑三被罪惡的子彈擊中,挨不到三天,在一個漆黑的深夜(1926年3月21日凌晨1:48)他的微笑就永遠凝固了。4月2日,朱自清先生含淚寫出《哀韋傑三君》(發表於4月9日的《清華週刊》)。他反覆地說--韋傑三是一個可愛的人,反覆地說起韋傑三的微笑。他說「三‧一八」那天早上在天安門下電車時還見過韋傑三的最後一面,「也照平常一樣,微笑著向我點頭。他的微笑顯示他純潔的心,告訴人,他願意親近一切;我是不會忘記的。還有他的靜默,我也不會忘記。」無論多少年後,凡讀過這篇文字的人又有誰能忘得了韋傑三永遠的「微笑」呢?


時任北大代校長的蔣夢麟在北大公祭大會上沉痛地說:「我任校長,使人家子弟,社會國家之人材,同學之朋友,如此犧牲,而又無法避免與挽救,此心誠不知如何悲痛。」據報導他說到這裡「潸然涕下。於是全場學生相向而泣,門外皆聞哭聲。」

時任女師大教務長、劉和珍的英文老師林語堂,在劉和珍她們被難的第三天就寫了《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一文(3月29日發表在《語絲》72期),他說自己經過了「有生以來最哀慟的一種經驗」,「二女士之死不盡像單純的本校的損失,而像是個人的損失。」他說劉和珍她們「是代表我們死的」。

「她們的死,於我們雖然不甘心,總是死的光榮,因此覺得她們雖然死的可惜,卻也死的可愛。我們於傷心淚下之餘,應以此自慰,並繼續她們的工作。總不應在這亡國時期過一種糊塗生活。」

剛動過手術的梁啟超先生也在醫院對記者表示自己「極為憤慨」,認為「無論在任何國家,均非依法從嚴懲辦不可」,否則就是政府「自棄於人民矣」。

1926年4月1日,《晨報》副刊《詩鐫》推出「紀念三一八」專號,青年詩人聞一多發表《文藝與愛國--紀念三月十八》,以飽含深情的語言歌唱為自由、正義而血灑鐵獅子胡同的死難志士,稱「諸志士們三月十八日的死難不僅是愛國,而且是偉大的詩。」甚至連「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的詩人徐志摩也寫下《梅雪爭春》一詩:

南方新年裡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靈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殘落的梅萼瓣瓣在雪裡醃,
我笑說這顏色還欠三分艷!

運命說:你趕花朝節前回京,
我替你備下真鮮艷的春景:
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
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

同時,他在《自剖》一文中譴責了這場「空前的血案」、「屠殺無辜」的行為--「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裡發見,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裡的一個慘像。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彷彿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脰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


「嗚呼三月一十八,北京殺人亂如麻!…………」

劉半農的詩句,經趙元任作曲後傳唱全城,悲愴、低沉、反覆的旋律飄蕩在二十世紀音樂史的上空。兩個文弱書生,不惜自己「名教授」、「名學者」的羽毛,不憚鐵血和子彈,唱出了一個民族無比悲憤的心聲,成為衰亡民族不屈從於強權、暴力的見證。


即使《現代評論》週刊,主編王世杰的《論三月十八日慘劇》、主要撰稿人之一陳翰笙的《三月十八日目擊記》,都一致抨擊了軍閥政府的殺人暴行。身為北大法學教授的王世杰還在《現代評論》連續發表文章,明確提出法律制裁問題。他根據大量事實斷定「此次殘殺,是一種預定計劃,不是偶然發生的事實。段祺瑞以及其他參加殘殺計劃的決定的人,自然要與他土匪式的衛隊,同為本案的責任者」。並一針見血地提出了「元首犯罪,也能與庶民百姓一樣受制裁嗎?」這個問題。

其他主要撰稿人許士廉、高一涵、陶孟和等也紛紛發表文章公開譴責政府,楊振聲和凌叔華則以「三‧一八」為背景發表小說《阿蘭的母親》、《等》。即便是陳西瀅的「閒話」也是譴責殺人者的。翻開當年的《現代評論》,那個溫和的以自由主義為導向的知識群體針對「三‧一八」慘案發出的聲音和其他優秀知識份子並沒有什麼兩樣,歷史的真實面目就是如此。


當然,最值得一提的還是邵飄萍辦的《京報》,連篇累牘地發表新聞和評論,廣泛深入地報導「三‧一八」的真相。

3月19日,《京報》第二版刊出題為《國民擁護國權大流血--八國通牒之大反響》的長篇報導,副標題是「死三十餘人傷二百人死傷確數容再詳細調查」(其時,比如韋傑三就還輾轉呻吟於醫院中,並未斷氣),率先公開報導了「國務院門前之屠殺」,「中彈倒地之男女甚眾,滿地皆血,哭聲震天。」並刊登了七十多位傷亡者的姓名、單位、籍貫、職業、性別及負傷的部位、傷勢等詳細情況。以血寫的事實把段祺瑞政府釘在了歷史的被告席上。

這一天,同時發表了邵飄萍先生連夜起草的《世界之空前慘案--不要得意,不要大意》。他還調整版面刊出了請願代表撰寫的長篇紀實《民眾大流血之別報》,揭露慘案真相。

3月20日,《京報》發表邵飄萍親筆寫的社論《可謂強有力之政府--舉國同聲痛哭,列強一致贊成》,以及特寫《小沙場之戰績》,辛辣地嘲諷段祺瑞政府「以國務院為小沙場」,彈無虛發、屍橫滿院的「戰績」。

同一天《京報副刊》發表了石評梅的《血屍》,幾天後又刊出她的《痛哭劉和珍》一文。

3月21日,《京報》發表評論《警告司法界與國民軍--段、賈等可逍遙法外乎?各方注意屠殺案要點》,在殺人政權的眼皮底下,一個普通報人、一張民辦報紙居然毫不含糊地提出「緝拿要犯公開審判,使犯罪者伏法」這樣要命的問題。

3月22日,《京報》發表《誅人類之蟊賊》、《敬告法大學生》等時評。

3月23日,北京各界社會團體、學校在北京大學大操場舉行萬人追悼會,悼念劉和珍、楊德群等四十七位死難英烈。邵飄萍親往採訪,並登台演說,慷慨激昂,痛斥政府殺害和平請願的民眾。第二天《京報》作了詳細的報導。

3月31日,《京報》出版《首都大流血寫真》特刊,全面詳盡地報導慘案真相,印刷三十萬份,以「喚醒各黨各派,一致起而討賊」,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

僅僅從3月19日以後的十二天裡,《京報》就發表了113篇有關「三‧一八」的消息、評論、通電、文章,平均每天十多篇,最多的一天達十八篇。《京報副刊》也發表了魯迅先生等撰寫的有關文章一百零三篇。

4月26日,邵飄萍慘遭軍閥張作霖的殺害,他手創的獨立報紙《京報》也被封殺,離「三‧一八」槍響僅一個月零八天。

遠在上海,葉聖陶在「三‧一八」的第二天就寫下了《致死傷的同胞》,鄭振鐸特地趕寫了話報劇《春的中國》,老牌的《東方雜誌》以不少篇幅刊登了「三‧一八」慘劇的照片。


這是1926年3月18日,軍閥殺害了四十七人之後,新聞界和知識份子們的群體反映。軍閥雖有殺人的武器,卻也奈何不了知識份子們手中的筆,在青年男女們淋漓的鮮血面前,他們用自己的良知寫下了一個個大寫的「人」字。

透過這些熱血文字,我們依稀看到了這個民族的面孔,在軍閥政府開槍殺人之後,本民族的優秀份子,那些文學家、學者、新聞記者並沒有鴉雀無聲,在槍聲面前沉默了,而是公開地發出了正義的聲音。這是一個衰亡民族之所以沒有滅亡的真正原因所在。正是這些本民族的菁英人物能夠直面強權和暴力,堅定地捍衛人類的良心和人性的尊嚴,我們的民族才生生不息、綿延不絕。年輕的劉和珍君們倒下去了,血泊淹沒了她們年輕的面孔,如果沒有她們的師長們站出來,寫下這些傳世的唁文,不,不是唁文,應該是檄文,也許我們將永遠無法追尋她們彗星般的足跡。因此那些挺身而出的師長們將和她們的英名一起永垂史冊。

正因為有了這樣優秀的熱血青年,有了這樣優秀的知識份子,有了舉國上下社會輿論的一致抗議,儘管那個年代依舊黑暗,當時的花瓶國會還是破天荒地召集非常會議,通過了屠殺學生的「首犯應聽候國民處分」的決議;京師地方檢察廳進行調查取證,多少「維持一點司法獨立的精神,也替國民保存一點異於禽獸的人格」(周作人語);因此才有了國務院「閣員總辭職」,段祺瑞才被迫頒佈了對死難家屬的「撫恤令」,段祺瑞政府也在1926年4月倒台了,這一切離大屠殺發生還不足一個月。

那些死傷的青年學生未必有什麼高深的政見,但他(她)們都一樣深深地熱愛這個國家。那些老師輩的教授、學者、作家、記者、編輯,政見也許五花八門,對社會的關懷程度也天差地別,有些根本不關心政治,但面對屠殺他們卻異口同聲地發出了共同的怒吼,一致譴責殺人政權,這就是那個時代知識份子們的面貌。他們用自己手中神聖的筆,行使了天經地義的抗議權。那些發表他們文章的報刊,《京報》、《國民新報》、《世界日報》,還有《晨報》(曾公佈「三‧一八」傷亡者名單),更不用說魯迅等創辦的《語絲》週刊,甚至《現代評論》等,在「三‧一八」槍響之後的那些日子裡,他們都寫下了值得後人永遠追憶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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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March 18,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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