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窩的朱連雀─下
我回家,坐的是火車。新竹這個車站慶祝剛過一百年,車站有些歷史圖片,但就沒有車站在二次大戰中被炸的情景。我想到李學炎,與民國同歲,馬英九贈「忠藎懋績」壽軸祝賀。李學炎被稱為「藍天飛虎」,他參加中美空軍混合團14航空隊,駕駛B-25轟炸機空襲新竹機場。馬英九說這是抗日戰史的典範,空戰史上完美紀錄。要國軍能效他使命必達的精神,捍衛國家,繼續為國效力。那當年這項號稱「感恩節行動」的新竹轟炸,到底是誰要感恩?
轟炸新竹是「珍珠港事件」後美軍第一次對日本"絕對國防圈"的轟炸,揭開了以後一系列轟炸台灣的序幕。抗戰初期1938年2月23日,中國空軍蘇聯志願大隊曾空襲台北松山機場,當時這是轟炸大陸的基地,但這只算杯水車薪,天上還是由太陽鳥凌霸,到1943年才有漆著鯊魚嘴的飛虎隊打破了零式的局面,但這還是些小型且針對軍事機構的零星轟炸,1944年起盟軍對日本發動戰略轟炸,新竹是台灣島中落彈最多,慘烈度第一之城,總落彈量為2340噸。
當時,中美14航空隊也炸漢口,因為那是日本人炸重慶及中國後方的基地,而在武漢會戰的時候,炸這裡的是日本人。窩巢如一,異鳥入據。
新竹機場在1936年建成,是日本海軍航空隊南侵的基地。當年新竹的學生都被動員到機場挑土除草整地做勞動服務,十八尖山也挖了戰備坑道,還用火車鐵軌打造番刀,準備美軍登陸時用來肉搏戰。我小學老師說,他們去躲空襲,看到美機大概要卸重,對頭前溪旁滌衣的婦人丟彈,他們去挖救,都震死了。
1945年5月29日,一波一波的B-29轟炸機,以火車站為目標,把新竹市中心炸得稀爛。兩天後,美軍從菲律賓蘇比克灣出動117架B-24,以三架為一編組,在正午時分對台北實施四小時無間斷轟炸,投彈3800顆,炸死三千多人,超過了之前所有美軍對台空襲中死亡人數之總和,到2009年捷運信義線還挖到兩顆未爆彈。
我有個同事說:「my mom was one of the "lucky ones" who witnessed the bombing of Taipei; because it was too late for her to get into the refuge. She was standing alone on the street watching the B-29 . My mom said: "they flew so low that I could see the Chinese gunner in the plane." Who would have thought that years later, she were to get married with one?」
我還有個同學,父親報效國家,參加皇軍,武運長久,八紘一宇,他妻已有孕在身,幸好他還沒上戰場,日本就敗戰,兒子不成遺腹。回家,兒生,胖嘟嘟的,他把兒小名取做B-25,因為它也是胖嘟嘟的,炸新竹時清晰可辨。
後來,我同學住美國德州,這裡是美國軍工業的重鎮,很多軍人在這裡。有天鄰居知他住新竹,說他也去過,當年他向新竹火車站投彈後,低飛過車站塔頂,對那巴洛克式的盔甲狀中央鐘塔印象深刻。我同學寫信叫他父親去拍了那鐘塔的照片,送給了鄰居。鄰居謝說:「正是這裡,當年就這樣子。太好了,感恩。」
這故事感動嗎?我倒感到徹底的悲哀。
美軍轟炸主要目標是日本殖民政府官舍、工廠、軍事基地、交通設施,儘量避開台灣人居住之屋舍,以免傷害台灣人。在這樣的要求下,部分戰爭期間到達大陸的台籍人士,提出一個轟炸指導大原則,即自空中鳥瞰,凡黑瓦即炸,紅瓦則避。因為當時日人房舍,必覆蓋日本式黑瓦,這種瓦片價錢貴,但比較耐用;而台灣人的房子,幾全使用薄薄的紅瓦片,少部分還用稻草。但這在嘉義地區出了意外。原來,日人在阿里山大量伐木,山腳下台灣人適逢其盛,不少周邊行業跟著繁榮,賺了錢之後,遂將自己原先的台式屋改建成較為舒適的日式屋。結果被炸慘重。
我小時住的眷區就是日遺宿舍,黑瓦。
黃崑巖《戰火與書信串起的奇遇》說:「那時的我才九歲,突聞遠處爆炸聲四起,約莫在機場的地點,正有幾團黑煙湧向天空。
白修德的《In Search of History》問世,為新竹的奇襲提供了幕後的真相。白修德躬逢其事,成了報導那次作戰的記者,和我地上所見的互相印證,彷彿我曾目擊到白修德坐在正在俯衝的機艙裡的真實感。」
新竹機場就從日本手裡留給中國,又從中國手裡撕裂出去。民國38年後,空軍第八轟炸機大隊從這裡轟炸大陸,長有近十年,然後是第二十空運大隊、第十一大隊、黑蝙蝠中隊。以前的「光華雜誌」還有篇文,提到一位將軍的回憶,50年代夜晚轟炸上海電廠,故鄉山河下面一片火海,上面的他忍不住眼淚直流。
機場上的飛機從零式、96、B-25、P-40、B-17、P2V-7、雷霆84、軍刀86、F100、F104、F5、幻象、F-16,巢築巢棄,日遺眷舍、婦聯眷村、改建國宅、、。巢大了,鳥多了,棲息飛離,來來去去,何處是家?
還是,家,就是可以安靜看朱連雀停留的所在?樹梢掠過的不再是凶猛的轟炸機,而是安穩的民航機。指著天的不再是高砲,而是相機。鳥飛鳥棲,只留記憶,不留彈坑。好來好去,何處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