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複雜人文世界的「承載」
──黃著「童年與解放」讀後 〈 1993年書評舊稿 〉
緣起
黃教授的大作「童年與解放」,自七月出版以來,我一直注意各種刊物,希望讀到對它的反應,這樣一本難得的、深入淺出的教育論著,怎麼沒能帶動一些相關的議論呢!回顧這本書在「人本教育札記」上,以「人與世界」系列為名刊出時,我就是愛讀者之一。當時由於彼此公私領域有部份相重疊,我頗常與教授見面洽談。卻很少有向他請教教育問題的機會。但是,我深知這是一系列值得探討的題目,由他以靈活生動、深入淺出著名的筆下帶出,真是我們社會難得的福氣。所以我曾在一次機會裡,鼓勵他把該系列集結成書,我強調不要為完美而拖延,甚至擱置;或者若因不完美而能引起議論反而更好……;甚至,當他擔心可能沒有人重視、沒人閱讀時,我竟說出「如果出書,我一定仔細拜讀,至少寫一篇文章與老師討論……」。如今,這麼值得大家討論的書,已問世四個多月了,居然沒有什麼迴響;同時,在黃教授面前我開出的諾言,都是令我不能不雖力有不逮而奮力提筆的理由。本文之作,筆者已盡力,但願能得拋磚引玉之效。〈以下本文稱教授為作者;自稱為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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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該書封底言簡意賅的介紹,作者「提出的是一種世界觀,這世界觀的基礎是人的原始創造特質。作者分析兒童學習語言的稟賦,界定文明能力與自然能力的分野,從而一層層揭開兒童世界的面紗。……說明真實的知識其實是,由童年的直接體驗不斷延伸出去的經驗網絡,並進一步討論理性的局限與人的思想解放。」
筆者對於作者在本書中的成就,十分佩服。願指出它至少有兩方面值得激賞:其一,是它揭示出「人的原始創造特質」,它借皮亞傑與喬姆斯基著名的兩立,經由批判與辯證,開出所謂「自然能力」與「文明能力」的分野與拮抗,從而建立起整個人與世界知識架構的原型,可說相當成功地擺脫了傳統學術上讓人們莫衷一是如「人性善惡」之類的根本問題;這不僅能給予人們以無比的信念與希望,一如所有人本主義哲學之以「人為目的」;也強烈地預示了人們對於「自我異化」,所應具備的永遠的警惕。其二,是它,在我們這個缺乏理想,缺乏堅持與勇氣的時代,明確地為人們提供了一個重要而罕見的範例──一個大架構的世界觀。尤其當作者自己也說「原來〈我〉也抗拒大架構」〈見該書序言〉,竟終而仍不能不去建構它時。它讓我們似乎是又見到了我們這個時代裡最需要的,但久已瀕於絕滅的人種──「思想家」。是誰說過的──這是一個需要「思想家」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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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為一本探討世界觀的書籍,特別是以教育的觀點出發時,筆者對於該書是有相當遺憾的──為什麼作者在本書中對於複雜甚至紛亂的人文世界似乎落墨不多?而依筆者本身對人與世界的體驗最深處,則一是對於自然界的驚嘆;一是對人文界的疼惋;前者是自然界的規律,如何環環相扣,如何柳暗花明;我們面對它的鐵律,不免承認如果有造物者在,他必然偉大神秘。後者是人類世界的繁複──在不同歷史文化與自然背景下,甚至不同的家庭背景下;人呀,即使以無比的真誠,似也不容易求得兼顧人我的社會規律!坦白地說,我覺得較之前者,它實在或更有待於智者的啟導與指點。
可惜在該書中,對於人文世界的認知,作者雖然提出了一連串當代思想家們具批判性的概念,如:「人的異化」、「生產力的神話、」、「附合主義」與「國家神話」、「國家機器」等,都是對於巨觀社會分析極為有用的工具,可是作者尚未能如其辯證處理皮亞傑與喬姆斯基的爭議,取得進一步較具建設性的成果;一如康德之處理「純粹理性」、「實踐理性」、「判斷力」,經其「批判」之後乃能匯為日後黑格爾及費希特之巨大力量。換言之,筆者以為所謂「異化」,其實是否即所有事物在自然界中成長及走向衰敗的過程,克服「異化」,只在彰顯人如何在認識各種規律之後,以各種規律之間的互動,改變此一衰敗之情節。所謂「附合主義」,其實是否為人的本性的一部份,一如古哲所謂「人是社會的動物」,或者是人類儀式的根源,具有若干宗教的性質;或者作者在大著「笑罷童年」的片頭裡的兒童遊戲場面,是它另一原始,並非昆德拉常被引述的所謂「媚俗」可以概括。
至於國家神話,是否一如任何「家譜」裡必然存在一些虛偽和掩飾?一些文學樣的煽情的無奈?人們重要的工作應是在傳承時把文學的歸於文學,何需那樣撻伐,只需我們用真正人的角度自省其真實性,以所謂「莫知其苗之碩,其子之惡」,而自行警惕?
其次,對於人文世界的認知裡,極關自然的一項結構性問題──家庭,作者在書中竟未給予適當的篇幅略及,也是筆者覺得應該在此表示遺憾的;家庭作為人類生存發展的主要機制之一,它給人類──這最需要長期保育,始能獨立謀生的動物──生活的機會,也在人類的心版上銘刻了最基礎的社會生活的模式,以為往後人類發展的根柢。
它是過去與現在所有人類受教育的第一個重要場所,何以能夠那樣無視於其存在地略過?
其三、對於人文世界的認知,筆者以為與自然世界的認知,最大的差距在於價值上的歧異。即自然世界以客觀的真假為價值的所在,其驗證以實驗為方式,人文世界則以實踐為方式,以相對客觀的是與非為其價值的所在。其中觀察自然世界規律的邏輯,是形式的;人文世界的邏輯則應在那形式邏輯之外,更加上辯證邏輯的性格──作者在該書中常提及「辯證的發展」一詞,顯示作者為文已有意跳出自然科學巨影下的形式邏輯窠臼,是極可喜的事。可惜,在該書中卻未能揭明此一重要差異的意義。換言之,對於施教者言,教育工作者是在實踐其某一理念;對於受教者言,他是被當做類似兔子或白老鼠一般被「實驗」著,對於人本主義者,就出現了人如何可以被「實驗」的重大議題。或者說,人應該在什麼特殊條件下,始可以成為實驗的對象?該書雖然以「人本」兩字,強調「自由、開明與尊重」之類的態度,似乎可以避開這個問題而仍能建立其人本哲學相當合理的架構,但是筆者終以為是一樁憾事。
其四、依據筆者反省自身所受時代與處境的習染,比較自然界事物間的互動;愚見以為「人本教育」不僅應注重自然人已得自天賦的創造能力,也應揭論人作為社會人,在其處境中的創造能力──甚至「社會人」三字可以改為「處境人」──那其中的「主體性」,是人與其他物種最大大的不同;也可以說,相同處境下,各人不同的抉擇,正是個體展現其創造力的時刻;也是人類此一物種,對於其「處境」發揮其「主體性」的關鍵時刻。
縱觀全書,對於人類的處境,作者運用「跌倒」、「陷阱」、「機器」、「斷層」之類意象清晰的詞語,已做了相當成功的描述。尤其,能勇於提出對此一處境的負面陳述,作者的魄力是極難得的。〈可參見於頁151、152、204〉可是相對於此一巨大威脅的陰影,書中卻似有頗為重要的遺漏──即作者所提出的「心無偏見」,在人的「處境」中,如何而始為可能?對於此,作者在其「創造性工作與人類愛」的專章中,意圖通過對於「小孩很容易接納不同國度,不同階級的人的境遇,把自己投射到陌生世界的人物世界的人物身上」的觀察及「人類學的研究無法證明的本性是否包含攻擊與殺戮的生物行為」的消極理由〈可參考該書頁99~105〉,建立其所強調的人類愛,而尋找其所稱的「社會的唯一出路」。作者所揭示的「人類愛」,確實是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因為如果不經過此一肯定,似乎人類的「處境」勢將注定只能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人本」也者,就永遠只是一個不可企及的「概念世界」。
以下,筆者願以較多的筆墨提出自身的淺見。
首先,人本哲學所強調的「人的本來面目」,誠如作者所云,是「鋪陳了無邊無礙的舞台」,是提供一種可能性,並不是要保證什麼人類未來的發展。因此作者所提的觀察和消極理由,似皆可以省略,只須直指人類會希望個什麼樣的世界,鼓舞他!
第二,如果要提供什麼較具體的暗示,似以生物學的證據為較佳。例如:「人的本來面目」──筆者名之為「人在其處境中的創造力基構」──即胚胎期中人在母體子宮中的安全與滿足,與此相聯結的對於母體心跳與語音的依賴與熟悉,在子宮洋水中的振臂踢腿的嘗試……以及可能更具啟發意義的,即使胚胎時期,人類也仍一直以發生學的重演方式,不斷地在其「處境」中,操練著生命賴以存續與發展的潛力。在過去,人類與自然物種相辯證,在物種競爭中孓遺;未來,對於人類將如何渡過自身惡性競爭而導致的絕滅危機中,「人類愛」會是一經由對自身處境的反省,而產生的「必要之善」。並且從而由抽象的「人類愛」的概念,思考落實向人類「處境」中時,「人類愛」所可能呈現的變貌。
第三,對於「人類愛」在處境中的變貌,筆者以為或許更是我們這個日益開放與多元的社會中值得檢視的主題。以下,就以發生在不久以前的事為例:
在台灣政經發展的停滯混沌之中,政府對海峽彼岸之災情或菲洲災情之關注與援手,在「人類愛」的範疇裡,自是天經地義。可是就當時輿情反應,反對者的聲浪也並非完全無理,那麼我們究竟應該如何面對此一概念?
由此事例,我們是否應該進而把這種現實之複雜不同於理念的純一的模式,加以強調,一如研究道德判斷者之研究道德兩難式的態度,但不只是抽象分析式的把面對兩難情境的關注落在所謂「分化」和「統整」的心理過程上;更應強調此一過程的整個情境,即對於陷身於兩難者所承受的心靈的負擔給與充分的關注和支持──筆者對此習於使用我們傳統文化中的「負載」一詞──其意義著眼於人類在處境中抉擇時,必然是置身於複雜的可能衝突脈絡之中,沒有一種抉擇能夠了無罣礙;此時抉擇一項理念,一項作為,必有種種牽扯和羈絆,甚或抉擇一項理念,但暫且不能進行或竟必須逆向而行,都造成或多或少的負擔,但是我們並不意圖拋棄此「負載」,那是靈明一點地永遠「負載」而終到彼岸的樣態。
這是每個人生活在現實環境中必須被彰顯的角色,也是人類愛落實在現實處境中應有的「存在空間」,也是人本哲學由人的本來面目向外在世界發展時,一個值得揭示的、但尚不為人們關切的辯證情境。
作者在該書中對於這情境部份主要提示的大約就在科學家居禮夫人回憶青年時代〈頁107〉和原子彈之父歐本海默「不發一言的走開」〈頁203〉,所費筆墨可謂不少,可惜並未揭明標出,相信作者並非不加重視,因而在此寫出拙見,以示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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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跋──
筆者提筆構思期間,驚聞作者肝病轉重,出國療養,古人所謂「斯人而有斯疾」的感嘆,使我幾度欲擲筆。然而對於知識人最大的尊重和虔敬,豈不最是應由知識的途徑表達,況且,如本文緣起所述,本文之作,是筆者對作者的自諾〈非應所要求〉。自覺實有自我兌現之必要,因而,才走筆草成此文。
至於,本文內容實在不夠成熟;尤其,最後由「人類愛」談到辯證的情境中的「承載」一段,敘述不夠完整,但是,仍勉力提出。是因於筆者確實深有所感,不是無的放矢或為賦新詞強說愁;每記友人K君素具理想而家庭竟終於破碎,謂他曾特於送小孩上學的駕駛途中,淒然教唱「收拾起痛苦的呻吟」的「天倫歌」,其仍期望子女勿因而永陷小我困境之往事,對我印象實深,覺得人類倘若能有這樣的「承載」的精神,對於人類面對社會複雜處境,應屬必要,所以在此,藉予披露,是極盼能因而對該一問題的探討能獲得集思廣益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