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母親的自白（全文） - NTU5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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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母親的自白（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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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靜姐 Julia小喵恰恰的心情

一個母親的自白楊寳璇

怎麽看你都還是個孩子。尤其是現在，當你貓樣的捲曲著身子，兩手交曡壓在臉頰下，微微張著紅潤的嘴，眼皮輕輕顫動著，沉沉熟睡時，那姿態表情，和剛出世的你，好像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許久沒有好好的端詳你了，在這寒冷的，透著潮濕風雨味的冬日午後，我拉上百葉窗帘，靜靜的坐在這昏黃寂靜的屋子一角，膝蓋上攤開一本書，有一頁沒一頁地地翻著，其實只是找個藉口，好留在房裏陪你。

你悶哼了一聲，唰地翻了一個身，然後兩手一攤，腳一分，呈大字形仰臥在你床上。這麽一來，你就一下變大了，大得連這張雙人床都幾乎容不下你。我看著你半垂在牀沿的，筋骨虯張的手臂，就忍不住驚嘆，怎麽一不留意，你那兩條短短肥肥，時時籐蔓般攀纏住我頸項的小手臂，突然變成這麽粗大了？你那撐在床板上的兩隻硬梆梆的，頭角崢嶸的大腳，更是讓我嚇了一跳。記得你剛出生時，金髮的年輕護士把你抱過來，放在我床邊，包著你的小兜兜鬆開了，我一探手，就摸著你的一雙羊脂玉一般，溫潤柔軟的小腳。一粒粒的腳趾，只有小黃豆那麽大，可腳趾甲卻都長好了，尖尖的伸了出來，薄薄軟軟的一小丁丁，半透明的，像是黃豆上剛孵出來的小芽。上天何等仁慈，竟然送給我給我這般完美無瑕的小生命！我滿懷感激的俯下身來，在你的腳心上，一邊一個，印上了響亮的吻，算是蓋上了我的私人圖章，簽收了。

自從那一天開始，二十四年來，我用自己的方式，盡我所能的，熱烈的愛你。不同於一般無私的，不求回報的母親，我總是設法要衡量你對我的愛。自從你懂事之後，我就一次又一次的問你有多愛媽媽，你的詞彙越來越多，愛我的分量也逐漸由泛泛的 “很多”，升到你自以爲數字中最大的“十”再升到“百”，“千”，再來就是“十個千”，“百個千”。記得有一次你和姐姐比賽，看誰愛我多些，竟然冒出了一個不知何時學會的“無窮大”，讓我高興得抱著你，在你肥嘟嘟的臉頰上親了又親，直到你掙扎著逃掉才罷休。這個遊戲，我津津有味的玩，直到你有一次白眼一翻，說：“媽，你好無聊！”之後，才興致索然地閉上嘴。哎，在你們轟轟閙閙的成長過程中，我總是有意的慢半拍。

顯然的，這次我又慢了半拍，聼不懂你剛才說的，打算明年結婚是什麽意思。才不多久前，你還是個緊緊捏住我的裙腳，我走到哪兒，你笑嘻嘻跟到哪兒的毛孩子，今天居然學大人一樣，要結婚了。你會不會是說著玩的，就像你從前說過，要送媽媽一顆“無窮大”的大鑽戒一樣？

坐了一會，發現身上涼颼颼的，這時才想起你沒蓋被，於是連忙去壁櫥裏取出一張毛毯，輕輕蓋在你身上。當毯子觸到你身上時，你竟然嘿嘿地笑出聲來，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許久沒看見你這麽開心了，開心得連睡夢中都忍不住要笑，就像你小時候一樣。你小時是多麽的愛笑啊！自從把你從醫院抱回家，你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我之後，就眯眯的笑了。那是一個複雜的，仿佛洞悉一切的，不屬於初生嬰兒的笑。我當時並不在意，以爲是自己生産後，身心俱疲之下的幻覺。後來在你多次展露同樣的笑靨後，才讀到你笑容裏所包含的，無盡的信賴与依戀。我盯著你的眼睛往深處看，想找到藏匿在裏面的靈魂，可是你純淨的瞳孔裏晶瑩透亮，什麽雜質都給篩過了，不留痕跡。縱然如此，我還是明白，你是刻意的要讓我知道，你是多麽放心的把自己托付了給我。我是多麽感動啊，我緊緊地抱著你溫熱柔軟的身軀，覺得自己瞬間變成一座碩大無朋的噴泉，源源不斷的愛，從億萬個毛細管裏汨汨而出。

做夢都沒想到，生性自私的自己竟然有這般充沛的感情，去全心全意地愛另一個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内，你都是我生命的重心。你的一顰一笑，表情動作，甚至呼吸，都牽動我整個的世界。你一吸氣，大地上的海洋湖泊因此而漲潮，一呼氣，它們就跟著退潮了。你一睜開眼睛，天上立即繁星閃爍，一笑，太陽就出來了，桔紅的光，溫暖了世間所有陰暗的角落。

由於愛你，就深恐失去你，知道沒有你的世界，就像一間燈火輝煌的的大屋子，突然停了電，變得陰森可怖，令人想立即拔腿離去，一刻也不想留連。因而我就竭盡所能的守護你，到了幾乎歇斯底里的地步。我以維護你的安全為理由，在你四周，密密的圈上了安全藩籬，然後還上了柵，加了鎖。哎，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確是把你拘得太緊了，相信你心中也怨恨過我，否則爲什麽到現在，你都還時常提起，我一直到你十二嵗時，還不准你獨自過馬路，去對面凱文家玩的事呢？

縱使門禁森嚴，你偶爾還是讓我擔驚受怕。因爲輕易不許出門，你在家無聊，最愛和我捉迷藏，讓我緊緊張張，上上下下的尋你。家裏的衣櫃，床底下，浴缸，狗屋，窗簾後頭都是你藏匿的好地方，院裏的樹幹花叢也成了你躲貓貓的所在。好在你總是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我有驚無險的找到你。

可是有一囘，我以爲真的失去你了。那噩夢般的經歷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讓我冷汗直冒，神經發麻。那年你四嵗，有一天，我和你爸都上班了，姐姐也去了學校，家裏只剩你和爺爺。我正在辦公室忙得昏天黑地時，突然收到你爺爺的電話，説是你不見了，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鐘頭，都找不著你。“家裏每個角落都看過了，街上也找了好幾囘。”爺爺嘶啞著嗓子，聼得出來他有多揪心搗肺。你知道爺爺一向仔細，他是連去街角買份報，都要把鑰匙掏了又掏，一再查證是否把門鎖好的那種人。所以他的話，我能不信嗎？記得我當時聼了眼前黑了一黑，耳朵嗡嗡的，好像有千萬隻知了在鳴叫。“好，我馬上回家。”我說了這麽一句，就三步倂兩步的奔出辦公室。推門看到外面白花花的陽光，心中一陣凄惶，淚水就嘩嘩的流了下來。二十分鐘的車程中，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個不堪設想的畫面：你被蒙面歹徒小雞般攔腰夾著；你坐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哭著要媽媽；你不小心掉到抽水馬桶裏，給沖到大海去（別笑，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對天發誓）….。

我在眼前一片模糊，手腳不聼使喚的情況下，居然神差鬼使地把車子開到了家。我踉踉蹌蹌的進了家門，卻發現你好端端的坐在地上看電視，粉紅的舌頭一伸一伸的，正舔著一客巧克力蛋捲冰淇淋。我腿一軟，跪在地上放聲痛哭。你大概從來沒見過我這個樣子，嚇呆了，骨碌碌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冰淇淋掉在地上也不去檢。我忙一把將你抱起，又哭又笑的，瘋狂的親你。這時你爺爺走了過來，説道：“他一直在你床上睡覺呢。他人小，又蒙著頭，沒留意根本不知道被子裏有個小人兒。”他難爲情地笑了笑，覺得還有需要補充，又說：“後來發現打電話給妳，妳已經在路上了。” 我笑著點點頭，表示理解。看著你糊了一嘴冰淇淋的斑駁小臉，我領悟到地獄与天堂原來近在咫尺，而所謂禍福，也只有一綫之差。

其實，自從你在十一嵗那年，聲音在一夜之間由稚嫩變低沉，嘴唇上出現淡青色的，柔軟的細毛，而晚上睡覺前，也不再央我“再多陪五分鐘”時，我就知道你薄薄的肩胛上，一雙有血有肉的翅膀，已隱隱成形。也許從那時開始吧，我就夢見你會飛。一次又一次的，我夢見你站在一座高樓上，兩臂水平張開，下頦高高揚起，擺出一個跳水的姿勢。我在地上翹首仰望，聲嘶力竭的叫你別跳，你垂眼望了我一下，搖搖頭，接著就奮不顧身的往下一躍。我嚇得魂不附體，連忙高舉雙臂，意圖把你接住，可是只見你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跟斗，兩手一伸，就化作一隻大鳥，撲撲拍翼而去。夢醒後，歪歪斜斜摸黑去你房裏，站在你床頭，聽見你輕輕的鼾聲，看到你浴在月光下安詳的側臉，聞到你房間裏，那混合著汗臭蠟筆巧克力的氣味時，一顆狂跳的心，才逐漸安靜下來。

回房前，我打開浴室的燈，看到鏡裏映出一張慘白暗淡，形容憔悴的臉，不禁嚇了一跳，像是与自己的鬼魂打了一個照面。也許你不知道，媽媽小時候，也是像你一般的，天塌下來都不管的瀟灑人物呢。外婆不是告訴過你嗎？媽媽疏懶到連初中聯攷的前一夜，還在床上翹起一隻腳，吃話梅，看小説哩。然而這些年下來，卻變得如此的神經衰弱，患得患失，看不開放不下，甚至還妄想一手拉住時間的巨輪，不讓你和姐姐長大，好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做母親的都是這樣的嗎？或是自己有特別的“戀兒情結”？是沒有安全感嗎？或者根本就是佔有慾太強？亦或兩者皆然？我對著鏡子苦笑，找不到答案。

一年年的過去，你迅速的長成一個翩翩美少年，你的電話頻繁而冗長，而家門口也開始有半大不小的女孩，甩著一頭長髮，兩眼發光的前來撳門鈴。我憂心忡忡，知道縂有一天，你會被其中一個給擄走。然而幾年下來，你卻對她們淡淡的，“只是朋友罷了。”每次問起哪個女孩，你就會這麽說。我也私自歡喜，看來你還打算在我身旁多耗個幾年。即使是前不久，當你把那個美麗的華裔女孩帶回家時，還是一點口風都不肯露。可是媽媽到底比你多長了幾嵗，光看你瞧她的神色，知道就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果然不錯，沒多久你就承認你和她“常在一起”，不料這句話我才剛消化，接下來你就宣佈，說是準備要結婚了。我聽見後，當場涕泗滂沱，久久不能自已。我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突兀，就像看一場戯，開場時鑼鼓喧天，好不熱鬧，可是中間才出去洗個手，回來卻發現燈火大亮，觀衆紛紛離席，原來已經散場了。媽心裏這種錯愕失落的感覺，你明白嗎？

你說你不明白我的感覺，你說即使你談了一世紀的戀愛，我的心理還是無法調適。你也不明白爲什麽你已經二十四嵗了，我還把你當孩子，巴不得你一輩子做我的“甜蜜小男孩”，永遠不要娶妻生子。說完，也不待我解釋，你就手一甩，陰沉著臉囘自己房間去了。

現在，我就在你房間的一角，滿懷憂傷的看著你。你睡得多甜啊，你眉毛舒展，嘴角隱隱帶著笑意，顯然剛才的不快，已經在夢中消失。你說得不錯，在媽媽的心目中，你還是個孩子，而且永遠是，直到你頭髮斑白，兒孫滿堂都還是。我想在每一個母親的心扉，都有個保險櫃，裏面珍藏著她們孩子兒時的影像：那柔弱無骨，趴在她肩頭的頸項，那一絡有海水和太陽氣味的胎髮，噗噗噴了她一臉口水的小嘴，緊緊抱著她大腿不放的小胖手，在眼睛裏打滾的晶亮淚珠，以及那星光下天使一般的笑容。她們有事沒事，就把櫃子裏的寶物拿出來，逐件欣賞，檫拭，打光，然後再小心翼翼的放回去。你想想，在這樣周而復始的溫故知新之下，孩子們在母親的心中，還有長大的可能嗎？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爲什麽外婆在我四十多嵗時，還追出來要我多穿一件外套，而我偶爾打一個噴嚏，她立刻把瓶瓶罐罐的藥丸藥水拿出來，硬逼著我吞下去不可。

至於你說我不願意你娶妻生子，這話就說得有點傷我的心了。作爲一個母親，我當然希望看到你將來也和我一樣，享受到有知心伴侶，以及兒孫繞膝的樂趣。況且，從自私一點的角度來看，若是你不曾爲父，不曾經歷過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喜悅与憂傷，怎麽會領略到我愛你之深，之切呢？老實說，對於你的婚事，我並非反對，而是恐懼，理由是因爲害怕有一天會失去你。我怕你有了妻兒，有了自己的家後，就會把你原來這個家視爲次要，因而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把腳抽出來，之後便漸行漸遠，最終銷聲匿跡，不再露面。幸運的話，也許一年中，還能在逢年過節時見上一面，像斜對門的，整天默默坐在門口看風景的曼斯菲德夫妻，或是隔壁街上，養著七只大胖貓的強生太太一樣。

我知道我是過慮了，曾經愛我“無窮大”的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如此寡情的。然而話雖然這麽說，我心裏始終有惘惘的脅迫感，畢竟，親子之愛是順流而下的，逆向的愛，相形之下，往往蒼白無力，因此更需要精心營造。媽媽從前就因爲把全副心力，都用在姐姐和你身上，留給外公外婆的，只是糟粕而已。雖然他們並沒有抱怨，可是我心裏的内疚，卻是今生今世都彌補不過來的。我當時的行徑，是別在我心口雪亮的一根針，一挨到就會被刺得鮮血淋漓。因爲有這樣深切的體會，就更是恐懼將來會逐漸被邊緣化，乃至失去你。媽媽的心情，你能理解嗎？

天色越來越暗，天光已經無力穿透百葉窗帘，房裏的光線逐漸由昏黃轉成灰暗，書頁上的字跡，也變得不可辨認。我站起身，正想悄悄離去，你忽然又翻了一個身，同時嘴裏發出“唉”的一聲。從來沒聼過你嘆氣，何況還是那麽悠長無奈的一聲，仿佛峽谷無人煙處幽幽起的風，聼得我心裏一陣淒涼。我趨前端詳你的容顔，在嘩嘩掩進的暮色中，只見你方才還嘻笑的臉，此刻已眉頭深鎖，滿面憂色。我心裏一陣抽痛，稚嫩如你，何以背負著如此不可言喻的憂傷？你從前也曾因種種事故而傷心過：你六嵗那年，我不許你溜冰，因怕你跌跤；八嵗的時候，我不放心讓你去同學家過夜；十嵗那年的萬聖節，不許你和小朋友去街坊要糖，原因是：“踫到壞人怎辦？”你最不能忍受的一次，就是在你大學畢業那年，因爲一連幾天沒有你的消息，我報了警，結果警察挨家挨戶的找你，雖然找到了，可也害你在朋友中大大的丟臉，因爲從此之後，他們只要一見到你，就鬼哭神嚎的起哄：“你媽媽找你！” 從前你不過哇哇大哭一場，或是關上房門，生一天悶氣，就雨過天青了。可是這次，你的反應讓我覺得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令我惶惶不安。

回想起來，似乎你所有的傷心事，都和我有關。我是你不快樂的根源嗎？是否我的愛，沉重得讓你不勝負荷呢？前人有關親子關係的智慧話語，我都知道，可是實行起來，卻不是那麽容易。取比捨要簡單，而付出總是希望得到回報，無私是最高的德行，然而需要幾世的修行，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完美的母親，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有很多時候，我不當的舉止言行，讓你或多或少的受到傷害。

僥倖的是，我偏執的愛，並沒有造成你人格上太大的缺失。你雖然有時情緒化，然而基本上你努力上進，合群善良，尤其對弱勢的孩童，更是滿懷悲憫之心，這就是為何你選擇教育為終身職業，而且堅持在低收入學區執教的原因。也就是因了這個機緣，讓你遇上了你的同事——你今天的情人，日後的妻子。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你最理想的抉擇。姑不論她的容貌學識，就光看她在短短的幾個月裏，把情緒上大起大落的你，改造成一個笑口常開的陽光男孩，我就應該敞開胸懷來接受她。畢竟，世上還有什麽，比一個母親看到她孩子的笑容，更能令她心懷感激的呢？更何況，你情緒的不穩定，多少与我脫離不了關係。

這麽説來，我實在沒有理由不為你高興。要知道，愛上一個人，而那人也正好愛上你，這是多麽的可遇不可求（我是過來人，我知道），而你竟然幸運的碰上了，而她，又讓你這般的快樂，做母親的，還有什麽再苛求的呢？此時此刻，面對著你憂傷的容顔，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能用“愛”做藉口，拒絕讓你長大，用淚水作武器，沾濕你羽毛已豐的翅膀，更不因該因爲我的妒嫉，而把你逼到兩難的死角。從今以後，雖然我不能保證你不再受到傷害，但求上天可憐見，讓傷害你的人不再是我。還有一點必須提醒你的，就是因了我個性上的弱點（你知道媽是多麽的多疑，倔強，神經過敏…），你成家之後，在我們溝通的管道上，免不了有礁石与險灘，需要你我共同努力，才能化險爲夷。兒子，請答應我，在那考驗母子感情的緊要關頭，請給我充分的信心，不要因爲一時的誤會，而倏然關上閥門，聽任我一遍又一遍的嘶號呐喊消失在風中。

兒子，振翅遠颺吧，媽媽祝福你天天天藍，萬里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