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找到了。我拇指向上一扳,“啪”地,水晶吊燈亮了,刹那間,幾千燭光的光刺得我眼睛睜不開來。等到我張開眼時,她已經不見了。溜到哪兒去了呢?我打開每扇櫥櫃,移開每張椅子,甚至還趴在地上,撩起桌布,察看餐桌下,但所有的地方都是空蕩蕩的,連影子都沒一個。不可能跑得這麽快的,她肯定還在屋子裏,因爲我聞到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氣味,剛才還沒有的,肯定是她帶來的--潮潮的,又帶著一絲絲甜膩,像什麽呢?雨後的桂花?剛泡好的茉莉香片?還是還在爐上蒸著的豬油年糕?分不清了,反正是熟悉的,聞過的。我嗅了又嗅,發現越往低處氣味越濃,於是便趴了下來,吸著鼻子,邊爬邊嗅,像狗一樣尋找氣味的來源。
突然,我耳畔又傳來一聲嘆息。我環顧四周,發現覺廚房旁洗衣間的一扇門沒関好,露出一條窄窄的縫來,聲音應該是從那兒傳出來的。爲了不想打草驚蛇,我決定還是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我的膝蓋在堅硬的瓷磚上磨久了,有點疼,不過,好在沒多久就爬到了。离洗衣房越近,那甜膩的氣味就越濃烈了。我料得不錯,她果然藏在這裡!我把手輕輕搭在門把上,一只眼睛夾在門縫中往裏瞧。
裏面是黝黑的。漏進去的一綫燈光,照在靠門的洗衣機一角,發出幽微的白光。縮在裏面的烘乾機,就看不見了。我站起身,輕輕推開門,正想跨腳進去,卻發現洗衣機就在這時,無端端地搖晃了一下。哈,我就知道妳在裏面,這還不把妳逮到了?我一個箭步上前,飛快把燈打開,順手“嘭”地把門關上。這下子,看妳還能逃到哪裏去?我對自己的快速反應滿意極了,不禁得意笑出聲來。
屋子裏空空的。除了兩台機器外,只有歪歪靠墻立著的幾枝蓬頭垢面的拖把,還有一個燙衣板,四腳朝天的臥在地上,像一隻巨無霸蟑螂的僵屍。她不會躲在燙衣板下面吧?我一躥步把它反轉過來。沒有。我走到牆角,手一橫,把拖把掃得橫七竪八地倒在地上,也沒有。她一定還在。我感覺到她的存在。小小的洗衣房屋裏有兩個人—我,和她。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拂在我臉上的呼吸,她盯在我後腦勺上的眼神,以及她那越來越濃洌的體味。我挨著牆滑坐在地上,想。想下一步該怎麽辦。坐了一會兒,突然,我眼角的餘光瞄到那洗衣機,看它又輕輕地晃了一下。啊,原來妳躲在洗衣機裏面!怎麽一直沒想到?我虎地跳起來,衝過去,一把掀開洗衣機的蓋子,發現裏面 卻光溜溜地,空無一物。我不死心,伸長了手臂進去撈,可是手指觸到的,只是冰涼的鐵皮。會不會在另一部機器裏呢?我打開烘乾機的門,探頭進去看,漆黑的筒子裏,亦是空空如也。對了,兩台機器後面有一個窄窄的罅隙,她莫非藏在那裏?是,肯定是的。我縱身爬到洗衣機上,伸長頸子往下面瞧,但是罅隙裏黑墨墨的,什麽都看不見。我擡起頭來時,一不留神,“呯”地撞上了牆上櫃門的尖角。痛!我身子一滑,就從洗衣機上跌了下來。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睜開眼時,頭重旬旬的,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想翻身爬起,卻又覺得全身軟綿綿的,好像每根筋骨都在睡夢中被剔掉了。我奮力掙扎著,嘴裏發出連自己都不能辨識的聲音。
“啊,你醒啦?”他走了過來,伸手輕輕捏了一下我露在床單外的手臂,隨即就鬆開了。他俯身看我,眼裏佈滿一條條的血絲,蒼黃的臉上有一兩道溼溼的水痕。我的心突地跳了一跳。他,難道哭過嗎?爲的是我?不會的,不知多少年了,只有我在他面前放聲大哭的份,他從沒為我滴過一滴眼淚。除非,除非我快要死了。我看著自己插著點滴的,青筋暴起的手背,以及床邊支架上,懸著一大袋可疑的白色液體,張開嘴巴想問他。但喉嚨好像被一塊溼棉花堵著,只能發出一連串“哦哦”的怪聲。他看我這樣,就一語不發地,彎身在床頭的茶几上,拿起水壺,倒了一紙杯的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扶著我的頭,讓我把水喝下去。我喝得太急,水從嘴角漏了下來,把衣服前襟打溼了一大片。他見狀連忙丟下杯子,找毛巾替我擦拭。
他低著頭用心地擦著,頭頂曝露在日光燈下,我這才注意到,上面的頭髮,竟然稀疏得露出一大塊粉紅色的頭皮來,而黑髮下的髮根,竟然多是灰白的。油光光的額頭上,也冒出若干黃豆大的老人斑。許久沒有在近距离看他了,這時看得真切,才知道原來他也蒼老多了。看著看著,我的心就一陣酸楚,想我們兩人真是何苦,如此的折磨對方,現在一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另一個才五十出頭,就禿頂白髮的,活像個小老頭。究竟我們兩個,要互相煎熬到幾時?難道要到死方休嗎?我一時悲不自勝,於是便一手抱著他的頭,大聲哭泣起來。他先是僵著脖子,大氣不敢透地讓我摟了一會,然後實在忍不住了,就忙不迭地掙脫,三步兩步逃到牆角,低著頭,兩手交抱著,驚弓之鳥似的。他被我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住了。一個慣於在情感上斤兩必究的人,對別人這麽慷慨的揮霍,是會驚得手足無措的,他一向如此。想到自己生死未卜,而他還這樣吝於付出,我就哭得更悲傷了。
“噓,有人來了,別哭!”他一個箭步上來,抓起扔在一旁的毛巾,蓋在我臉上。淚水和性交一樣,都是見不得人的。他胡亂在我臉上抹了兩下,毛巾粗糙的纖維刺痛了我的眼瞼。
就在這時,一個矮胖的護士,推著一個堆滿各種儀器的小推車,風一般閃了進來,一曡聲説道:
“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她走到我床邊,從推車上拿了一支溫度計。“我們可以把嘴張開嗎?”她微笑著,短短的紅髮,圓圓的臉,一張電視廣告上常見的,和藹可親的,會烘培、編織、拖地、吸塵,好媽媽的臉。 我看著她那張臉,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啊,甜心,怎麽囘事?”她坐在牀沿,拉著我的手,暖意從她掌心傳了過來。“別哭,別哭。”她轉身從小茶几上抽出一張紙巾,輕輕替我擦臉,溫暖的鼻息拂在我額頭。陌生人,因爲中間少了猜疑忌恨,往往比親人來得可親。
“我——”我抓住她的手,劇烈地咳嗽起來。她連忙從床腳多拿一個枕頭,墊在我背後。
我咳完了,才一字一字問她:“我是不是快死了?”
“當然不是,甜心。你沒事,醫生說妳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她給了我一個甜笑,然後轉頭向在一旁窘迫不堪的他,詫異地說:“你難道沒告訴她嗎?”
“她剛醒,我還沒機會。”他對她綻開笑臉,偏頭看我的時候,笑容還持續擴散。“我等會就告訴妳。”有別人在場,他總是表現得溫柔有禮。
她看了他一眼,笑笑,然後把溫度計插在我張開的嘴裏。
她走了之後,他吁了一口氣,然後坐在床邊的沙發椅上,拿起茶几的遙控器,打開電視,一台台轉著看,看看都是哭哭啼啼的肥皂劇,就賭氣把電視関了,接下來就呆坐在椅子上,侷僂著背,默默不語。我知道他還在氣我剛才丟臉的舉止,也就不作聲,靜靜等他氣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吁了一口氣,然後把身子坐直了,慢條斯理的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他說他昨天晚上睡得正好時,被洗衣房裏“嘭”的一聲吵醒,下來一看,發現我仰面倒在地上,滿嘴酒氣,他期限以爲我醉得不省人事,但看我的眼睛還在動,知道我的神志是清醒的,於是便想拉我起來,誰知我死賴在地上不肯,嘴裏一個勁喊著要媽媽,他硬拉我,我就拳打腳踢。他一摸我頭上腫起個大包,以爲我得了腦震蕩,但是看我沒嘔沒吐的,又不像,於是他拽手拽腳地拉我起來,扶我上樓,但我一路上大叫大罵,還撕他衣服,揪他頭髮,瘋了一樣。上樓後他一個沒留神,我又衝了下樓,跑到洗衣房裏搬洗衣機,居然力大無窮,把個洗衣機移開了,趴在地上,説是要找媽媽。一見他又是駡駡咧咧,拳腳交加,後來居然還打開大門,逃了出去。他赤著腳跑出去將我逮了回來,可我還是瘋閙,他最後逼於無奈,只好開車把我送到醫院。我一路上吵鬧不休,幾次要跳車,害他險些出車禍。
到了醫院,醫生一看,就要給我打針,我哪裏肯依,自然又是一番哭閙,結果在兩個健壯的護士挾持下,打了一針鎮靜劑,這才漸漸安靜下來,接下來就被送到病房,然後開始昏睡。
“一連睡了十二個鐘頭。”他低頭對著他的腕表,皺著眉頭說。
在起居室獨自喝酒的事情是記得的,但是後來的事情,卻怎麽都記不起來。
“你不會怕我醒不過來嗎?”我望著對面白牆上的電鐘,長短鋼針交曡在一起:兩點十分。床後的窗簾拉得嚴嚴的,一線天光也不漏,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我轉頭看他,他臉上乾乾的,一點淚痕都沒有。他分明沒為我哭過,這話顯然是白問了,我總是自作多情。
他沒搭話,只是張開兩臂,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我知道,我又自討沒趣了 。這麽多年來碰的軟釘子也不少了,怎麽縂沒學到教訓呢?我悔恨交加,閉上眼睛裝睡。
“別想那麽多了。我去吃點東西,你睡吧。”他上前拍拍我的手背。我側過身子,不理他。
一陣鑰匙的叮叮聲之後,接下來就是他的腳步聲。
就在這時,我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張面龐,是我在洗衣機上跌下,轟然落地的刹那間浮現的,她俯身看我,是張年輕女子的臉,蒼白,瘦削,滿面愁容。“等等!”我張開眼睛,叫住他。“我真的說要找媽媽嗎?我的意思是….昨晚在洗衣房裏…”
他點點頭。
“真的?”
“騙妳做什麽?”他揮揮手,然後就打開房門出去了。 他像狗一樣機靈,每當嗅到我的語氣帶點山雨欲來的氣息時,他就會走避不及。
“我說,今天看到一個年輕人,就住在我們從前核桃街老家,是個混血,….”剛吃飽飯,我一邊嘩嘩沖水洗碗,一邊對他說,水聲不大,但足夠壓下我語調中顫抖的尾音。
他用眼角掃了我一眼,把手裏的牙籤一丟,就三步併兩步的走到樓上,把“新世界交響樂”開得喧天價響,放任成千上萬的音符,在家裏上天下地瘋狂亂竄。
“剛收到美國通用公司的賬單,有幾筆開銷,想跟你….”
“一定得現在說嗎?”他面有難色,一隻腳已經往大門的方向移動了。“我有重要文件漏在辦公室,得立刻去拿。”
我對著敞開的病房門發呆。其實,我這囘一點都沒有質疑他的意思。我只是要知道,我昨晚的囈語,他是不是聼錯了。是媽媽嗎?我真是這麽叫的嗎?
那張臉,現在越來越清晰了,直直的及肩長髮,末梢有一個大波浪,鬢角用一排黑色的髮夾夾緊。細長眼睛,單眼皮,眼瞼薄得近乎透明,鼻子看不清楚,像匆匆畫的素描,故意被省略了。嘴巴是小小的,倒著放的菱角,兩端緊緊抿著。現在,我知道在哪裏見過這張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