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快看!”女兒不知什麽時候,掙脫了我的懷抱,一轉身跑到人行道上,指著對面向我大叫。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六七嵗的紅髮小女孩,騎著一輛粉紅色的小三輪車,尖聲嬌笑著,後面跟著一個小一點的,氣喘吁吁地追著她跑,一條小辮子鬆開了,栗色的頭髮半披在臉上, 另一條在腦後一翹一翹。 “媽,那車車好漂亮!”女兒囘過頭來對我說,小臉興奮得緋紅。兒子看到姐姐這樣,也扎手扎腳地想脫身。我連忙托著他的小屁股站了起來。
“漂亮!漂亮!”兒子著急地指著漸漸遠去的小三輪車,身子像泥鰍一樣滑了下來,我只好用力把他鉗住。
“媽,我也想騎車車!”女兒走過來摟著我的大腿,仰頭找我的眼睛。
我怕看她那雙求懇的,晶亮的小眼睛。我的目光遊移著,尾隨著那兩個嬉笑的小女孩,看她們在街角繞了一圈,嘟嘟響了幾聲喇叭,然後繞了回來。我望著那車把上隨風飄蕩的五色穗子,假裝沒聽到女兒說的話。
“媽,妳是不是買不起?”女兒拽著我的裙子問。
我嚇了一跳,這才低頭看她。我從來沒對她說過這話呀,難道是向她爸爸嘀咕的次數太多,被她學了去?或是我將這話時時刻刻掛在嘴邊,而毫不自覺?她竟然像個錄音機似的,把我的話收了去,現在冷不防吐了出來,同時還皺著眉,苦著臉,想是我臉上常有的表情。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小人兒,心裏被錐了一下,汨汨地流出血來。一個四嵗的,已經開始會照鏡子,愛漂亮的小女孩,她的願望從來沒有被滿足過。身上穿的是外婆寄來,大兩三碼的,布袋一樣晃來晃去的衣裙,鞋子卻已經顯小了,這陣子走多了路就會嚷痛,玩具只有幾樣,一只毧布娃娃眼睛都給摳出來了,還抱著睡覺。我是怎麽樣的一個媽媽,忍心讓她過著這麽匱乏的日子?還把自己的困窘愁苦,傳染給她,讓她小小年紀,就有了一副滄桑的表情。
不,我暫時不能離婚。離婚之前,日子已經這麽不堪,離婚後,他若是不計後果的花費,以至於付不出贍養費,以及子女撫養費的話,我們母女三人,豈不是要三餐不繼,餓死溝壑?不,在離婚之前,我首先要經濟獨立,確定不靠他也能養活自己和兩個孩子,纔有資格計劃下一步。
是的,“經濟獨立”,這是母親的老生常談。自從她有了自己的事業後,就常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向我叨念著。我從前聼她說這話時,總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以爲事不關己,如今才知道她是多麽的語重心長。我想起女兒剛出生,我因故和丈夫大吵一架,賭氣返臺時,母親看我鎮日鬱鬱寡歡,便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看妳還是得趕快找個事做。女人最要緊就是經濟獨立。妳想想,”她瞄了一眼站在飯廳一隅的小炭爐邊,彎身倒水泡茶的父親。“不是我現在賺的錢比你爸多,妳爸肯自己泡茶嗎?”她説話時腰桿畢直,聲音洪亮,一點也不怕被父親聼了去。我望了望母親,我出國多年,沒想到父母關係起了這般驚天動地的變化。
從前,母親一向都顧全父親的面子,當著我們的面,她對父親都是輕聲細語,絕不會在言詞上挑釁他的,因爲她知道他是多麽的敏感,脾氣又是多麽的暴烈,怕一旦衝突起來,我們會遭到池魚之殃。可是如今卻一個響噹噹地說,另一個沒事人似的,溫柔地挽起棉袍袖子,提起水壺來,緩緩將沸水注入瓷杯裏。 看他駕輕就熟的動作,就知道他已經是做慣的了。我想我這時的表情,一定是訝異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看在母親眼裏,不知有可笑呢,只見她果真噗哧一聲笑了,笑得一枝花似的。母親是愛父親的。她最在意的,就是父親對待她的態度。她在經濟上的獨立,不但給自己尋囘了自信,還贏得父親的敬重,她這十年來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效,父親總算對她另眼相看了。
當時,我雖然也希望丈夫對我另眼相看,但到底沒聼母親的話,藉口是女兒太小,離不開我,説是再多等兩年,等她上了托兒所再説吧。沒想到兩年過後,卻又懷了老二,等到兒子生了下來,就更是脫身不得了。這時,母親對我的處境,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於是便拐彎抹角地建議,要我把孩子送囘臺灣,讓她請人帶。可我哪裏捨得?便堅決不肯,她也奈何不得我,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蹉跎下來了。如今一轉眼,兒子已經兩嵗了,而我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了。
有必要讓自己的日子這麽難過嗎?不, 妳完全有能力擺脫貧窮,過更好的生活的。母親能,爲什麽你不能?妳身上不是滾滾流著她的血嗎?還等什麽呢?兒子兩嵗了,夠資格上托兒所了,女兒老早就該上學前班了。把姐弟倆往外一送,妳不就可以去賺錢了嗎?剛開始錢賺多賺少沒關係,只要開了一個頭,就向經濟獨立邁了一步。母親不也是這樣嗎?
三輪車上的小女孩,在對面防火栓旁停了下來,下了車,伸出食指來,向女兒的方向勾了勾,然後咧開崩了門牙的嘴吧,大聲嚷道:“嗨,妳,想騎嗎?”
“什麽?”女兒問。她爸爸在家多半和他說英文,她應該聼得懂,我想她只是有點不確定。
“我說,你也想騎車嗎?”這次小的那個也加了一把嘴。
女兒回頭望我,一臉的期盼。我正想答應,卻看見對街藍灰色的一棟房子,有扇窗打開了,一窩蓬鬆的紅髮伸了出來,叫道:“戴比、美蘭妮,快回來。”
“媽咪,我們可以再玩一下嗎?”
“不!”窗口那顆頭又往外伸了一點,埋在紅頭髮裏面的,是一張蒼白的臉。“不是叫你不要和陌生人説話的嗎?快回來!”
陌生人?我看看自己一身汗溼的衣服,女兒太大的衣裙,兒子被我剪得瘌痢頭般的頭髮,以及歪倒在一一旁的嬰兒推車,流了一地的蛋白蛋黃,破碎的蛋殼,撕裂的牛皮紙袋,還有東一堆西一堆的罐頭,這才漸漸明白過來。她竟然把我當成一個遊民!一個拐賣人口,強迫小孩拍黃色電影的遊民!不過,當我領悟到這點時,那窗口已經呯然關上了。
我握緊拳頭,用足夠讓對面聽見的音量,對女兒說:“我們不希罕她的破車,媽以後給你買一輛好一百倍的!”
以後,以後是什麽時候呢?一年?兩年?好,就算兩年吧!兩年之後,我在銀行會有一個個人賬戶,裏面應該起碼有兩万元的存款,到時不要說一輛小三輪車,就是十輛,我都會毫不猶豫的買下。至於兩年之後再兩年呢,屆時我應該有一個保險櫃,裏面放滿一曡曡嶄新的,磚頭大小的百元大鈔,有空就拿出來數數,要不然,光是打開櫃門看上一眼,聞聞鈔票的味道,也就足夠了。至於保險櫃的鑰匙呢,我會把它藏在最隱秘的地方,他若是逼我把鑰匙交出來,我就“咕嘟”一聲,把它吞到肚子裏。啊,不對,不對,那時應該早已和他离婚了,我的未來根本就不會包括他,所以也沒必要防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