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我說這些話,只是一時洩憤而已,其實,她心裏明白,我在學業上,是根本不用她操心的。和兩個哥哥比較,我是書念得最好的一個,從小到大都是班上前幾名,小學是全校第一名畢的業,中學念的又是全省最好的女校,以後上學費減免的國立大學,是絕對沒問題的。不像兩個哥哥,上高中時,成績就不理想,在班上年年吊車尾,母親看看不是辦法,一狠心,把平日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一把砸下替他們請家教補習,才一前一後的,勉強擠進了私立大學的校門。因爲二人的學費不菲,所以每到開學前,母親就發愁。她知道跟父親商量是沒用的,因爲他是個標準的文人,只能和他談談風花雪月,一旦哭喪著臉,和他講起沒錢的苦處來,他立即就會拂袖而去。母親常常背地裏嘀咕:“你爸的臉皮,和拿回家的薪水一樣薄,要他跟人開口借錢啊,比登天還難!”
母親用各種方法籌錢,最常用的是標會。因爲她人緣好,又講信用,所以人人都樂意幫她的忙,讓她順利得標。只是她接下來每個月繳會費時,往往又因爲銀根短缺,得苦著一張謙卑的臉,東奔西走地向親友告貸。母親就像個陀螺,生活就像一條鞭子,不停不歇在她身上抽打著,抽得她張皇失措地在原地打轉,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轉完一圈,新的一圈又來了。
轉啊轉的,母親漸漸變了,原來豐潤的面頰,一寸寸地枯槁下去,同時,優雅大方的談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反反覆覆,甚至還帶著點神經質的喋喋不休。母親,一個江南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在這苦難的島國上,變成了一個在下雨天踢踏著木屐,腿上濺滿了烏黑的泥水,在魚鱗爛菜梗雞鴨羽毛遍佈的菜市場裏,爲了多拿菜販一條蔥,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的,傖俗不過的歐泊桑。
而父親呢,只是遠遠站在屋簷下,頭上頂著呢帽,一只白淨的手插在褲袋裏,另一只捏著一支溫熱的煙斗,悠閒地觀望著,偶爾擡起頭來,朝天空噴一口裊裊的白煙,瀟灑又從容。他是永遠的大少爺,雖然落難,但只要母親在,他的世界總是乾淨清爽的,裏面除了書之外,還有筆墨紙硯,洗乾淨的鞋襪,燙好漿好的白襯衫,柔軟舒適的拖鞋,以及母親端上來的,噴香的茉莉香片。泥水菜梗和他是沾不上邊的,柴米油鹽也和他不相關,一個斯文體面的大男人,跟他提這些,會平白玷污了他的耳朵。父親一直是母親的天,在父親巨大的身影前面,她始終是戰戰兢兢,謹小卑微的。這情況一直維持到她自己出來,闖出一番事業,纔有了改觀。
母親的創業,是父親賦閑在家,而我剛考上高中的那年,作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