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證明,我這天真的想法純屬天方夜譚。事實上,從今以後,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先是所有的加油站都拒絕讓我刷卡,理由是上個月的賬單沒付。於是我就和他理論:
“你是不是沒付加油卡賬單?”
“我付了!”
“付了爲什麽他們拒收我的卡?”
“我才寄出去,你就耐心等多幾天吧,反正你也不出門!”
“我當然得出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的雜務有多少,買菜、跑郵局、帶孩子看醫生…”說到這裡,我頓了一下,用狐疑的眼光看著他。“咦,你天天開車上班,是怎麽加的油?”
“我用現款。”
“你哪來的現款?”自從他管賬之後,就不讓我碰支票本,但是我幾天前“不小心”看到了,知道戶頭上只剩十幾塊。
“妳別管!”
“你既然有錢,請給我二十塊,讓我加油。”我雖然說得理直氣壯,但縂覺得手上多了一個破缽。
“不是上星期才給過妳兩百塊菜錢的嗎?怎麽一下就用光了?”他看我的眼光,讓我覺得我好像剛剛獨吞了一桌滿漢全席。
“不是上星期,是上上。再説,四百塊一個月的菜錢,根本就不夠。你知道一盒尿布,一瓶蘋果汁有多貴嗎?最貴的還不是這些,是你的紅酒、白酒、威士忌,還有你的香煙!要不是我一毛一分的精打細算….”說著說著,我的聲調就變了。真恨自己這個愛哭的毛病,因爲只要我一哭,他立刻掉頭就走。果然,在我淚眼婆娑中,他把臉一沉,接著便一轉身,“呯”地摔門出去了。
他回家後,大概氣也消了,靜悄悄放了三十元在廚房流理臺上,便兀自上臥房睡覺了。我沒捨得拿這錢去加油,我把它連同每月省下來的菜錢,塞在一個舊的餅乾盒裏,以備不時之需。依稀記得,母親也有這麽一個鉄罐子,專門存放她在菜市場,一把蔥一根蒜的討價還價後,節省下來的零錢的。還記得母親每次打開那鉄罐,把食指放在嘴裏,用口水沾濕了,一張張點數裏面的鈔票時,臉上露出的寬心笑容。我同時也記得,當父親失業那年回家,母親不知如何,和父親吵了起來,她把鉄罐甩在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哐噹”聲,跟著就是她撕心裂肺的哭號:“就只有這些了!拿去吧!”
是不是每個家庭,都有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而每個女人,都要為她自己,以及她的兒女,偷偷摸摸的準備這麽一個鉄罐子,雖然明知縂有一天,那男人會把它掏光,就像他一點點的掏空了她的心一樣?
我決定安步當車。我把兒子放在嬰兒車上,拖著女兒,走路去寄信、買菜、尿布、牛奶,以及做種種的雜務。這樣的情況,一連持續了一個月,直到有一天,我才大徹大悟。
那是個大熱天,我頭上頂著白花花的太陽,一手推著嬰兒車,一手拎著一個滿得快溢出來的購物袋,腳踩在滋滋冒著熱氣的斜坡路上,吃力的走回家。從家到超市只有三分鐘的車程,但是走路,尤其是帶著兩個小的,卻要花上十倍的時間。南加州的夏天通常不太熱,但是那天卻有點反常,九十五度的高溫,騰騰的太陽晒在脖子上,好像炙了個熱熨斗,空氣是凝滯的,一絲風也沒有,偶爾從人家院裏,飃來一縷縷有氣無力的,爛熟的茉莉花香味,有點像放久了,耗了的桂花年糕,聞久了胸口就覺得有點悶。
我走著走著,漸漸就露 出狼狽相來了,我的白上衣濕透了,裏面的蕾絲胸罩看得一清二楚,我怕被鄰居看見,只好將重甸甸的購物袋擡高,擋住前胸,但這麽一來,我的手臂就痠痛起來了,只好走幾步路就換一隻手。額上一絡濕漉漉的髮絲掛下來,沒有多餘的手去撥,只好任由它披散著。又走了一會,突然眼睛一陣刺痛,原來是汗珠溜到眼裏去了,我連忙停下腳步,放下紙袋,用袖口擦眼睛。就在這時,發現一直跟在後邊的女兒,竟然不見了。回頭一望,只見她遠遠落在後頭,坐在人家車庫前熱辣辣的水泥地上,一隻髒髒灰灰的卷毛狗,兩條前腿趴在她膝蓋上,正伸出紫黑的舌頭,舔她手上的蛋捲冰淇淋。我見狀大驚失色,連忙放開嬰兒車,三步併兩步的衝過去,把女兒拉開。
可是説時遲那時快,那車因爲沒人把著,居然順著斜坡路,歪歪扭扭地滑了下來,因爲車篷開著,看不兒子,只聽到他一聲聲的尖叫,我心一慌,連忙放下女兒,跑上前去扶那車子,可還沒等我趕到,車輪卻已上了人家的草坪,一個重心不穩,就翻了車,把個兒子給摔了出來。我的心呯地一跳,慌忙奔過去,一把將號啕大哭的兒子抱了起來。我細細檢查他全身上下,確定他除了頭上粘了幾根草,並無任何損傷後,就大大的舒了一口氣。
我緊綳的神經一旦放鬆,頓時就覺得兩腿發軟,結果一個趔趄,險些便跌了一跤。兒子吃了我這麽一顛,又哇哇大哭了起來,女兒看到弟弟哭得淒涼,也跟著哭了。我怕他們的哭聲吵到街坊,只好千方百計的哄他們。好在女兒很快就收聲了,但兒子還是一邊抽噎,一邊摟住我汗溼的脖子不肯放,說什麽都不願“坐車車”。我無計可施,唯有抱緊他,騰出另一隻手,伸長了去撈地上的購物袋,誰知紙袋被我這麽一拉,竟然“嗤拉”一聲破了,裏面的東西全掉了出來,小瓶小罐的嬰兒食品滾得到處都是,一盒雞蛋打翻了,粘稠的蛋黃蛋白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