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飛快地上了樓,一溜煙進了兒子房間,掩上門,抖著手把門反鎖了,然後一把抱起熟睡中的兒子。當我冰涼的鼻頭貼著他熱乎乎的小臉蛋時,眼淚終於嘩嘩流了下來。兒子的房間,除了一張小床外,再也沒別的家具,連張椅子都沒有。所以我只好抱著他,背靠著牆,盤腿坐地。懷裏多了一個暖烘烘的小人兒,聞著他口裏發出的淡淡奶香,聼著他輕柔的,花瓣落地般的鼻息,惶惶然的心漸漸變得篤實了。心想,這麽多年來,他都沒敢對我怎樣, 料他也不至於突然間膽子壯了起來,動手打人。於是心情一放鬆,就迷迷糊糊地在牆角睡著了,連他什麽時候開車出的門都不知道。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卻開始用另一種策略來懲罰我。一連幾天,他只要在家,就板著一張鐵青的臉,翹起二郎腿,坐在客廳沙發上,輪流轉著台看各種球賽,對我不理不睬。忍不住問他話,他先是佯裝聼不見,問得急了,他就對著電視機,直著脖子,揀最簡短的字眼回答,通常不是“yes”,就是“no”。吃飯時間到了,他也會僵直著身子,走到飯廳來,然而不幸的是,他沒忘了把那張長臉也一倂帶了來。他在飯桌上一言不發,只顧悶頭大口吃菜,大口喝湯。
女兒溜眼看到爸爸這樣子,噤聲扒了兩口飯就扁著嘴說“吃飽飽”了,要我抱她囘房,說床邊故事給她聼,她要“睡覺覺”了。弟弟看到姐姐這樣,也有樣學樣,在高椅上自己翻了個身,一腳踩在底下的墊子上,準備下地了。我怕他摔跤,連忙伸手過去扶著,可是姐姐這頭就落了空,剛舉起的,胖嘟嘟的手臂在半空中,沒人去接,於是便“哇”地大哭出聲,因爲喉嚨裏還有飯,一下給嗆到了,一時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哭又哭不出聲音來,只好邊咳邊乾號,兩眼往上插,好像快閉氣的樣子。我情急智生,趕忙一手將她抱起,倒轉著身子放在我膝蓋上,一邊使勁拍她的背,一邊對在一旁啃著雞翅膀,視若無睹的他大叫:
“你兒子快摔下來了,還不趕緊抱他下來?”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隨即“啪”地將筷子往住桌上重重一拍,對兒子吼道:“不許動!”之後便忽地起身,頭也不囘地走開了。接下來就聽到鑰匙的鏗鏘聲,開車房門的聲音,以及他關門前的一句:“蛀米大蟲!”,然後就是引擎發動的聲音。等聽到他快速倒車的吱吱聲時,女兒已“哇”地一聲,吐了一地的米飯,兒子則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個屁股滑了下來,憋紅著一張臉,哭得聲嘶力竭。
我又舉起高腳杯,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時,看到杯子上映出我拉長的,眼睛鼻子嘴巴全擠在一塊兒的一張臉,覺得好可笑。這樣的一張臉,從前不是沒見過,在玻璃杯、白錫罐頭等圓筒形,能反光的物件上,都見過的,但此時卻覺得非常滑稽,便忍不住笑出聲來。哼,蛀米大蟲!真好笑!原來他在我沒賺錢的那幾年,認爲我白喫白喝,靠他養著,所以才悶著一肚子氣,擺出一家之主的款給我看。虧他說的出口!我們念書時,他在餐館打工賺學費,我的學費全免,還有助教獎學金,從來沒花過他一毛錢。念完書,搬到西部後,我沒多久就懷了孩子,生完老大接著又懷了老二。老二還沒生,他就急急忙忙往外跑,不到半夜三更不回家。我一人在家,前面抱一個,後面背一個,還得洗衣做飯,整天忙得團團轉,還沒跟他算工錢呢,他倒嫌起我吃閒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