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真是心滿意足嗎?這麽多年前的事了,實在也記不清楚。應該是高興的吧,好不容易把女兒拉拔到這麽大,暑假一過,就要上東部的名校了。小一嵗的兒子,明年也要步姐姐的後塵,離家去念大學了。即將踏出這個暗潮洶湧的家,遠走高飛,應該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吧?他們兩人臉上,露出歡天喜地的笑容,自然也是意料之内的。誰願意待在一個沉悶的,父母親周而復始冷戰的家呢?所以,我一點都不怪他們選擇離家千里以外的學校就讀。
可萬萬沒想到,離家久了,他們和我的關係也漸漸疏离了,誰想到呢?小時候總是口裏含著糖,抱著我的脖子,親了又親,糊了我一臉巧克力的女兒,有一囘我在電話中,向她抱怨我身體不適之後,她居然直著嗓子說:“媽,妳沒事的,妳就是想太多了!”那不耐煩的語氣,竟然和她父親一模一樣。我聼了之後愣了一下,接著眼淚就奪眶而出,之後,我就悄悄把電話掛上了。至於兒子呢,他上次回西岸參加一個短期研習會,順便回家,還不忘千里迢迢地把他的髒衣服帶回來,讓我替他洗。我在洗衣房,正替他把深色和淺色的衣服分開時,看到他站在門口,於是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説話。我只不經意的提到,我近來胃又開始隱隱作痛,還沒怎麽切入正題呢,就見他把臉一沉,眼睛往天花板一翻,頓足説道:“媽,妳又來了!”說完便搖搖頭走開了,那表情和動作,簡直就是他父親的翻版。我當時就把洗衣房門關上,在裏面淒淒切切地哭了大半天,直到他敲門進來道歉,才勉強原諒了他。
這兩個孩子,小時候還懂事些,我一有點不舒服,他們都會噓寒問暖,斟茶倒水的,孝順得很。不知怎麽的,人一大,翅膀一硬,心腸也就跟著變成鉄打似的,刀槍不入。半年前,當我病得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時,他們一人只來了一通電話,假意問候一下,我還沒把病情講清楚呢,他們就找個藉口,匆匆收綫了。 根據他們有悖常理的行爲,我敢斷言,他們也和他們的父親一樣,認爲我得了慢性的“臆想症”,非但如此,還背著我討論我的“病情”。我就不止一次的,發現他們兩人逢年過節回家時,和他們的父親一起,三個人躲在車房裏竊竊私語,我一打開車房門,探頭進來,他們就突然改變話題,高聲討論車房裏, 新買的一輛古董雪弗蘭的性能和保養問題。“爸,這門邊的藍漆噴得不勻,可惜了,這麽漂亮的車子。”兒子半蹲著,一邊疼惜地摸著車門,一邊嘖嘖有聲地說。女兒也趁機插嘴:“爸,等會兒我和弟一起開出去遊車河,行嗎?” “當然可以咯!”他笑容可掬地摟著女兒的肩膀,一口答應下來。他的性情,一向高深莫測,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還摸不透。但是 姐弟倆是我一手帶大的,從他們當時的語調和動作,我就能判斷,他們正在演戲,而且還非常賣力。但我也不拆穿他們,只是悄悄把車房掩上,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隨他們怎麽想吧,反正,以後他們一定會知錯的。
哼,臆想症!好像我的身體狀況,他們比我還清楚似的,真好笑!我把相框翻轉過來。“啪”地倒扣在茶几上。我不想再看到他們的臉,看了就令我生氣。
要是我的五臟六腑,能移植到他們身上,他們就知道個中滋味了。他們三個,根本不知病痛爲何物,尤其是他,活到這麽大歲數,連什麽叫頭痛,都懵然不知。因此,無論我怎麽解釋,他們都不會明白的,更何況,他們根本沒有耐性,聼我細細描述。我多麽想告訴他們,當我的胃病發作時,就像吞了一條巨蟒,先是脹氣得想吐,接著胃壁就開始一陣陣抽痛,就像被巨蟒的尾巴,一下下鞭打似的;而我頭痛起來,我的頭顱就像被一列火車,轟隆轟隆地碾過,周而復始的;還有就是,我皮膚經常過敏,而且都是在半夜發作。那時,我全身上下的肌膚,就會無緣無故地湧出大片變形蟲狀的疹塊,而且又癢又痛,令人抓狂得想把皮嗤地剝下。其他的毛病,像失眠、神經痛之類,我也不願多說了,總之,我的病痛是千真萬確的,絕非他們私下認爲的“疑神疑鬼,無中生有。”
他們當然也有理由這麽想,誰叫我每次去看病,只要我一到診所,我的毛病多半就奇跡似的霍然而愈呢?要不是我堅持,醫生連試驗都懶得給我做,當然,最後也證明是白做,因爲結果總是“一切正常”。
不過,這一囘總算是個例外。在看過一系列 模擬兩可,莫衷一是的醫生, 以及我鍥而不捨的尋覓之後,我終於找到了心理醫師保羅 .史坦因。他在結束与我為時一小時的冗長談話之後,就用他略帶神經質的,彼得奧圖的藍眼睛憂傷地望著我,嘆道:“沒錯,妳確實有病,妳得了憂鬱症。”
我聼了之後淚如雨下。在全世界的人,包括我至親的親人,都用存疑的目光看我時,總算還有一個人,能證實我的病不是子虛烏有,他是我的知音。
他擱下夾在膠版上的病歷表,用他白皙的,關節很大的手指,在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一張遞給我。後來看看不夠用,乾脆將整個紙盒放在我身旁的茶几上。看他不動聲色的表情,以及利落的動作,就知道像我這種情緒化的病人,他已是司空見慣。他看我一時沒有收淚的跡象,便默默將黑色的皮旋椅轉了一個方向,面對著窗外,繼續在我的病歷表上振筆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