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家裏有人嗎? 楊寳璇
我驀地醒轉,發現月光像貓一般,無聲無息地躥了進來,把五斗櫃上的穿衣鏡,刷地照得雪亮。我翻身一看,才知道原來窗口的百葉帘沒拉上,難怪瀉進了一屋子的月光。外面聼起來像正刮著大風,一陣陣嗚嗚的風聲,像是不知有多少頭惡狗,在四面八方悶聲咆哮。我從窗口望出去,看到後院那兩棵高大的棕櫚樹,頭頂上剛修剪好的葉子,被風刮得一簇簇飛散開來,乍看活像兩個勾肩搭背,首如飛蓬的巨人,正在向我不懷好意的齜牙咧嘴。我見狀大駭,一顆心陡地變成了一隻青蛙,呼地跳到口腔裏。同時還覺得有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心升起,然後像蛇一般蜿蜒而上,順著大腿、小腹,一寸寸的挪移上來,所經之処,肌膚一片冰冷。我摸摸肚子,竟然覺得手心隱隱壓到碎碎的冰淩子,嚇得連忙抽手。
雖然上星期看那心理醫生時,他曾經告訴過我,我身體的這種狀態,並不足以致命,但我還是害怕,怕得全身發抖,抖得連牙齒都因互相踫撞,而咯咯作響。
我掙扎坐了起來,考慮是否要叫醒身旁的他。但是他看來睡得那麽沉,姿勢一如往常的背對著我,佝僂著肩膀,歪著頭,向著他那邊的牆壁,高一聲低一聲的打著呼。 我嗅著空氣中,他隨著年歲逐漸變得濃濁的體味,以及從他口中呵出的,食物在消化道裏腐敗的味道,我的胃一陣翻騰,決定不叫醒他。即使把他叫醒了,又能怎樣呢?他頂多擡起頭來睨我一眼,咕嚕一句:“這次又怎樣啦?”便又倒頭睡去。睡前沒忘了歪歪身,把擱在我倆中間,當作分水嶺的大枕頭扶扶正。
明明臨睡前才吃了鎮靜劑的,怎麽會這樣呢?是不是該再吃一粒呢?不行!那個瘦削白皙,長相有點像彼得奧圖的醫生,在把藥方交給我時,就語氣很硬的交待過:“一天兩次,早晚各一粒,不能過量。”可是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被凍死的,因爲這時寒氣已經襲到胸腔了,連呼出來的氣,都是涼颼颼的。我把鵝絨被拉到下頦,兩腿盡量往上縮,兩手緊緊抱住膝蓋,但還是止不住全身抖嗦。怎辦呢?我駭怕極了,還是把他叫醒, 讓他送我到急診室吧!
可是準備推醒他的手才伸出去,卻又縮了回來。因爲就在這時,我突然隱隱聽到,有人在我耳畔,輕聲細氣地說:“噓,別叫他!起床走一走吧,走一走就會好的!”多麽熟悉的,甜美的聲音啊,但我一時卻想不起在那裏聼過。是誰呢?誰會在三更半夜,把溫熱的嘴唇,貼在我冰冷的的耳輪上,教我如何解救自己呢?肯定是一個愛我的人,而且,還是個女人,但是她到底是誰呢?
然而,我卻沒法子再繼續思考了,因爲此時此刻,寒氣已經上了我的頭,我的腦子已 變得混沌一片,像怎麽轉臺,都收不到影像的熒光幕,只看到白濛濛亮晶晶的雪花,漫天飛舞。
雖然如此,我心裏倒還隱約明白,不論説話的人是誰,我都必須聼從她的話。
我於是緩緩翻身下地,披著睡前就蓋在被子上的大衣,閉上眼睛,慢慢摸到窗邊,伸手勾到尼龍繩,把百葉窗拉下,然後就貼著我床側的牆,低著頭,開始來來回囘的疾走。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到最後,我的心跳終於漸漸平緩,體溫也一點點回暖,毛玻璃般的大腦,也逐漸清晰起來了。我跌坐在地上,搓搓手,搓搓腳,拍拍身子,慶幸自己畢竟活過來了。走一走果真有用,那個女人是對的。但她到底是誰呢?
現在我清醒過來,回頭尋思,漸漸有點迷惑了。剛才果真有這麽一個人,在我耳邊說話嗎?抑或我的症狀中,又多了幻聼這一條?誰知道呢?也許改天得問一下彼得奧圖,看他有什麽説法。
樓下的自鳴鐘又噹噹地響了,這次響了三下。三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