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著她的履歷表發呆,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我知道汪太太八成不信我的話,而且説不定已經將莉蓮的行蹤,通知阿炳了。假如我的猜測不錯,那麽阿炳最遲應該在一兩天之内,就會趕到我公司尋人來了。那也不怕,既然婚已經离了,料他也不敢把她怎樣。不過,話又說回來,萬一莉蓮和他真有個小孩,夾在中間的話,情況又不一樣了,他一定不會輕易罷休,非得從莉蓮手裏,將孩子奪回才甘心的。哎,無論莉蓮有多乖僻,說什麽都是我請來的雇員,又是咱們桂林同鄉,我能袖手旁觀,任由事情發展到這田地嗎?再説,我也不能光聼汪太太的一面之詞,就認定阿炳是個好人。萬一他表面人模人樣,床上卻是個性變態,諸如結婚啦、孩子啦,都是亂人耳目的幌子。莉蓮好不容易脫離魔掌,若是又落到他的手裏,都不知會被他折磨成什麽樣子呢!真實人生中,看過太多羅生門類的故事了,所以無論汪太太的話,聼起來有多合情合理,我都無法輕易置信。再三考慮之後,我決定和莉蓮談談,我要知道她這一方的説辭,才決定下一步該怎麽做。可是像莉蓮這樣的一個人,會對我說實話嗎?我實在沒把握。
我猜得沒錯,當我把汪太太和我的對話,原原本本的向莉蓮復述一遍時,她除了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去,以及嘴唇微微抖嗦之外,還是一如往常地垂著頭,一語不發。看到她這樣的無可救藥,我終於沉不住氣了,於是我板起臉,把聲調提高到發怒邊緣,説道:
“莉蓮,妳要是再不説話,我就認爲妳默認了。”
她還是抿著嘴。但是垂下來的眼皮蓋開始氾紅,眼睫毛也抖個不停,我看她那樣子,知道她心裏已經認了,於是便嘆了一口氣,説道:“莉蓮,我們倆非親非故,妳的事,我根本不該,也不必管。但是妳有沒有想過,妳在我這裡呆了這些日子,做事不專心,又不合群,換了第二個老闆,老早就請妳走路了,可是我沒有,爲什麽?就是因爲妳我都是桂林人,人不親土親,知道嗎?而且,我剛來美國的時候,受過的罪,都還沒忘,妳心裏的苦,我多少能體會些,所以就處處護著妳,還叫別人忍讓妳。妳明白嗎?”
她點點頭,大串的眼淚開始從面頰滑落,滴到頸項、領口。我在桌面的紙巾盒裏,抽了一張遞給她。
到底還是個知好歹的人!我心裏平順了些,便接下去説道:“好,妳現在知道狀況了。告訴我,妳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這時,只見莉蓮雙手捂住半個臉蛋,肩膀一聳一聳的,開始哭泣,不知有多淒涼的樣子,就像我女兒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向我哭訴的情況一樣,我的心於是就在刹那間變得柔軟龐大,像海洋,可以包容一切,接納一切。我站起來,繞到她背後,環住她的肩膀説道:“別哭了,有什麽事,可以和我商量,如果需要幫忙的話,也不要客氣。”
這下子莉蓮哭得更厲害了,她全身顫抖,大聲抽噎,哭得好像要背過氣來似的。我站在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背脊,直到她慢慢平靜下來,然後就走到飲水器那裏,倒了一杯水給她。她喝了一口,之後就突然伸出手來,拉住我的,啞聲道:“謝謝妳。我—我沒有孩子,妳不需要替我擔心。”
接下來,莉蓮就擦乾眼淚,開始跟我說她的故事。
莉蓮說,她的老家其實不在桂林,而是在离桂林三十里開外,靈川縣境内,一個叫海洋鄉的村子。村裏有一個林區,區内種了成千上萬株的銀杏,村裏的人就靠銀杏樹上結的白果養家活命,世世代代都是這樣。
“秋天的時候,銀杏樹葉全變成透亮的金黃色,站在小山坡上一眼望過去,就是一片金黃的樹海,看不到盡頭,可好看呢!”說到這裡,莉蓮抿著嘴笑了,兩頰的酒窩一閃,完全像個孩子。可是她隨即嘆了一口氣,悠悠的説道:“可光風景好又有什麽用?又換不了飯吃!”
她接下來又說,家裏除了她外,還有一個弟弟,但是因爲小時候發了一場高燒,燒退了就成了弱智,連從一數到十都不會,平時什麽事都不能做,只有幫著在林子裏打打雜。所以父母就把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在鄉下上完高中後,就讓親戚在桂林,給她找到一個在遊客區禮品店的店員工作,包吃包住,每月掙的錢,就全部寄回家給父母。
“全部嗎?”我睜大眼睛問她。
“唔,也沒有啦,留點錢買零嘴給自己吃。”她又笑了。沉吟了一會兒,接著又說:“我在那裏做了兩年,就辭工去工廠做女工,後來覺得辛苦,就又不做了。就這樣陸續換了幾個工作,最後在一家旅遊公司做導遊。潘先生就是我有一次,在帶團的時候認識的。”
“妳叫他做潘先生嗎?”心想,這女孩子真是奇怪,哪有這樣稱呼自己前夫的。
她搖搖頭,嘲諷地笑了。“哎,剛認識時是這麽叫的,結婚後改叫阿炳反而不習慣。離開他兩年,老習慣又回來了。”
“他對你還好吧?”
她認真地點點頭。“好,很好。阿炳是個好人,當初嫁給他,我完全是自願的,我爸媽沒有強迫我。他們常說錢夠用就好,尤其是我媽,她是瑤族人,一點都沒有金錢觀念的。是我自己虛榮,看他又是金又是銀的送我,帶我上賓館吃大菜,出手那麽闊綽,好像家裏有座金山銀礦,一輩子用不完似的。還說要帶我去美國,對桂林人來説,去美國就像去天堂一樣,只有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才有資格去的。我一心動,就答應了。”
“妳當時沒想到年齡的問題嗎?他這麽大歲數,做妳爸爸都綽綽有餘。”
“不是沒想過,只是覺得自己有辦法克服。可是等到真和他在一起——”說到這裡,莉蓮的臉就飛紅了。“沒想到,一個老男人的身體,會這麽---不好看,再加上,還有個---味道。”
“所以妳就受不了,等遇到年輕英俊的艾瑞克,妳就提出離婚了,是嗎?”雖然我不認識阿炳,可是卻沒來由地替他感到悲哀,一個老男人,好不容易找到心頭所愛,千辛萬苦地把她接到美國來,錦衣玉食地養著她,疼她、愛她,可才一年多一點,她就背叛了他。莉蓮過河拆橋的行徑,的確是太過分了些。但是轉念一想,又認爲她其情可憫。天下男女,鮮有人能抗拒光滑的肌膚、強健的四肢、優美的曲綫的,芳華正茂的莉蓮,又豈能例外?再説,阿炳娶她之前,應該有自知之明的,如果認爲這樁買賣式的婚姻,可以天長地久的話,也證實了他的愚昧,不值得同情。
無論如何,我的語氣還是硬了些,只見莉蓮聼了,半晌不説話,半個身子陡地直了起來,臉上出現了惱怒的表情,像一隻被人揪住尾巴的貓。我沒反應,只靜靜地看著她。在僵持了好一會兒後,她終於軟化了,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妳覺得我無情無義,但是---,”她停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桌面的竹節筆筒,吸了一口氣,半天接不上話來。我伸出手來,碰碰她擱在桌上的,冷而硬的手背。她翻過手來,捉著我的,點點頭,激動地説道:“是的,事到如今---告訴妳也不妨。我——我自從離開阿炳以後,日子也不好過,甚至——甚至可以說遭到報應了。”這時,她的眼睛又蒙上一層水氣,看著就要汎濫了,於是便抖著手,在我桌上抽了一張紙巾,捂住眼睛。
“哦?”聼她這麽說,我心裏一動,知道她和艾瑞克之間,確實有問題,我的隱憂,不是沒道理的。
“妳一定覺得奇怪,我和艾瑞克怎麽會踫到一起的吧?”莉蓮問,我點點頭。
莉蓮說他們是在阿炳的餐館認識的。阿炳本來不願意她去餐館幫忙的,但是看她一個人悶在家,無聊得發慌,心一疼,就勉強同意,讓她一星期去個兩天,幫著收收錢,帶帶位。沒想到這麽一來,籠子一開,到手的金絲雀就飛了。
莉蓮說艾瑞克是土生土長的德勒瓦人,家境中等,父母就他這麽一個獨子,從小就寵得不得了的。大學念了兩年就休了學,跟父母要了一筆旅費,背個行囊雲遊四海。曾經在麗江大理一帶,住過幾個月,因此就學會說幾句普通話,也學會吃當地的土鍋菜和過橋米綫。他周遊列國,錢用光了,就在當地找個臨時工做,存了點錢,就又繼續雲遊,這樣一晃就是六、七年。他最後終於疲倦了,捲了行囊回家。可回家一時找不到事,整天遊手好閒,父母看看不是辦法,於是便給了他一筆學費,讓他學一門技術,他覺得美髮容易學,於是就選了這行,學成了就興致勃勃地,跑到一向嚮往的加州好萊塢找工作。可是到了好萊塢之後,發現生活程度太高,事情也不好找,倒是在五十哩外的曼哈頓灘,找到了一個髮型設計師的工作。但他很快的就被新交的朋友,捲進衝浪、喝酒、瘋狂派對這些高消費的活動中,於是過不了多久,便窮得連房租都付不起。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暫時囘德勒瓦的老家,向父母告貸。
莉蓮就是在他回家那段日子,在阿炳的餐館認識的。他在見到莉蓮後,打聽清楚莉蓮那幾天來上班,就專挑那幾天,在客人少的時段來吃飯、買外賣。反正阿炳不是窩在後面,堆滿乾貨的小辦公室打電話訂貨、算賬,就是在廚房裏查看冰箱的存貨,順便監視廚師及幫廚們。於是艾瑞克就大大方方的在前面,捧著他從中國帶回來的“好譯通”,用他有限的中文詞彙,再加上比手劃腳,和盤著黑亮的髮髻,兩只雪白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女神一般,高高端坐在櫃檯上的莉蓮搭訕。
“艾瑞克很會説笑話,但是在餐館裏,有別的客人在場,又不敢大聲笑,只好悶在肚子裏笑,把肚子都悶痛了。”莉蓮說,眼睛濛濛的,嘴角有微微的笑意。我知道,此時此刻,她是愛他的。她看了我一眼,知道我讀懂了她的心,於是便點點頭,冷笑道:“沒想到跟了他之後,卻總是惹我哭。“說著鼻頭又紅了,我連忙遞了一張紙巾過去,又見她杯子空了,就給她另外倒一杯水,擱在她面前。她咕嘟嘟地把水都喝盡了,用力一捏,把紙杯捏扁了,接連又捏了幾下,把它弄成皺巴巴的一團,然後大力丟到牆角落的垃圾桶裏,這才像是洩了憤。“除了剛到加州,手頭還抓著阿炳給我的錢,和他過了些好日子外,接下來的時光,真是…有個成語叫不堪什麽的?”
“不堪回首。”
“對,不堪回首。妳看我,才來美國幾年,英文說不好,中文也忘得差不多了--”
我打斷她:“莉蓮,妳和艾瑞克的關係,假如不是太嚴重的話,其實是不必告訴我的,除非妳需要我幫忙。”
“不,我不需要你幫忙。我只是…一個人悶在心裏太久了,想要找個人痛痛快快地說說。”說到這裡,她就低頭,一根根地去撿粘在她裙子上的細毛。“小花這隻貓就是愛掉毛這點點麻煩。”她拍拍手,把沾在手上的毛拍掉,擡起頭來,苦笑著對我說道:“不過也沒辦法,我喜歡小東西,貓啦、狗啦、小人兒啦...我都愛。”她把手輕輕按在小肚子上,嘆了口氣說:“老實告訴妳吧, 汪太太的話是真的,我原是懷過孩子的,只是胎兒還沒成形就沒了-- 我知道妳想問什麽—不,孩子不是阿炳的,他老了,沒用了,只是自己不肯承認。”
“妳打掉的?”唉,果然猜得不錯。
“不,不是打掉,是…流產。是…有天我被艾瑞克從樓梯上推下來,當時沒什麽感覺,我還自己把摔破的地方擦了消炎膏,紅腫的地方抹上正骨水,然後才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可到了晚上,就開始流血不止,肚子也絞痛得厲害,後來在上馬桶時,見到一個大大的血塊‘噗’地掉了下來,那時心裏就明白,孩子沒了!”她說這話時,語氣倒很平靜,只是兩手緊緊抓住椅子把手,雪白的手背上兩條細細的青筋凸了起來,乍看像沒長好的兩道刀疤。
我大吃一驚。雖然料到他們的關係不正常,但卻萬萬沒想到會如此的腥風血雨。於是便帶著質問的口氣問莉蓮:“他既然對妳這樣,妳爲什麽還要跟他在一起?”
“剛開始時我心太軟,他每次打過我--- ”
“每次?“我尖叫出聲。“等等,妳的意思是,他除了推你下樓,害你流產之外,還常常的、持續不斷的打你?”
她沉默了半晌,然後點頭默認了。
“妳怎麽能容許他這樣對妳呢?”我望著她那一張楚楚可人的臉蛋,拼命按捺住心頭的憤怒。
“他對我懺悔。他道歉捶胸痛哭發誓下跪,什麽都肯作。有一次不知在那裏,聽到我們中國負荊請罪的故事,竟然脫光了上身,背上綁了一截枯枝,然後把它交給我,要我打他。我哪裏打得下去?只好扔了。沒想到他撿了起來,然後就瘋狂往自己身上抽,我連忙去搶,那裏搶得過,好在那枝子脆,受不起力,沒兩下就斷了,他這才住了手…”
聽到這裡,我心想,這個有虐待狂的人,竟然還會用苦肉計來挽回她的心,說他是良心發現也好,機關算盡也好,總之,艾瑞克不是個簡單人物,莉蓮這個灕江邊上長大的鄉下姑娘,是絕對鬥不過他的。“莉蓮,妳還是早點離開他吧,這種人,有什麽值得你留戀的呢?”
“我知道妳心裏在想什麽,覺得我是個被虐狂,自作自受,對嗎?”說這話時,莉蓮的下巴急劇的抖動起來,情緒變得異常激動。
“莉蓮,我沒這個意思,請鎮靜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半天沒説話,然後垂下頭,低聲説道:“對不起,是我自己心裏有鬼,所以特別敏感。其實妳真要這麽想也沒錯,任誰都會這麽想的。可是妳不跟他在一起,妳不會知道,他好起來會有多好,好得讓妳覺得,就是死在他懷裏,也不會遺憾,好得讓妳毫不猶豫地把一切都交給他,妳的心、妳的人、妳的錢…。他會在花光了阿炳給妳的錢之後,讓妳打兩份餐館工,好掙錢給他去買名牌、跑車、毒品,甚至還和他一起吸毒。妳心甘情願的付出,只因爲他愛妳,而妳非得這樣做,才不至於辜負了他的愛。唔--我說的這些--”她擡起頭來,用看多了青山綠水的,純淨清澈的眼睛望著我問:“妳明白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莉蓮,妳未免太小看我了吧,我又不是沒年輕過!”是的,我怎麽會不明白呢?性愛的效應就和毒品一樣,那種令人飃飃欲仙、生死兩忘的感覺,足教天下男女耽溺其中,無法自拔。而愛情,卻不是只圖快意一時的毒品,而是能滋養身心、升華生命的補劑。然而天下人,包括莉蓮在内,又有誰能在芳華正茂之時,分辨出愛情与性愛的區分呢?我笑過之後,就長嘆一聲,對她說:“可是妳有沒有想過,跟這麽一個粗暴的人在一起,危險性有多大嗎?妳的骨肉已經在他手裏喪了命,下一個,就可能輪到妳自己了。就算你自己不怕死好了,但是妳有沒有想過,妳在廣西的家人,萬一知道妳過的是這種日子,會有多傷心嗎?”
“我當然想到過,要不然也不會一再的逃家了。”莉蓮眼睛垂下來,接著說:“可是…可是每次都被他找回來。 他…他知道我的朋友,總共就只有那幾個在餐館打工的同事,所以找起來也並不難。”
莉蓮,莉蓮,別再自欺欺人了,妳難道不會逃囘中國嗎?再説,美國那麽大,若是妳不留下蛛絲馬跡,他大概也不那麽輕易找到妳。或許,其中有一兩次,還是妳自動跑回去的也説不定。女人的心,我還不明白嗎?哎,明知莉蓮下不了決心,告別這種畸形墮落的生活,而我卻又無能爲力,拉她一把。我難過極了,於是便伸手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啞著嗓子說道:“莉蓮,我們非親非故,妳要怎樣活,我也沒權管,但是無論如何,請聼我一句勸告,不要再吸毒了。別人傷害妳,或許不是妳能控制的,但是起碼妳不應該火上加油,傷害妳自己。”
她用力掙脫了我的手,霍然站起來説道:“我首先要聲明,我並沒有上毒癮,我只是偶爾悶了,抽兩口大麻,或是嗅一小撮古柯醎罷了。不信,妳可以瞧瞧,我的手腕有沒有針孔。”才說著,她就解了扣子,跟著就要動手挽衣袖,我忙不迭地拉住她,説道:“好啦,好啦,我信妳。到底是廣西人,性子這麽烈!”聼了這話,她才住了手,接著欠身坐下,紅著臉説道:“對不起,剛才反應過分了些,我就是不喜歡被人冤枉,每次一定爭到底,這也就是常惹艾瑞克生氣的原因。”
“生氣也不能打人呀!”我說。然後想想又加了一句:“妳性子那麽剛烈,怎麽肯這樣逆來順受呢?”
“我剛開始還反抗的,但是他力氣大,哪裏打得過他呢?到最後往往沒有力氣再還擊,只好任他拳打腳踢。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了,趁他打得氣喘連連,去廚房喝水時,我從地上爬起來,想跳窗逃亡,可紗窗一時打不開,只好硬衝出去,結果紗窗是衝破了,可臉上卻被刮得發疼,一抹一手掌的血。腳也扭傷了,我顧不得那麽多,一瘸一瘸地跑到大街上。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白花花的陽光,刺得我眼睛都張不開來,整條街的人都不曉得哪裏去了,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光著腳板,踩在發燙的街心上,沒命的跑,跑,跑,卻又不知道該跑到哪裏,我一邊跑,一邊無緣無故地想起我弟來。記得小時候,在銀杏樹林裏教他捉謎藏,可他怎麽都教不會,一撒腿就跑,沒完沒了的跑,也不知道要躲起來,我看他實在跑遠了,只好追上去把他抓回來,他還扭手扭腳的生氣,説是他一路跑下去,肯定可以跑到美國。好笑吧?”說著說著,莉蓮的眼淚又下來了。她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慘笑了一聲,接著說:“更可笑的是,我現在人已經在美國了,還要拼命跑,而且最滑稽的是,我不是在玩遊戲,而是在逃命。”
莉蓮說,那天的結果,是艾瑞克開車出去,把在一哩外的公園裏,靠在一棵棕櫚樹幹上,氣若游絲的她,像拎小雞般拎回家的。他抱她上樓,替她擦臉,上藥,輕輕把她放在床上,幫她換一身乾淨衣服,然後跪在床邊,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面地說:“我的愛,我美麗的蓮花,我該死,我不是人,請妳原諒我!”她費力張開被他打得青紫腫脹的眼皮,看了他一眼之後,就把臉背過去,合上眼,假裝睡去。她是完完全全的冷了心了,他連懺悔的話都千篇一律,可見這個人根本沒真心。她咬著牙暗中發誓,她要離開他,愈快愈好!
她試過幾囘,可是因爲人生地不熟,又沒有好好計劃,所以每次都被他順藤摸瓜的逮了回來,除了上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外。那次她學乖了,她知道,她得先換工作。光換餐館還不行,前幾囘他就是從餐館這個千絲萬縷的綫索上,找到她的。可是做什麽好呢?她英文不行,跟了艾瑞克將近兩年了,他從來也不多話,就算非得說,也情願用他那破爛中文,所以她在他那兒,除了簡單的會話外,什麽都沒學會。這樣的資歷,找文書工作是絕對有問題的,但是离了餐館,其他的勞力工作她也不會,怎辦呢?這時,有人告訴她,有些工作,是可以先接受培訓的。
“所以妳就選擇了旅遊業?”我問她。
“唔,可以這麽說。”
説來也是因緣際會,話説一天有個客人來餐館吃飯,走時落了一張旅遊學校招生的廣告在桌上,她清桌子時,撿起來瞄了一眼,上面有三個月速成班、負責補習英語、學成介紹工作等等大標題。她一看大喜過望,經過再三琢磨,覺得可行,便悄悄托一個靠得住的餐館同事,變賣了幾樣阿炳給她的,貼身戴的首飾,換了幾千塊放在她那裏。接著在一個中國人家,租了一個月租才三百的小房間。給了定金後,就去旅遊學校報名、交錢。待一切佈置妥當之後,她揀了一個艾瑞克工作最忙的周六,匆匆忙忙把能帶走的東西,塞在她從桂林帶來的那個黑皮箱裏,然後就拖著行李,顛顛扑扑地逃了出去。在門口看到她才收養不久的那隻流浪貓小花,正蹲在窗臺,眼睛滴溜滴溜地望著她,看她要走,便“喵”了一聲跳下窗臺,向她跑來。她心一軟,一把將牠抱起,放在胸前,讓牠毛茸茸的頭她胸口磨蹭。哎,多想把牠帶走呀,但是不行,逃命要緊,這樣牽牽絆絆的,只會拖累了自己。她最後還是咬咬牙,丟下了牠。
“沒想到丟下牠四個月,艾瑞克找到我時,牠還好好的活著,本來還以爲,牠一定被他虐待死了!”莉蓮吐了一口氣,一邊低頭去撿她裙子上的貓毛,一邊嘆氣:“雖然沒死,也差不多了,瘦得都見到了一根根的肋骨,還有皮膚病,身上的毛一把一把的掉---”
我對貓沒什麽興趣,於是便打斷她:“他後來是怎麽找到妳的?”
“誰知道呢?反正我有天出門上班時,他已經齜牙咧嘴的等在門口了。”
“妳還想逃嗎?或許,我可以幫妳想想辦法。”
“真的?”莉蓮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隨即搖搖頭:“不,我試了這麽多次,都逃不掉,我已經死了心了。再説,我已經沒救了,不值得妳白費心機的。艾瑞克就像一顆打心裏壞的白果,任何人挨上他,就會跟著變壞,要不了多久,就會從肉到皮長黴發臭,遲早被人當垃圾一樣扔掉的。我在鄉下的時候,看到村裏的人,一桶一桶地把壞白果丟掉,心裏覺得可惜,恨不得拿把刷子來,把它們身上的黴一顆顆洗刷乾淨。可是我媽笑我,説是打心裏的壞,是怎樣都洗不乾淨的。我,就是打心裏壞的一顆白果,表面看起來好好的,裏面已經爛了,沒救了。”
“可是妳沒壞,即使染上毒癮,都有得救,更何況妳沒有。”
她臉上一時陰晴不定,幾度彎身趨前,好像想開口説話,卻又欲言又止。在躊躇再三之後,她淒然一笑,顫聲説道:“謝謝妳的好意,可是我實在不想拖累妳。”說罷便站了起來,低頭慢慢撫平裙子上的皺褶,擡頭時,臉上又恢復一貫的平靜。“我們說了這麽久,莎莎她們在外頭一定忙翻天了,我得出去幫忙了。”她伸手將她坐過的椅子擺擺正,然後走到門邊。
看她剛才的神色,以及那吞吞吐吐,欲語還休的態度,我心中暗忖,事情也許比我想象的複雜,而莉蓮的處境,也可能比她所敍述的更令人驚心。我一時猶豫,不知是否該插手管她的事。但是我身上流的,廣西人的血液,卻時常讓我這個平時膽小怕事的人,在最關鍵的一刻,突然澎湃起來,變得居然有點勇敢,有點任俠好義,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莉蓮”我叫住她。“妳確定不需要幫忙?妳知道,我不是嘴巴說說就算的人。”
莉蓮轉身,兩道目光直勾勾地探到我瞳孔深處,讓我覺得她好像已經看穿了,我原來性格中外強中乾的一面。我的臉頰,無端端的燥熱了起來。
“不了,”她搖搖頭。“真的,我不需要幫忙。”說完就開了門,頭也不囘地跨出我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