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誣告(莉蓮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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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誣告                                     

                                                            楊寳璇

    --潘莉蓮的抉擇--

  

 

      我挨告了。

 

      我抖著手,悉悉索索攤開那封在我憤怒之下,被揉成一團的律師信,再看了一遍。沒錯,莉蓮要告我。

 

      莉蓮是我去年請的員工,才做了不到半年就不告而別了,而且從此芳蹤渺杳沒想到一年之後,竟然會躲在律師背後,躡手躡腳地尋上門來,轟地告我一狀。真沒想到啊,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女孩,雖然來自海峽彼岸,但畢竟是和我髮膚相同的華裔,況且,她的家鄉還是我的出生地桂林呢。不要說我當初對她多麽的容忍周納,就是看在同鄉的份上,都該高擡貴手的,然而她卻這樣對待我,真是情何以堪!

 

      莉蓮的律師,署名威廉.麥道爾三世的來函,是這麽說的:

 

      公元一九九九年五月三日,就職於貴旅行社的莉蓮.潘小姐,於午間銜命駕車出外購買餐時,在轉彎之際,与反向行駛的湖木市公車相撞。當時潘小姐因爲沒有外傷,以爲無礙,並沒有立即就醫。殊不知事隔半年,開始出現頭暈、背痛、神經麻痹等車禍後遺症,以至於不能工作,從此生活無著,苦不堪言。因此,潘小姐委託本人,控告台端,要求賠償十五萬元的損失。

     本人有一些涉及貴公司營業及台端私人資料的問題,希望能當面問訊。玆訂於十月三十日,週三,与本人進行宣誓作證程序,請務必赴約。

 

      看到這裡,我立刻警覺到,問題是出在“銜命”這個詞兒上。在美國,只要是奉老闆之命出去辦事,都叫出公差,路上萬一發生任何意外,公司得擔當起法律上的責任。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從來沒有派莉蓮替我出去辦過任何事連寄一封信,都是從來沒有的事,她爲何要誣告我呢?當真是走投無路嗎?

 

    哎,莉蓮,莉蓮,妳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呢?妳出車禍時連照會我一聲都沒有,如今肯定是缺錢了,就把歪腦筋動到我頭上來。說真的,我有哪一點對不起妳?當時妳上門應徵時,我一見妳,心裏就暗暗喝一聲采。妳長得可真好:年輕,看上去才二十出頭吧。長著一張桂林人特有的,乾淨靈秀的臉。水亮的眼睛,白皙的肌膚,大波浪卷髮垂在瘦削的肩上,腰肢只有一點點,好像一折就會斷了。看妳楚楚可憐的站在我面前,一臉的期盼,我二話不説,就決定留下妳了。雖然妳在票務上,一點經驗都沒有,況且英文也說得不太流利。可是妳才上了半年不到的班,就不告而別,然後現在又這樣捅我一刀,這是爲什麽呢?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浪費時間在思考答案上。目前的要務,是尋求解決辦法。我先打電話給我的保險經紀,説明狀況,在他拒絕理賠後,便當機立斷,立即給民事律師伊麗莎白.勞森撥了一個電話。

 

      伊麗莎白是我的顧客,不常來,一年也只來個一兩次,買她囘東岸過節的機票。她三十出頭,一頭削得短短的棕髮,尖臉,大嘴、大眼睛。粗看不起眼,可當她一身珍珠白套裝,拎著古奇小牛皮公事包,刮得光潔瑩白的兩條腿下,一雙尖錐香奈爾高跟鞋,咯咯咯,有韻律地輕敲地面,行路有風地在路邊走過時,任誰都要對她多瞧兩眼。

 

     她在電話裏聼我簡單説明事端後,表示她反正本來就想來,挑幾本歐遊的冊子,作爲明年度假參考用。“你先把那封信電傳過來吧。我看過後明天過來,和妳談談。”說完咕咕笑著加了一句:“第一次咨詢算我請客,不收費。

 

於是第二天,她就一身名牌,昂首闊步地走進我的辦公室。     

 

    “妳昨天傳真過來的那封麥道爾的來信,我已經看過了。標準的律師信,上過民法101的人都能寫。”她一坐下,就把公事包往旁邊一扔,二話不説,言歸正傳。她聲音清脆,速度又快,一個字緊咬著前面一個,成了一條環環相扣的晶亮銀鏈子。把下巴往上一揚,嫣然一笑,有點甜姐兒Meg Ryan 的俏皮味兒。“別讓他唬到你了,我們想辦法來對付。

   

       “怎麽個對付法?“我漫無頭緒。     

        

          唔,我需要證據,比方説,流水帳、日記之類,能夠證明妳當天沒有叫她出去買午餐的書面文件。“伊麗莎白站起來,低頭把我替她挑好的旅遊冊子,放在公事包裏,拉上拉練,然後就看著我,露出她的招牌微笑我知道,她是準備要走了律師的時間寶貴,一小時三百五十元。                           

我擡頭望著她尖尖的下巴頦,心裏暗暗叫苦。須知我疏懶成性,日記是從來不寫的,流水賬嘛,寫寫停停,去年一整年都沒記了,再説,我即使寫,也不會把這些芝麻綠豆的事寫進去。

 

             “有最好,沒有也不要緊,我們另想辦法。也許”伊麗莎白沉吟了一下,大眼睛在我員工臉上逐個溜過。萬一需要的話,她們可以出庭作證嗎?”

             “大概吧。 話雖是這麽說,但我心裏實在沒把握蒂凡妮年紀和膽子都小,一點點事就大驚小怪的,如果知道要她上法庭,她也許立刻就辭職。雷蒙娜是典型的西語裔女子,沒見過什麽大場面的,要她上法庭對著法官和荷槍實彈的法警,肯定會嚇得話都講不出來。能出庭的,也許只有業務經理莎莎了,可是莎莎和我若是日日往法庭跑,公司又如何運作呢?

 

               我想我這時的臉色也許太難看了,伊麗莎白見了不忍,連忙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非常哥兒們的。 “別緊張,我們的目標是逼他們主動撤銷告訴,大不了就和解,官司應該是不用打的,妳的寶貝員工,也應該不必出庭。“說到這裡,她擡手看錶,然後大吃一驚:“嘩,不得了,再不走就遲了。下周三見囉。

 

                        宣誓作證程序是在麥道爾所在的辦公大樓中,其中的一間會議廳舉行的,時間是早上十點。會議間不大,呈扁扁的長方形,淺灰的牆好像才剛粉刷過,聞起來有一股酒精和松節油混合的新漆味兒。屋子裏並排放著兩張長桌,圍著長桌,一溜擺了十幾張黑色軟墊金屬轉椅,此外就空無一物,連一盆綠色盆栽都沒有,顯得單調又凝重。好在後面是一排大窗,百葉窗簾都拉起來了,南加州金色的陽光,大剌剌地潑灑了進來,才給這個房間添了一點生氣。我們推門時,看到裏面已經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坐在中間,臉朝窗,一動也不動。因爲背著光,我只見他寬大的肩膀上,架著一顆碩大的灰白頭顱,以及屹立兩旁的,一雙半透明的粉紅招風耳。他,想必是麥道爾三世了。女的看樣子很年輕,栗色的長髮用個大髮夾,鬆鬆的挽在後面,夾不住的短髮就滑了下來,披散了上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尖尖的鼻子,圓圓的下巴。她坐在靠牆的角落,面前放了三具機器:速記機、攝像機、錄音機。

 

              我跟著伊麗莎白走進房間。麥道爾看見我們進來,忙不迭地站了起來,一個大步上前,伸出一張厚厚實實的大手,遞給伊麗莎白握著。當我對著面前這麽一張兩頰紅潤,肉嘟嘟的老臉時,我一時愣住了。這人真是那個準備誣告我的,壞心腸的律師嗎?爲什麽他的長相,竟然和聖誕老人那麽像,和我想象中的他,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勞森小姐是嗎?我是威廉.麥道爾三世。”他一面搖晃著伊麗莎白的手,一面打量我,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仔細一看,才知道他原來不是吃驚,而是因他戴的眼鏡,鏡片又大又厚,像個放大鏡,把他的眼睛放得比原來足足大了一倍,於是乍看之下,就覺得他老是圓瞪雙眼,一臉訝異。“這一定就是徐太太了。”就跟所有不懂中文的美國人一樣,把“Hsu”唸成“哈蘇”,說完大手就伸到我面前了,我一握之下,發現又綿又燙,像是捏了個溫熱的大號馬鈴薯。這時,那女孩也放下手上的工作,走了過來。

 

              “這是妮娜,全世界最好的法庭紀錄員。”麥道爾放開我的手,誇張地眨了一下他的大眼睛,金黃的、粗大的眼睫毛,一根根清清楚楚地在鏡片下顫動著。不知如何,看了竟令人生了不寒而慄之感。

                 

               妮娜擡手把紛披的頭髮往後一撩,露出兩隻綠眼睛,瞄了大家一眼,然後聳聳肩,表示打過招呼了,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我們的座位是這樣安排的:我坐在麥道爾的正對面,伊麗莎白也坐在他那邊,中間隔了一個座位,妮娜則挪到伊麗莎白旁邊,所有的配備也移了過去,攝像機鏡頭不偏不倚地對準我,擺出一副“一觸即發”的架勢。妮娜才坐定,卻又立即蹦了起來,急急走到我身後,嘩嘩把幾扇百葉窗簾全密密拉上了。沒了陽光,室内的照明,就全靠天花板上那幾管“滋滋”作響的日光燈了而空氣,也一下變得厚重了起來,好像用個大口袋一收,就可以放在砧板上,斬成一塊塊似的。一時間,我有了被囚的禁閉感,我用力咬著下脣,雙手按著大腿,拼命按耐著想大聲尖叫,甚至奪門而出的衝動。           

               

 

              麥道爾大概也看出我的不自在了,他用他溫情脈脈的大眼睛們,端詳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才照本宣科的,向我説明我在作證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注意事項。

 

              “都說完了,有問題嗎?”麥道爾圓圓的頭顱,帶領著他的大招風耳,往前探了一下。牛大的眼睛盯著我,眼白的地方,幾條細細的血絲,看得分外分明。

 

              “沒沒有,不過---”我抖索著說。才坐定就發現,我頭頂上就是冷氣出口,森森的冷風一口鐘似的罩下來,剛開始還不覺得,坐久了不全身發抖也難。“可以把室内溫度調---調高些嗎?冷--空氣令我覺得--緊張。”

 

              “怎麽不早說呢?”伊麗莎白睨了我一眼,隨即跳了起來,一箭步走到牆邊,把溫度錶扭了一下,就回到座位上。很快的,風就停了,我的身體開始回暖,情緒也隨著平和了些。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哎,臺灣大的人,就是怕冷,即使住了幾十年美國也一樣。

 

               “好,在我正式問話之前,我們還得宣個誓。”麥道爾扯了一下勒在他粗大脖子上的,藍白條紋領帶結,顯然有點燥熱了。“妮娜,請妳帶著哈蘇太太唸一遍誓詞。

 

               “不是哈蘇,是徐。”我忍不住了,終於鼓起勇氣糾正他。

 

                “噢,對不起,銹太太”他小心撅起薄薄的嘴唇往外噓氣,發出趕小雞般的聲音。

 

                保證句句真話的誓詞念完之後,麥道爾就劈頭問我第一個問題:“潘小姐是好員工嗎?”  我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實在沒料到他爲什麽會問這麽難答的問題,可又不能問他,因爲遊戲規則不是這麽訂的。哎,這話怎麽說呢?莉蓮剛來的時候,表現得還真算是可圈可點。她在旅遊學校受過訓練,所以基本上的知識都有,雖然沒經驗,但人倒還聰明,教上一兩遍,也就記在心上了。因此,在她開始上班的兩個月後,我就讓莎莎在一旁看著,讓她做一點簡單的訂位、開票工作了。

 

                莉蓮英文說得雖然不是很流利,但是在她工作上所需要的用語,來來回囘也只有那幾句,不外是:到哪裏去?那個機場?經濟艙嗎?還是商務?需要特別的飲膳嗎?要直飛嗎?轉機行不行?喜歡靠走道還是靠窗的座位?付信用卡還是現金?到底年輕,聼多了,這些話也就能琅琅上口了。只要不讓她安排複雜的行程,她大致上都勝任愉快。更何況,我們的顧客中,中國人也不在少數,她應付起來,就更是得心應手了。

 

               當上門指定要找莉蓮的客人愈來愈多,而她的電話,也愈來愈繁忙的時候,她的自身,也有了驚人的變化。她先是把及肩的長髮,剪成薄薄的,羽毛似貼在面頰上的短髮,額上和頭頂的幾小撮,還挑染成淡淡的金色。臉上也化了妝,因爲白,所以脂粉就用不上了,只是把所有的重點,集中在眼睛上。長長窄窄的雙眼皮上,眼綫描得又粗又黑,眼影是厚重的褐赭色,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飛了一層金。當她在改頭換面的第一天,出現在辦公室時,沒有人一眼認出她來,只是在她露齒一笑,露出她兩只小虎牙時,大夥才驚呼一聲:“莉蓮!”然後一窩蜂擁到她身旁。

 

            “好漂亮哦!”蒂凡妮輕輕摸著莉蓮的頭髮,嘖嘖稱奇。“妳在那裏剪的?我也要去!”

 

            是我室友替我剪的,她是個髮型師。” 莉蓮紅著臉說。是的,我記得她上星期提過,説是搬了家,和一個朋友合租一個公寓。

                   

            “ 妳的眼睛也是她畫的嗎?”雷蒙娜把鼻子湊到莉蓮面前,睜大眼睛打量。

                    

             莉蓮登登向後退了一步,舉起雙手遮住彎彎的眼睛,不無得意地說道:“我自己畫的,畫得不好,都成了大熊貓了。

          

            “好看是好看”一直沒説話的莎莎忽然插嘴說:“不過,這種妝還是晚上赴宴時化的好,大白天有點不合適。

              

       莉蓮聼了,先是一愣,然後就板著臉,一語不發地衝到洗手間,“呯”地把門一関。接下來,只聽到裏面傳來嘩嘩的水聲,夾著若有若無的抽噎聲,持續了一陣子後,水聲哭聲都嘎然而止,跟著就是一片死寂,沒半點聲氣了。我正在替莉蓮擔心,想去瞧個究竟時,門忽然呀地開了,只見她昂著頭走了出來,頭髮像是沾了水,鬢角濕漉漉的,眼睛紅紅的,妝大致已洗掉,只是沒洗乾淨,還殘留著一點赭色的影子,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她神態自若地對著衆人一笑,就婷婷裊裊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起先,大家對她方才激烈的反應,都有點訝異,尤其是莎莎,更是悔恨交加,沒等她坐定,就走到她身邊,一手搭在她肩膀上,笑道:

 

      “我剛才説話沒經大腦,希望妳別放在心上。

      

       “我沒事。”莉蓮一張清水臉對著電腦,頭也不擡地說:“對不起,我還有工作要做。”說罷便劈劈啪啪地把鍵盤打得喧天價響,再也不理會莎莎了。

 

        莎莎碰了一個軟釘子,便聳聳肩,識趣地走開了。蒂凡妮和雷蒙娜面面相觀,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後,也就不作理會,各忙各的。只有我,還持續被她這種情緒化的行徑困擾著,最後忍不住,便走到我的私人辦公室,偷偷把她的履歷表拿出來,試著從她填寫的資料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當初莉蓮來面談時,因爲一看就喜歡,所以連履歷都不曾看過,就錄用了她。如今想想,也實在是欠考慮了些。

 

表是用英文打出來的,規格一般,想是旅遊學校沿用的。上面的資料,也著實有限,不過多看幾眼,也就看出莉蓮這個人,是有點與衆不同。主要問題,是出在她的教育背景上。根據履歷表,她四年前就來了美國,可她的英文程度,卻又那麽差,文法、語法錯誤百出,中國新移民所常犯的錯,她一個都沒少犯。還有,她的發音雖然還不錯,但是詞彙卻少得可憐,稍微長一點的句子,就說得左支右絀,詞不達意。怎麽會這樣呢?照說,年紀輕輕的,學習能力特別強,在美國這麽些年了,即使沒念書,在大環境耳濡目染之下,英文都應該有點長進才是啊!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些人的語文學習能力,就是差了些,不時有許多來美幾十年的老華僑,還是一口的洋涇濱英文嗎?至於她的情緒失控,説不準只是她正值生理期,女孩子嘛,在那段期間,心情是多少會受荷爾蒙左右的。我看著她背對著我,曲弓著的,薄薄的肩膀,以及竪在肩膀上,一截細細的,白中透著點青的,漢白玉般的頸項,心驀地一軟,便嘆了一口氣,把她的檔案收囘櫃子裏了。哎,誰叫她是咱們桂林人呢?只要她的舉止,不乖張到影響到別人的情緒,或她自身的工作表現,我就將就點,不再追究了吧,我也不希望小題大做,擔個“惡主”的罪名。

 

 

説來也奇怪,在這件事之後,莉蓮和大家的關係,明顯的生分了許多。除了蒂凡妮偶爾還逗逗她,說點女孩子感興趣的話題外,多數時間,她都是一個人默默的打電腦,午飯也不願和大夥一道吃,不是在外面胡亂吃個快餐,就是在人家吃完後,一個人在餐廳,獨自啃帶來的冷三明治。不過,她對我還是很有禮貌,除了謹守上下分際,我交代她做的事,也並不敢推託。然而她的表現,和剛來時相比,非但沒進步,還有每下愈況之勢。我注意到,她沒事就盯著電腦發呆,而且效率也不比從前了,往往下班時候快到了,該做的工作還沒做完,訂位單,橫七竪八的攤開來。因爲不得人心,也沒人願意幫她。我見狀連忙把手邊的事擱下來,幫著她,快手快腳的把訂了一半的機位訂完,次日就漲價的飛機票開好,收據和行程表印好,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就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了。

 

 

莉蓮總是比我先一步走。當我鎖好門,目送她在夕陽餘輝下,拖著長而淡的影子,走在空曠的停車場時,心裏免不了五味雜陳。這樣的一個身世不明、脾氣捉摸不定、工作效率跌跌不休的女子,留她在公司裏,遲早會闖禍,是不是現在就該請她走路,以絕後患呢呢?可是,當我見到她弓著半個身子,跨進她那油漆剝落,車身凹下一塊大疤的老本田時,心裏一酸,又拿不定主意了。像她這樣高傲的女子,竟然肯開一部如此老舊不堪的汽車,經濟情況肯定有大問題,如果我這時把她開除掉,那不是逼到她走投無路嗎?這時,我眼前就影影綽綽地,出現一幅莉蓮站在深淵邊,面向著一個紅橙橙的大太陽,奮不顧身,望下一躍的悲壯身影。“不,不行!”我幾乎驚叫出聲。哎,算了算了,反正不急,再留她一陣子,看情況再説吧!

 

 

“我再問你一遍,潘莉蓮是不是好雇員?”麥道爾看我久久不能作答,兩條掃把眉虯成一團,顯然有點不耐煩了。

 

 “唔,她剛來的時候還不錯,算是個好員工,可是後來後來,就不是很好了,到最後他不告而別的時候,她的表現可以説是一塌糊塗。”話才說完,我就知道自己太多嘴了,人家只要一個“好”或“不好 ”我卻加油添醋的,說了一大串。我斜著眼睛,瞄了一下伊麗莎白。只見她的嘴巴彎成一個緊綳的弓形,眼睛直直的看著我,很有點警告的意味。

 

  “哦,怎麽個一塌糊塗法呢?”麥道爾眼睛發亮,果然樂了。

 

   我偷眼看伊麗莎白,發現她的眼光更淩厲了。 我半晌沒説話。屋子裏一片寂靜,連妮娜滴滴答答的打字聲,也聼不見了。最後,我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

 

 “妳是不是認爲,“麥道爾拿拳頭掩住半張嘴,乾咳一聲,然後繼續問:“她在沒有加班費的情況下,拒絕在下班後,繼續替妳工作,就是表現不好呢?”

 

 我大吃一驚。莉蓮竟然把這件毫不相關的事情,告訴了麥道爾,而且還有意扭曲真相,把我描述成一個刻薄寡恩的雇主。其實,自從她搬家之後,就藉口路遠,經常遲到,有時一遲就是半個鐘頭,我因顧念到她的經濟狀況,不但從來沒有扣過她薪水,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既然上班遲到,晚走一些也是應該的呀,再説,所謂的加班,頂多也是不到三十分鐘的事,更何況還有我陪著她,幫她一同把工作做完。可是沒想到她卻認爲我在剝削她,隔了沒多久,就搬出種種理由,不願再“今日事,今日畢 ” 了。關於這點,我懷疑多半是莉蓮的男友艾瑞克教唆的。

 

艾瑞克不是別人,其實就是莉蓮口中的室友,也就是那個替她剪髮染髮的髮型師。這是蒂凡妮在無意間發現後,告訴我的。

 

第一次看見艾瑞克,是在莉蓮搬家之後沒多久的事。記得有天早上,她遲到了很久,一直到十一點多鐘,還是芳蹤緲杳,連電話也沒一個。我正在著急時,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刺耳的刹車聲,接著就看見一輛紅色的野馬,在辦公室門口嘎然停下,接下來車門一開,只見莉蓮一條細細的長腿伸在洞開的車門外,半晌又縮了回去,隨即看她匆匆打開皮包,掏出有點像皮夾樣的東西,往開車那人身上一丟,然後便兀自轉身,準備下車了。可正在這時,她像是被人拉了一把,只見她身子一斜,便往駕駛座那邊靠了過去。接下來,就看見她那顆小小的頭顱,埋在一大蓬橘色的,芒草般的長髮裏面。沒多久,她就掙脫了,逃走一般跳出車門,直直向辦公室跑來,臉上一片紅霞,看不出來是喜還是怒。因爲她跑得太急,車門忘了関,車裏那個只好走出來關門。在將近正午的驕陽之下,我看得仔細,原來窩在那一蓬芒草下面的,是一張乾乾淨淨的,男人的臉。看上去大約三十多嵗,白種人,一條緊身牛仔褲包著窄窄的臀部,上面貼身一件黑色T恤,雖然是再普通不過的加州年輕人打扮,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一身的名牌。光看他的穿著,黝黑的膚色,平坦的腹部,以及肌腱發達的四肢,就可猜測到,他是個無所事事,成天在海邊衝浪晒太陽的 “海灘浪子 ”。他関上車門後,邊繞回駕駛座那邊,邊朝我們的方向咧了咧嘴,揮揮手。笑容很迷人,動作也瀟灑,如果把那蓬頭髮剪剪短,倒不失爲一個好看的男人。

 

他們兩人間的關係,絕非泛泛,這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的。但令我覺得好奇的是,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是如何神差鬼使的牽扯到一塊兒的?光看莉蓮新剝殻的熟雞蛋般,平整光滑的臉,是怎樣都看不出來的。饒是如此,自從看過她和艾瑞克在車裏那一幕後,就時時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惘惘之感,縂擔心不知那一天,有什麽禍事,會降臨到莉蓮身上。可是我雖然替她擔心,卻又不知如何幫助她,想要在她那裏稍微了解狀況,她就一把尺般僵直的坐在我的對面,濃黑的眼睫毛垂下來,一語不發。看到她這神情,我就問不下去了一方面是怕她再有什麽情緒化的反應,另一方面是,美國的法律,是絕對保護雇員的隱私權的,雇主一不小心稍越雷池一步,就會給自己找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即是莉蓮是中國人,不愔美國法律,但我也不能就因爲這樣,而有雙重標準。

 

可真相,像貓一般伏在黑暗的角落,靜靜窺視著的真相,往往在最出其不意的一刻,就一點一點的顯現出來。在幽暗的月光下,先是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再來就是兩個尖尖的耳輪,然後兩隻綠瑩瑩的眼睛驀地一睜,腿一蹬,就閃電般的撲到你身上來,令你措手不及。

 

話説有一天,我的老顧客吳太太,帶著她從波士頓來的朋友汪太太,來要求我幫忙,替她改換機票日期。她們一進門,我就注意到那位汪太太,見到正在握著電話筒,和顧客通話的莉蓮時,臉上緊了一緊。接下來,她一面心猿意馬地和我討論行程,一面斜著兩隻小眼睛,偷覷著莉蓮,可莉蓮卻依舊歪著頭,對著話筒説話,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汪太太臨出門前,還裝作不在意的,回頭攏了一下頭髮,順便又瞄了莉蓮一眼。她們倆出了門之後,汪太太一手勾住吳太太的臂膀,另一手動作很大的比劃著,不久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次,然後又恢復她激烈的手勢。她倆邊走邊熱烈地討論著,直到倆人富富態態的背影,消失在停車場的另一端。

 

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吳太太的電話, 説是汪太太有話要跟我說,問我方不方便。我有預感是關於莉蓮的事,於是便把電話綫接到我私人辦公室去,関起門來聼。汪太太在電話那頭,對我氣急敗壞地說了一大串。我在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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