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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
喬遷之喜 楊寳璇
賣機票的生涯—之四
謠傳已久的大事,在我們商場這七戶店家,都收到同一封公文信後,終於明朗化了。
署名湖木市政府建設廳的那封信,若是大筆一揮,將那連篇累牘的官腔逐一刪掉的話,就只剩下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意思是他們已經決定,要拆除荒置已久的海軍醫院,改建為一座大型商場。然而因爲面積不夠,需要徵用毗鄰醫院的,我們這個小商場的地,而且因爲在短期内開工,希望我們盡速另覓舖面,搬离此地。公函結尾処,還有一小段字句,説是即將派一位專員
前來,提供搬遷所需要之協助,以及一同協商,因此工程之進行,而蒙受的財物損失之理賠云云。
洋洋灑灑的兩頁公文,只有“理賠”二字,最深得人心。
雖然在半年前,從小道消息一開始散佈,大家都心知肚明,市政府的深口袋裏,少不了我們這份賠償金,而且每人心中,都已經在暗中揣摩自己應得的數目,如今聽到官方的確認,就不禁期待中帶著緊張的,等候著這位大人物的到訪,以探測風向。
在商場店戶中,要數我們旅行社右邊的芳鄰--貸款經紀丹尼斯的辦公室最寬敞,所以就被選為雙方聚會的地點。那天我因家裏有事而晚到了一個鐘頭,當我一推開他辦公室的大門,就看到煙霧彌漫的屋子裏,黑壓壓的坐滿了吞雲吐霧的一群人。所有的臉孔都是熟悉的,除了一個端坐在中央,穿著阿曼尼三件頭黑色細條紋西裝,拖一條紅底藍斜紋絲領帶,表情木然的白面書生外。那人,想必是市政府派來協商的專員--錢得勒先生吧。
“假如價錢談不攏的話,我就用鐵鏈子把自己鎖在前面這根柱子上,抵死不搬!” 賣羊皮座椅套的小開藍道夫倏地站了起來,一根瘦骨嶙嶙的手指,指著窗外那根灰白水泥電燈柱,信誓旦旦的宣稱。
“只要你能提出合理的數據,再通過考核,市政府是一毛都不會少給你的。”錢專員語氣平和的答道。但是從他緊抓在座椅把手上,一個個泛青的手指關節,就知道他對蘭道夫剛才情緒性的反應,是多麽的咬牙切齒。
“藍道夫的店開了都二十年都有了,生意又做得這麽好,這麽一搬,怕不要損失一百萬?”丹尼斯肥而短的手指,疼惜的摸著他那不勝負荷的雙下巴,笑嘻嘻的替藍道夫抛出風向球,一點都沒注意到,這個天文數字,讓錢得勒的手指關節,由青轉白。
“一百萬?”墨西哥裔的花店老闆荷西慢吞吞的站起來,兩手捏著沾滿了泥水的圍裙花邊,瞪大眼睛,誠惶誠恐地望著錢專員,問道:“這麽多錢,市政府賠得起嗎?“說完泥土色的臉撲地脹得赭紅,不知有多難爲情似的。
丹尼斯和藍道夫一唱一和,相信是老早就排演過的,可是荷西到底是個老實人,雖然看得出來,他正在努力配合戲碼,然而演技卻有待改進。
“這個—”錢專員的手從椅把上移開,托住半邊臉頰,沉吟著。他那受窘的表情,就像一個被老師拷問,而想不出答案的毛頭小伙子。真沒想到,市政府竟然會派這麽嫩的角色來,竟然被人一逼,就不知所措了。
“別替市政府瞎操心了,這點錢對他們來說,是九牛一毛!”印度裔的床墊舖老闆,乾瘦得像一塊門板,獨來獨往的巴提爾先生,大概也覺得錢專員可欺,便毫不客氣的插嘴。他説話時,嘴裏的舌頭一陣翻滾,硬是把一個個擲地有聲的單字,攪和成熱乎乎黏嗒嗒的一大團,讓人聼了耳朵裏直堵得發慌。然而奇怪的是,大家好像也都聼懂了,頻頻點頭稱是。
“是啊,”租售錄影帶, 每天穿得花紅柳綠的古德太太,用戴滿麻花銀手鐲的雙手,叮叮噹噹劃了一個半圓,在旁邊也加了一把嘴:“兩億元的大工程哪,聽説聯邦政府撥的款都下來了,就等我們一搬,他們就動工了。”說罷向白面書生斜斜飛了一個眼風,問道:“ 我說的對吧,錢得勒先生?”
還沒等到錢得勒先生回答,坐在我旁邊的雜貨店老闆,斐濟島來的壯漢,一年四季一條卡其短褲,露兩條飛毛腿的阿西西,就一臉不以爲然的搶白:
“這関聯邦政府什麽事?”阿西西屁股挪了一下,俯過身去茶几一頭的煙灰缸彈煙灰,沒瞄準,火星子飛了出來,坐在一旁的古德太太黑著臉跳了起來,生怕漂亮衣服給燒一個洞。跳起來還不放心,猛在身上拍了又拍, 有一掌不小心拍歪了,阿西西臉上就“啪”地吃了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
“哎呀,對不起,打到你了。”古德太太連忙將手縮回,五只塗上鮮紅蔻丹的手指僵在半空中,有點不知所措。阿西西的脾氣大,是眾所周知的,除了對店裏唯一的幫手—老婆米拉,整天駡駡咧咧外,有時連顧客都不給情面,爲了一毛五分的小事,爭得臉紅脖子粗。要不是平日米拉會做人,時時背著他,對客人伏低做小的賠不是,並有意無意給他們佔點小便宜的話,誰還願意再回頭光顧他,花錢買罪受呀?
“沒關係。”阿西西打喉嚨深處咕嚕了一句。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倒是沒敢發作,只是欠了欠身,把椅子挪開一點,表示和古德太太劃分界限。
“唔---”白面書生終於在沉思中醒過來了,他在清了嗓子,吸了一口大氣之後,兩眼環視衆人一圈,最後停在古德太太臉上,點頭說道:“她是對的,聯邦政府的確撥了款下來。”說罷還客氣地補上一句:“對不起,我忘了這位美麗女士的名字。”
古德太太囘了他一個甜美的笑容。這個體面的男人,適時解了她的圍,是個勇於救美的大英雄,她感激他。 更何況,他還稱讚她的美貌,男人的這種恭維,雖然一文不值,但是對號稱四十九嵗的古德太太來説,卻比什麽都要令人窩心。於是她向他抛了一個熱烈的眼神,説道:
“我是古德太太,不過— ”她歪著頭,額前的瀏海斜披下來,遮住半只上了厚厚彩妝的三角眼,咯咯笑說:“你也可以叫我做瑪喬麗。”她左腿搭在右腿上,兩手交叉,十隻手指溫柔的抱住一個發得歪歪的,新出屜饅頭般的膝蓋,輕輕搖著,腳上的銀茄色高跟拖鞋,就跟著在腳尖上一盪一盪的。看得出來,古德太太這時已經完全恢復了她一貫夷然的態度了。她偷眼瞄了一下阿西西,意思是:哼,你算老幾?
光看古德太太和阿西西之間的不良互動,就知道他們前些時日結下的樑子,還是不得善了。
古德太太的錄影帶店,就開在阿西西的雜貨鋪旁邊。她平時縂覺得自己吃了暗虧,原因是停車場不夠大,阿西西的顧客又多,所以就常常佔用了她名下的兩個車位。即使她用紅漆標明“錄影帶專用”的字樣,他們也視若無睹,大剌剌的將車子堵在她店門口不說,臨走前還將煙蒂、糖果紙丟得一地都是。雖然在她抱怨之後,米拉會耷拉著蓬鬆的獅子頭,撩起套在龐大的身軀外,一頂帳篷似的姆姆裝裙擺,拿畚箕掃把幫她清乾淨,但她還是不滿意,縂覺得因爲自己是個寡婦,所以儘著被人欺負。尤其是那個該死的阿西西,還不止一次的,佔了便宜還賣乖地到處宣稱,説是她自己的生意不好,泊車位空著也是白空著,還不如方便一下他的顧客。
還有就是,米拉有時會帶兩個半大不小的男孩來上班,但又不管他們,放任他們在門口跑來跑去,還時常跑到她的錄影帶店裏,東摸摸西碰碰。有一囘她丟了兩卷任天堂遊戲帶子,就懷疑是那兩個野孩子偷的,當場就跑到隔壁興師問罪,結果和阿西西大吵一架,不是米拉和荷西拼命拉著,古德太太義無反顧的頭顱,就會和阿西西的大拳頭來個另類接觸。後來爲了息事寧人,米拉背著阿西西賠錢了事。至於古德太太和阿西西呢,在冷戰過兩個月後,也終於在丹尼斯以及荷西兩人的大力拉攏下,言歸於好。最起碼,兩人狹路相逢時,再不會把頭一偏,互不理睬了。
事過境遷後,聽丹尼斯説,那兩卷肇事的帶子,其實壓根兒沒丟,是古德太太自己一時糊塗,錯放了地方,後來找到了也就將錯就錯,默不作聲。
“說句公道話,”貸款經紀丹尼斯一面眯著他的小肉泡眼,偷眼睃著 我座位後面新貼的,豪華遊輪海報上,穿著吊帶式三點泳衣,曲弓著大腿,慵懶的靠在涼椅上,對著鏡頭似嗔還笑的美女;一面正經八百地對我作這樣的結語:“阿西西他們一家欠她的,遠遠超過那兩卷帶子的價值。不說別的,就拿停車位來説,瑪喬麗-- 嗯-- 古德太太,已經是吃了大虧了。”
我不置可否。丹尼斯站在古德太太這邊,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他有事沒事就往錄影帶店裏鑽,兩人交頭接耳的,一聊就聊上大半天。有時還雙雙鎖上門,出去共進午餐,友好的程度,讓我替素未謀面的丹尼斯太太,暗暗捏一把冷汗。可是,既然倆人交情如此之水乳交融,他居然還會在我面前泄她的底,實在令人大惑不解。莫非是兩人交惡了?不像呀,前兩天還見到他們有說有笑,施施然去對面的“可可”餐廳喝咖啡的。難不成是他急於跟我探聽什麽事,因而等而下之的,用古德太太的秘密作爲交換條件?須知丹尼斯這個人,除了作貸款生意外,還是個兼職私家偵探,因爲業務的關係,專門喜歡打聽別人狗皮倒灶的隱私,人人看他笑容滿面的來閑磕牙,也沒防他,於是不知不覺就讓他把話套了去。我因爲從前吃過他的虧,所以這囘不敢造次,決意堅壁清野,一問三不知。
結果證明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原來丹尼斯這趟的來訪,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完全是出自善意-- 他純粹是要通知我有關市政府“可能”拆建海軍醫院,而我們這幾戶商家,“可能”被迫遷移的事宜。
“怎麽樣?想不想提前退休?”丹尼斯向我提供了他從“可靠來源”聼來的消息後,便擠著一隻剛從海報女郎大腿上挪下來的眼睛,嬉笑著問我。這時,他紅撲撲的一張臉興奮得直冒油,那油一路順著鼻尖漫漶上去,把腦門和直通頭頂的一大片不毛之地,浸潤得黃澄澄的,像一只檫得錚亮的銅鍋蓋。
“當然想啦,”我看著桌上一摞摞待退的團體機票, 一張張等著我簽名的帳單支票,要我“立即”回覆的電話留言字條,以及航空公司的罰款通知單,嘆了一口氣説道:“但是,這和我們的被迫搬遷,又有什麽關聯呢?”
話雖是這麽說,可我心裏明白,市政府的施工計劃若是當真,他們肯定會在預算内,撥出部分金額,來賠償我們這幾戶店家的損失的。然而話又說回來了,光靠那點搬遷費,以及一些零零星星的賠償,就足夠我下半輩子的開銷嗎?不可能吧?心想,好個丹尼斯,信口開闔的老毛病又犯了。
“嘿嘿,你這就不明白了,那筆賠償金--”丹尼斯的目光,橫掃過我辦公室内,一個個忙得雞飛狗跳的員工身影,然後囘過頭來,一手圈著赭紅肥厚的嘴巴,俯身對著我的耳輪低聲說:“我們還是到你私人辦公室去談吧,這裡不方便。”
一陣混雜著口臭、煙味、漱口水、薄荷口香糖,熱氣騰騰的味兒,大氣磅礴的迎面撲來,害我差點窒息。我連忙往後一仰,屏息説道:
“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還是改天再向你討教吧!”心想,不論我多麽希望提前退休,也不爭在一朝一夕,目前還是保命要緊,誰曉得我閉住鼻腔不呼吸,能支持多久呀?
“噢,這樣嗎?”丹尼斯擡起他肥嫩的手腕,對著光晃了晃他的勞力士金表,眯著眼看了好一會,然後大力拍了一下禿腦袋,起身説道:“哎呀呀,我差點忘了,我和比華麗山莊的一個客戶,還有個重要約會呢。我該走了,明天再談好吧,呵呵呵…”
我保持原來的坐姿,微笑不語。是的,人人知道丹尼斯的日子過得好。他手上戴的是泰國進口的鑲鑽勞力士金表;開的表面上是被太陽晒得褪了色的雪佛蘭,其實是極爲罕見的名貴骨董車,有人出價十萬,他都捨不得賣;至於看起來門前冷落車馬稀的辦公室嘛,實際上卻是個讓他忙得不亦樂乎,日進斗金,發熱發光的礦苗。他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們,説是以他的財力,不是租不起豪華的辦公大樓,之所以選擇我們這個商場,主要是因爲它地點適中、交通方便,不過,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鄰居們像手足般的融洽和睦。“就是給我一百萬,我也不捨得搬離這裡。”大概是一年前吧,丹尼斯在荷西為他舉辦的迎新茶會裏,就曾經淚光閃爍的宣稱。
自從丹尼斯肉敦敦的背脊,打我公司大門消失後,他那席話卻開始在我心頭生根發芽,而且轉眼綠樹成蔭,開花結果。每每午夜夢廻,我内心深處就會傳來這樣絮絮叨叨的耳語:妳如果真能因爲這項工程,而領到一筆巨額賠償費的話,那該有多好!妳不但能提早退休,還大可挪用其中很小很小,一粒芝麻那樣小的金額,來暢遊名山大川,舒展一下勞累多年的筋骨。妳雖然旅行社開了十多年,可是因爲終年忙於業務,根本動彈不得,即使勉爲其難的走開一下,也是來去匆匆,往往連時差都沒調過來,就得趕回家了。
還有,妳不是一直想試一下,坐豪華游輪環遊世界的滋味嗎?這下可如願以償了。對了,出去玩別忘了治裝喲,游輪上的女乘客,不是人人都披一件貂皮長大衣,優雅的站在甲板上,讓海風把長髮吹得飄飄揚起嗎? 妳也該買上那麽一件了,否則不是顯得太不合群了嗎?再來就是首飾,妳不是一直想要一條紅寶石項鏈嗎?上次梅西百貨公司大減價,才只要三千塊一條,紅葡萄酒般醉人的顔色,襯著妳白皙的肌膚,是多麽好看哪,可妳卻再三猶豫,最後還是捨不得買,還有那配套的耳墜子、手鐲…。
貪念就像乳牛的胃納,越撐越大,再多的東西也裝得進去,從耳環手鐲項鏈退休金一直到花園洋房別墅屋,該裝的都裝了,不該的也在一旁排著隊,等著被塞進去。剛開始的時候,還因爲心虛的緣故,覺得有些脹氣,摻著點消化不良,可是等到一而再,再而三的細細反芻,就越來越理直氣壯的認爲,這些東西本來就該歸自己的,就像牧草本來就是牛的飼料那麽天經地義。
不過我到底還是沒有財迷心竅到失卻判斷力。在丹尼斯“明天再談”的餘音已裊繞多日,還不見他的蹤影時,我就開始懷疑整件事情的真實性,再過兩天,明明看到他的人影在窗口晃過,卻過門不入時,我就明白自己的愚昧無知了。丹尼斯的話,怎能當真呢?早就該知道,他的消息來源和他的勞力士金錶一樣,都是魚目混珠的膺品。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正在我把這件事忘得差不多時,它卻又陰魂不散的回來了。話説一個周六下午,所有的員工都回家了,只剩我一人在辦公室,處理一些積壓的公事。這時,下巴留著撮小山羊鬍,腦後晃著根黃不黃灰不灰的垂肩馬尾,一身毛皮味兒的羊皮座墊老闆藍道夫,卻突然踏著八字腳,一搖一擺的推門進來。他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他兩眼泛潮,栗色的瞳孔發光。我肯定他一定才抽過大麻。商場裏所有的人都知道,藍道夫和他的夥計查理,兩人一向有抽大麻的習慣。
“關於市政府要收購這塊地的事兒,妳大概已經知道了吧?”藍道夫開門見山的問。
“是的,丹尼斯跟我說過。”我心裏怦然一跳,原來他也知道了。由此看來,這整件事也許並非空穴來風了。
“說起理賠的事嗎?”四十多嵗的藍道夫,兩隻大拇指插在泛白的牛仔褲袋裏,撒開兩腿站著。一隻穿了黃牛皮短靴的腳,隨著我辦公室播放的輕音樂,在地板一上一下的打拍子。
“沒有。”我答道。想想又覺不妥,便改口說:“提過一下,可也沒怎麽說清楚。”我說的是實情,再説,藍道夫和丹尼斯交情不錯,想必交換過情報了,沒必要瞞著他。
“噢,”他擡起手來,五隻瘦削的手指,輕輕爬梳著稀落落的山羊鬍。“理賠的數目不會小。如果我們通力合作,聯合爭取的話,大家都會發筆小財。”藍道夫把手從鬍鬚叢裏抽出來,低頭捏起一條沾在他襯衫上的羊毛,丟在地上,然後擡起頭來,眼睛迅速滑過我身後的海報女郎,似笑非笑的望著我。
“當然,團結就是力量。”我附和著。心裏卻在想,等下一定得將這張海報換下來,上次丹尼斯來過後,我就叫莎莎拿下來的,她卻説等收到新的海報再換,否則牆壁空空的不好看。哎,當初就不該讓她自作主張把它貼在牆上的,待會管他好看難看,都得拿下來,“撲通”扔到垃圾桶裏。
“妳知道,這裡的鄰居之中,只有你我、丹尼、還有花店的荷西是有實力的。我們的生意都賺錢,尤其是妳。至於其他的鄰居嘛,”他馬尾一甩,歪著嘴巴不懷好意的笑了笑, 説道:“我就不敢說了。”
“我其實沒賺什麽錢,怎能和你、荷西、還有阿西西的雜貨店相比呢?”一向對女人態度傲慢的大男人藍道夫,爲何一反常態的恭維起我來了?還有,丹尼斯是個空心老倌,是人人都看得出來的,爲什麽藍道夫偏偏瞎了眼,把他歸在賺錢一類?另外就是,阿西西的生意做得不錯,是衆所周知的,他爲什麽忘了提?分明是有意把他和門可羅雀的古德太太,以及賣床墊的巴提爾,一併放在“不敢說”的範圍内。我望著他那張有棱有角的山羊臉, 搞不清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葯。
“ 老實跟妳說吧,”大概是看到我一連的狐疑吧,藍道夫唰地收起那吊兒郎當的壊笑,正色說道:“我們這幾家賺錢的店鋪,應該聯合一氣,爭取最高額的理賠。那些不清楚賺不賺錢的,我們就不管了,免得被他們拖累了。”他用兩條血管賁張的細長手臂,往我桌面用力一撐,然後俯身對我低聲說道:“丹尼有個律師朋友,可以替我們打官司,官司贏了,付他一點費用,輸了,他一毛都不要我們的。”
聼起來好像是樁穩賺不賠的交易。如果事情順利的話,説不定真能穿金戴銀的提前退休呢。我才熄滅沒多久的,貪婪的火種,在聼了他這席話後,又“轟“的一聲死灰復燃了。但是,且慢,什麽叫做“一點費用”?全美國的人都知道,律師費,是絕對不能用“一點”來衡量的,不是車載斗量,就是滿籮滿筐,端視當事人的財力与案子的繁簡而定。我雖然沒打過官司,這點普通常識倒還有,否則如何在這個動輒興訟的律師王國立足?看來,這個大男人,也許覺得所有女人的智慧,也都只有“一點”。
“好的。不過,我還得回家和老公商量一下再決定。你知道,這種大事,我是做不了主的。”在還沒清楚狀況之前,還是用“拖”字訣,來得最穩當。
“好吧,可是不要等太久哦,”藍道夫把手收回,交叉抱在胸前,又恢復他那吊兒郎當的浪子派頭。“丹尼斯和那個律師,已經約好下星期五見面。”
哼,這算什麽嘛?他們這對勞來哈台搭檔,自己先找好律師,約好見面時間,才來通知我,而且只給我幾天的工夫考慮,就要拉我和他們同坐一班,不知票價若干的“致富”列車。這樣霸王硬上弓的作風,也未免太專橫了。我本想挖苦他幾句的,但是顧及彼此是鄰居,也不能讓他面子上太難看。 於是我便強壓住心裏的不滿,一意和他虛與委蛇到底。
“好啊,我會儘早通知你。”我笑盈盈的站起來,送他出門。
藍道夫一搖一擺的走向停車場。他若是頭上添頂卷邊大皮帽,腰旁再插把槍的話,就活靈活現的,是個美國西部片裏,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我邊看著他的背影,邊搖頭。心想:丹尼斯啊丹尼斯,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先是避不見面,以爲可以吊足我的胃口,然後又任由這等角色來當説客,結果不是適得其反嗎?
藍道夫紅色道奇貨車的屁股,才煙塵滾滾的開出停車場,米拉就趿拉著她的塑膠拖鞋,探頭探腦的出現在我辦公室門口了。她身穿一件粉藍底子,上面開滿艷紅木槿花的寬大姆姆裝,亂蓬蓬的頭髮上,繫一條同樣花色的髮帶,一座山一般,杵在玻璃門外。 我連忙招手,示意她進來。
“妳這裡真好!”米拉扶著我的桌沿坐了下來,嘆了一口氣。因爲太胖,皮椅子被她一壓,就發出“噗”的一聲。因爲那聲音太曖昧,她瞄了我一眼,就忍不住吃吃偷笑了起來。我看她這樣,也掌不住笑了。
“這張椅子太舊,早該換了。”雖是替她找臺堦下,但也是實話。想想還是不夠,又多加了幾句:“其實,我喜歡妳那裏。地方大,又正好在大街入口處,車子經過都看到你們的招牌,不像我這間,縮在角落,不注意的話,一下就錯過了。”
“嗯,位置是不錯,阿西西選中的嘛。”米拉又來了,一切榮耀都歸阿西西。她偏頭往窗口望了望,沉吟了半晌,然後把一張大臉湊過來,低聲說:“別理藍道夫他們。他和丹尼斯兩個,都不是好人。”
我望著面前這張胖胖鼓鼓,晒多了南太平洋陽光的,淺可可色的臉,吃了一大驚。怎麽?連她也知道了?非但如此,還一切看在眼裏,怕我吃虧,特地來警告我。其實,米拉和我一樣,天一亮就一頭栽進店裏,直到下班才離開,連午飯都在店裏吃,哪能像別人一樣,久不久就站在走廊上, 抽煙,聊天,敦親睦鄰?我們平時連面都少見,就算是偶爾遇到了,也只匆匆點個頭,就算招呼打過了。像她這次專程造訪,是極爲罕見的。
“噢,迫遷的事,妳也知道了?”對她這開門見山的説法,我不知如何接話,只好反問她一句。
“是的。”她點點頭。花髮帶上的蝴蝶結散了,半條帶子垂下來,掛在米拉的鼻子上,好像鼻頭上開了一朵大紅花似的。她笑著將它一把扯了下來,扔在我桌面上。
“是丹尼斯告訴你的嗎?”我問。
“倒也不是,阿西西有個表哥,在市政府做事,是他告訴我們的。”米拉用她那波里尼西亞人種特有的,尾音又高又長的腔調,唱歌似的說。“丹尼斯曾經 找過我們,談合打官司的事,可是被阿西西一口回絕了。”
“爲什麽呢?”我打破沙鍋問到底。
“妳也許不知道,”她的頭又趨前了一些,看著就快要貼在我桌上了。“ 藍道夫的前妻和他生的孩子,和我那兩個同念一間學校,因爲都參加家長會的關係,和她就熟起來了。對她這前夫呢,她是恨之入骨的。據她說,那藍道夫狡猾得不得了,爲了想少付贍養費,以及孩子的撫育費,每年生意都報虧損。”她搖搖頭,嘆口氣說:“居然有這種人,連孩子的錢都想剋扣!我們阿西西雖然兇了些,對孩子可是慷慨得有點過份,他呀---”
哎,又來了,米拉三句話不到,就開始稱頌她那人類救星阿西西,真受不了!於是我連忙打岔:
“藍道夫報假稅的事情,難道瞞得了IRS嗎?”
“説來也是他的運氣,居然讓他得逞了許多年。直到去年才被發現,於是就派人來查稅,連過去好幾年的,一併都得查。結果藍道夫一急之下,就找丹尼斯幫忙,也不知丹尼斯施的是什麽詭計,動用了什麽關係,居然就給擺平了。可那丹尼斯也不是省油的燈,藍道夫那裏,他肯定是得了好處的。”
“這下我明白了!”藍道夫和丹尼斯兩人,原來還有這種狼狽爲奸的關係。這次兩人又想通力合作,大敲市政府一筆,然而一個口袋空空,一個賬面上虧損連連,原來就已經是賠錢的生意了,如何能理直氣壯的申請理賠呢?於是便極力拉攏我、荷西、以及阿西西這幾個實際上賺錢的人,一起打官司,希望能趁水摸魚,多少有點勝算的把握,因而從中撈到些好處。
“還有一點,”米拉攏一攏她的雞窩頭,説道:“丹尼斯那律師朋友,聽説還答應給他回扣。羊毛出在羊身上,這筆錢,還不都算在我們頭上?他們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把我們都當作傻瓜!”
“米拉,謝謝妳,不是妳提醒,我幾乎就中了他們的道了!”雖然我沒傻到要上丹尼斯的賊船,但還是非常感激米拉的好意。
“不要謝我,是阿西西讓我來的,剛才那番話,也是他教我說的。”
哈利路亞,又是阿西西!
米拉勸我靜觀其變,不必操之過急。“美國人不是有個關於一條叼著骨頭的狗,去搶水裏倒影的骨頭的故事嗎?”米拉仰頭哈哈大笑說:“我不要做那條狗。”
聼了她這話,想到我近來做的發財夢,不禁臉紅耳赤。
我事情忙完了,鎖好門,準備回家時,在停車場遇見荷西,矮矮小小,一身古銅肌膚的他,手裏正提著一桶殘敗的大麗菊,潑潑撒撒的走著,想是要拿去商場後面的大垃圾箱倒掉。我這個愛花的人,一開始看到他整桶奼紫嫣紅的花,像倒餿水般扔掉,心裏就好不疼惜,但是久而久之,也就慣了。
“荷西,還沒下班呀?”我趨前打招呼。
“哎呀,我們得盡量把鮮花賣完才能走,否則不是要丟更多花了嗎?“荷西鼓鼓的大金魚眼,瞪著桶裏的花,不勝唏噓地說。“對了,”他把水桶“哐噹”一聲放下,撩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檫著汗説道:“聽説妳也要加入丹尼斯他們,一同告市政府一狀,是嗎?”
“沒有啊,誰告訴你的?”我大吃一驚,説話也大聲起來了。 這時太陽開始偏西,七月的刺眼陽光直直的射進我的眼睛,我連忙把手裏待寄的幾封信遮在額頭上,暫時擋擋太陽。哎,光天白日之下,居然有人胡亂散佈謠言,真是的!猜也猜得到,這凖是那兩個人幹的好事。爲了要拉荷西入夥,就先把我拖下水。大家天天碰面,也不怕謊言被拆穿。
“噢--,這樣嗎?大—大概--是我聼—聼錯了吧!”荷西一急起來就結巴,也更想進一步解釋:“妳知道,我的英文不大好,常常聼錯話。”雖然背著光,看不清楚荷西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他那張臉肯定是紅得像他桶子裏的大麗花一樣。
“那麽,你呢?你準備加入他們嗎?”荷西是個老實人,我怕他吃虧。
“唔,我還沒決定呢。我英文不好,美國的法律又不清楚,怎樣申請理賠呢?”說了一半一邊拿起毛巾使勁檫脖子上的汗,一邊說:“丹尼斯說一切交給他和他的律師辦理,我什麽都不用管。”
聼他這麽說,好像心已經鬆動了一大半似的。我有點替他著急,正想勸他多考慮,卻聽到後面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賣床墊的巴提爾。
又高又瘦的巴提爾,在這麽個大熱天,居然穿得西裝筆挺,脖子上還繫了個大紅蝴蝶結,顯得喜氣洋洋的。他一節竹竿似的,筆直站在我們前面,嘰嘰咕咕的向我們說了一大段話。我半聼半猜的,知道他說的大概也是有關迫遷的事,可是確實内容,卻端的是瞎子摸象,難窺全貌。最主要的,是一些關鍵字沒弄清楚,整句話的意思,就會像一串散了的珍珠項鏈一般,連不起來了。他的話,就連顧客人種雜遝,聼慣各國口音的我,都不甚了了,荷西更是丈二金剛,漫無頭緒了。結果我們三個不同族裔的美國店東,這場雞同鴨講的會談,一直到大家都在烈日暴曬下,開始汗流浹背,而荷西桶裏的花,發出一陣陣蔫蔫的,腐敗蔬菜的氣息時,才宣告解散。
接下來那兩個星期,因爲正巧接辦一個大型旅行團,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都覺得不夠用,再無餘暇再關切迫遷的事,更遑論去打聽荷西巴提爾等人的意向了。當然,其間藍道夫和丹尼斯二人,又曾輪番遊説過,甚至還派他們的新夥伴--古德太太,來開導我。那天,她是在我快下班時,扭著她的兩吋半高跟鞋,香風陣陣的進來的。
“現在幾乎每家都要加入丹尼斯他們,一同去和市政府理論,就缺妳和阿西西。“古德太太一邊翹起指尖,欣賞她剛修好的法國式月牙白指甲,一邊閑閑的對我說。“哎,那個阿西西呀,就是不合群,這種對大家都有利的事,他偏就不答應,聽説還在你這邊説長道短,慫恿得讓妳改變了心意。”
我吃了一驚。這麽說來,不但荷西--他們手中這塊王牌加入了,連古德太太和巴提爾這兩個他們心目中的“賠錢貨”都入了夥,端的是聲勢浩大。不過這樣的雜牌軍,和實力雄厚的市政府相鬥,到底有多大勝算呢?
古德太太見我沉吟不語,大約也猜到了我心裏的想法,於是便擡起抹多了藍灰眼膏的,重重叠叠的雙眼皮來,直直的望著我說:
“我們請的是一流的律師,絕對會勝訴的。”因爲要加強語氣,她的嘴巴誇張的張合著,於是嘴唇上下的皺紋,就變得又深又密,像極了小籠包上的褶紋。
看著她這張臉,心裏突然對她同情起來了。四十九嵗,正是兒女离巢,最需要有個老伴的時候,卻偏偏成了寡婦。再找一個嘛,這世界上的男人都一樣壞,自己七老八十了,還想娶個年輕漂亮的,誰會對一個既沒錢又年華老去的她有興趣呢?她以爲打扮入時,舉止嬌俏,就能夠增加自己的魅力,結果適得其反,只吸引到像丹尼斯這種,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有婦之夫。
“讓我再考慮考慮吧。”我不忍心一口拒絕她。這是她轉運的好時機,一旦有了錢,男人、幸福、快樂人生,不就會接踵而至了嗎?況且看她這麽信心滿滿,我也有點心動了,丹尼斯詭計多端,或許他真有辦法替大家打贏官司也説不定。“我還要再和我老公溝通一下。”
這囘我是當真的,真去徵求老公的意見了。結果在他的建議下,我付了200.00,找了一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舉薦的律師咨詢。他在聼了我的敍述後,覺得這個官司絕無勝訴之理。最主要的理由,是市政府對市民的住宅或商店,在建設市區的大前提下,都享有驅逐權。
“不要敬酒不喫喫罰酒了,還是回去乖乖的去填你的理賠申請表格吧!“他在把那張200.00元的支票塞到口袋後,笑眯眯的對我說。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再咀嚼律師的話,越想越有理。丹尼斯和藍道夫不是笨蛋,他們難道不知道市政府的權限有多大嗎?他們只是被貪念蒙蔽,加上明知理賠無望,何不放手一搏,敲詐到多少就是多少?我是名正言順的盈利公司,搬遷對我來說,確實會損失客源,影響利潤。我申請理賠的話,是十拿九穩,絕對能得到合理金額的。我有必要冒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險,和這些人瞎攪和嗎?
於是我在第二天,就去敲丹尼斯的門,告訴他我決定“走自己的路”,不參加他們。他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連頭頂上的紅光都退了色。不過丹尼斯到底是丹尼斯,他瞬間就恢復他的商標笑容,眨眨眼對我說:
“好吧,一年後等著我開勞斯萊斯載妳兜風!”
“那太棒了,我現在就開始數日子!”我也嬉笑著囘了一句。
再接下來,就收到市政府的那份公文。
現在,一群各懷鬼胎的業主,在一片嗆人的煙霧中,欣賞完了古德太太對錢專員的賣弄風情之後,就齊齊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期待他多說幾句關於聯邦政府的補助費,從而測度市政府的口袋有多深。不料錢專員卻在頻頻擡手看表之後,突然站了起來,面色凝重地説道:
“對不起,時間到了,今天的話就說到這裡吧。市政府的這項工程,對振興日漸衰微的湖木市經濟,有舉足輕重的關係。爲了全體湖木居民的福祉,希望諸位盡量配合。”隨即轉身打開放在沙發旁的大牛皮公事包,取出一大曡紙張來。“這裡是申請理賠的注意事項,手續説明,以及申請表,一人一份。”他把那一摞紙張往茶几上重重一放,説道:“只要你們按照規格,據實申報,市政府一定盡快把款子撥下來,賠償你們。”
我不知道在我進門之前,還發生過什麽令錢專員難堪的事,不過從他此刻對大夥的不耐,就知道已經無意和眼前這批視錢如命的人,繼續周旋了。另外,由他在嘴角那一絲絲神經質的痙攣,以及兩邊太陽穴上暴起的紫藍血管,更可看出他對大家的憤慨及鄙夷。而且毋庸置疑的,他把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視爲一丘之貉,包括我在内。
不過,不管錢先生對我的想法如何,自從他挾著他的大公事包,大義凜然的離去後,我就開始積極尋覓新鋪位了。幸運的是,不多久我就找到一個地方,雖然不在湖木市境内,但也相隔不遠,老客戶理應不難尋到。接著就是申請新執照、新電話綫、訂新招牌、印信名片、信封信紙、發通知給所有客戶、接駁電腦等等拉拉雜雜的繁瑣事。
除了這些事情外,我沒忘了將理賠申請表填妥,連同會計師事務所作的,因搬遷而蒙受的生意損失之評估,以及一應与迫遷有關的花費收據,一同上繳市政府。
當我在紛紛擾擾的忙著搬家事宜時,我的芳鄰之中,除了阿西西和米拉二人,和我一樣忙進忙出外,別人都老神在在的作觀望狀,連荷西也一樣,老遠看到我就繞道而行,連招呼都不願打。一向對我熱情親切,每囘跟他買花,都多塞一朵玫瑰在我手裏的荷西,竟然有這樣冷淡的反應,讓我十分意外,想必是律師交待的。
阿西西是第一個搬走的,我是第二個。我搬走的時候,比市政府給我們的期限,要早了一個月。
從我家去新辦公室的路途,一定會經過小商場。我每天開車路過時,都會好奇的張望一下,看看老鄰居的動向如何。結果發現藍道夫的紅色貨車,以及丹尼斯的雪佛蘭,都好好的泊在停車場,荷西花店大門依舊大開,門口也一切如前,整整齊齊的擺滿了一桶桶的鮮花。古德太太和巴提爾的店,因爲在轉角処,就沒看清楚了。只是有天剛好經過,卻看到巴提爾在停車場上,手裏拿著把榔頭敲敲打打的,在釘一支廣告牌。仔細一看,上面寫著“床墊大賤賣”幾個字。我按了一下喇叭,隔著車窗向他揮揮手,可惜他專心一意的插牌子,沒注意到我。
當規定期限的前一天清晨,我還看到荷西的花桶擺在門口時,就有點著急了。結果我想都沒想,就拐彎進了停車場。下了車,看到荷西正蹲在門口插花,我劈頭就問他:
“荷西,你怎麽還不搬哪?難道要等明天工程隊開著怪手來才搬嗎?“
荷西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隨即站起身,溼手在身上的圍裙拍了拍,有點尷尬地說道:
“律師說交涉快要有結果了,要我們堅持下去。”
“當真?”我半信半疑的望了他一眼。
“是真的,丹尼斯是這麽說的。”
“好吧。不過你自己還是要當心。”我打開皮包,把一張新名片交到他手裏。“這上面有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有事來找我。”臨走前突然想起巴提爾,於是就轉身問他:“荷西,巴提爾怎樣了?他也還沒搬嗎?還有古德太太呢?”
“還沒呐,大家都在等。不過巴提爾把他的存貨都賣光了,也不知道爲什麽。我也沒問他,反正他的話我也聼不懂。”
我倒懂了。巴提爾不是傻子,他分明就是怕明天市政府強硬起來,勒令要搬時,他倉促之間來不及,所以就先清了倉嘛。丹尼斯那裏只有一張桌子,幾張沙發椅,搬起來一、兩個鐘頭凖夠了。藍道夫那些羊皮墊子也不佔地方,捆在一堆放在貨車裏,幾個來回也就搬空了。古德太太的錄影帶更是,架子是前一任業主留下的,也不值錢,就留在那兒吧。至於那些帶子嘛,往幾個紙箱裏一塞,一趟車就行了。只有荷西,光是他放花的那幾個玻璃冰櫃,體積大,又易碎,恐怕非得花一天的時間,才搬得走。於是我就正色對他說:
“荷西,假如我是你的話,我就會做好明天要搬的準備。現在找搬運公司是絕對來不及得了,趕緊去租一輛大型的U-Haul,找幾個朋友來幫忙,先把冰櫃搬回家再説吧。”
“我看不需要吧?丹尼斯說市政府不敢硬來的。”荷西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綫,固執的說。
我本來還想多勸他幾句的,但是從眼角看到藍道夫的車子,停在前面十字路口,正準備彎進來。我連忙跟荷西道別,匆匆鑽進車裏。車子發動時還不死心,丟下一句話:
“荷西,看在天主份上,趕快行動吧!”和大多數的墨裔一樣,荷西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當天我下班比較晚,經過小商場時,已是晚飯時分,只見家家店鋪一片漆黑,停車場上亦是空空如也。特別慢下來看看荷西的鋪面,只見玻璃窗上的 紅藍二色“flower & gift”霓虹燈,還在一閃一閃的,顯得分外淒涼。
但願荷西、藍道夫、丹尼斯、巴提爾、還有古德太太,這些曾經和我共同在這方圓不到五英畝地的商場營生的男男女女,都能在最後關頭,作出最明智的決定,搬离此地吧。
夜裏作了一個惡夢,夢到商場内人山人海,除了荷槍實彈、戒備森嚴的警察外,還有喧鬧的人群,擠在小小的停車場上看熱鬧。另外還有閃著藍白燈,拉著警報的警車,以及昂首挺身,恐龍般的怪手,在外圍殺機重重的等待著。大家的焦點,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藍道夫,他像一只狗似的,把自己攔腰用鐵鏈子鎖在商場前的水泥柱上,一手擧槍,向是隨時準備扣扳機似的。而荷西呢,則張開雙手雙腳,呈大字形兩手堵在花店門口,嘴裏啣了支火柴棒,前面一排花桶都裝滿了炸藥,揚言要引爆。丹尼斯則躲在人群中,摸著下巴微笑,旁邊站著面如稿灰的,忘了化妝的古德太太。在最外圍高高的,模糊的人影,有點像巴提爾,可又不確定。
我是在花桶轟然爆炸那一刻醒來的。醒後餘悸猶存,上班時刻意繞了遠路,下班回家也是一樣,只因爲怕經過小商場時,會看到惡夢成真的那一幕。第二天看媒體上沒有任何相關的報導,就比較放心了。可還是有點擔心,就讓老公替我去實地探查一次,結果他回來告訴我,説是所有的店鋪,都已搬空,可整棟建築還是分毫無損的,在原地屹立。停車場竪起一塊市政府的告示牌,説明X月X日開始施工云云。
不論他們是在何種情況下遷離的,知道沒有暴力,沒有抗爭、流血就好了。
不久之後,就收到市政府寄來的賠償金。雖然略略刪減了一些,但基本上是照單全收,和我原來的估計,並沒有太令人意外的出入。後來米拉打電話來,除了告訴我她雜貨店的新地點外,還說她也收到她的那筆錢了。
“沒想到湖木市政府動作這麽快,我還以爲他們會拖上幾個月呢!”米拉在電話那頭高興的説道。“看來,我們還是做對了。”
“是呀,不是妳的話,我現在也和其他人一樣,還在癡癡的等呢!”
米拉的回話嘈雜的很,我沒聼清楚,好像是阿西西什麽什麽的,凖是她是又在表揚她的老公了。接著話筒就傳來阿西西和人爭辯的聲音,猜想一定又在和顧客吵架了。於是我便悄悄的掛上電話,哎,世界上有些人,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之後,我每天經過小商場,就看著它的面貌快速地在改變。首先是夷爲平地,接著就來了許多砂石車來奠基、壓路、舖柏油,再看就變成高速公路交流道出入口的一部分了。當然旁邊的海軍醫院也逐漸由一片荒蕪,變成了嶄新的、流綫型的巨無霸購物中心。漸漸的,戲院、餐館、鞋店、書店、咖啡店、鞋店、時裝店、婚紗店、量販店、寵物店,林林總總的招牌都掛出來了。自然也沒少了花舖、床墊舖、羊皮椅套舖。而且,還因爲它的地點適中,交通方便,招徠了一家全美規模最大的貸款公司—Ditech,來這裡落腳。
搬到新辦公室後,就像預期的一樣,丟失了一些客戶,可是也因了地利,得到了一些新客戶。業務照常忙碌,光陰也在嘈雜的人聲、電話聲、電腦嗡嗡聲、鍵盤嘀嗒聲,還有影印機、印票機、發票与行程印刷機等等,唧唧轟轟的聲浪中,一日復一日的過去了,轉眼就是一年。然而在忙碌中,有時還會想到從前的鄰居,尤其是荷西。記得我給過他一張新名片的,他應該知道如何聯絡我,可是卻一直杳無音訊,直到那一天。
那天我在回家路上,特意彎到西敏市的一家越南糕餅店,去買他們名聞遐彌的草莓起司蛋糕,結果竟然在一個十字路口,見到荷西。
在車子上,老遠就看到一個黑髮棕膚的墨裔男子,手上捧著幾把玫瑰花,向來往車輛兜售。這是在加州街道上常見的風景,他們賣的花兒新鮮又便宜,一打只要五塊錢,我有時也會買上一把插瓶。車子開近了,看那人一手緊捏著圍裙邊的樣子,怎麽看都像荷西,於是便把車速慢下來,車窗也搖低了,好看個清楚。沒錯,確實是他!車子快到十字路口時,正好是紅燈,於是便慢慢停了下來,探頭出去叫他,那時他正在和前面那輛車主,一手交錢,一手交花呢,聽到我的叫喚,猛然回頭一望,正好和我四目相接。果然是他!他見是我,眼睛瞪大了,嘴巴合不起來,一臉的驚訝。
結果我示意他到道路旁的小商場和我見面。沒等到他同意,我就把車子開到停車場去了。我走出車子,站在路旁,看他提著白膠花桶,扭扭捏捏的走了過來。
“荷西,真高興見到你!”我迎上前去。“近來好不好啊?太太孩子都好吧?”我知道他被我發現在街邊賣花,覺得難爲情,所以故意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也許我不該和他相認,讓他難堪的,只怪我當時太興奮,沒有考慮周全。
“還好啦,”他把桶放下來,露出一嘴白牙。
“怎麽這麽巧,在這裡踫到你?”
“我家就在這附近。”他低下頭,靦腆的笑了笑,然後兩手一攤,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説道:“現在沒店了,幾個大玻璃冰櫃放在車庫裏,我就批點花,在車庫裏插點盆景送到別的花店托賣。用不完的花,就拿出來,在街角一把把的賣。好在當時聼你的話,把冰櫃搬回家,要不然---”他的眼圈紅了。
原來他總算聽話,把那幾個冰櫃搬回家了。可是沒店,再盤一個就是了嘛,何以淪落至此呢?我猜想,官司肯定是打輸了,於是便戰戰兢兢地問道:“官司打得怎樣了?”
“他們還在打呢,”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我已經退出了,那律師説是沒打贏不要錢,可是賬單卻一張都沒少給,連和他說上幾句話,他都要收錢,不到一年,我就再也撐不下去了,只好不幹。現在我只想好好的存筆錢,再盤個花店。“
“荷西,”聼他這麽說,我心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我連忙把臉別過去,悄悄用手背檫乾了,接著說:“當時沒有好好勸你,對不起!”
“啊,不,不是你的錯。其實,米拉跟我說過的,我沒聼,只怪自己太貪心。” 荷西臉色暗下來,聲音也低了。他迅速別過頭去,然後一隻手抓起花桶,另一隻指指對街,説道:“那邊有人在跟我招手,要買花呢,得走了。”
我看看對街,車子一輛輛呼嘯而去,根本沒人停下買花。
“荷西,等一等,”我打開皮包掏皮夾子,準備給他一點錢,可是沒想到卻只有二十塊,於是就硬塞給他。他卻説什麽都不要,丟還給我,一個不小心,鈔票就掉在地上。我出於無奈,只好說:“好吧,荷西,我跟你買四把花,這樣縂可以吧?”他這才把鈔票撿起來,然後從桶子裏仔細挑了四把玫瑰,一股腦放在我懷裏。
“真的得走了,再見。”荷西說完,就拎著花桶,頭也不回的走到對面安全島上面了。
我抱著四把花回家。在滿屋子彌漫的玫瑰香氣中,我一夜沒睡好,眼球上滑來滑去的,盡是荷西在十字路口孤單單的身影。第二天下班時,又特地去一趟原來的十字路口碰他,可是卻沒見到,第三天、第四天也不見他的人影,心想他一定是爲了避我,另尋一個碼頭去了。我真害他不淺!
沒想到三個月後,荷西竟然出現在我面前。
話説荷西來辦公室看我的那天,正巧是莎莎的生日,我特地在外面叫了幾個菜,買了莎莎最愛吃的巧克力夾心蛋糕,給莎莎慶生。當大夥在辦公室後面的小飯廳吃飽飯,唱完生日歌,正在吃蛋糕時,荷西出現了。他兩手捧著一個奼紫嫣紅的大花籃,興沖沖的衝到我面前,把籃子往飯桌上一擱,說道:
“這個送妳!”接著,他沒來由的朝我傻笑了好一會兒,然後一邊手舞足蹈,一邊放聲大叫:“我收到了,收到他們寄來的支票了!”
原來荷西是特地向我報告好消息來的。就在前一天,他收到市政府及來的一封掛號信,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張支票,再定睛一看,上面685000.00的金額讓他目瞪口呆。
“不過,我還是不太明白這錢是不是該歸我,”荷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交到我手上。“這是隨著支票來的一封信,本來想讓丹尼斯幫我看的,想想還是來麻煩妳好些。”
我贊許的看了眼前這個老實人一眼,心想,這囘總算學乖了。我打開那封來自市政府的信,快快的溜眼看了一遍,倒是沒有公文式詰屈聱牙 的字眼,上面清楚明白的説明,訴訟官司已經了結,市政府根據荷西上報的損失數據,刪除了所有不合理的項目,得到685000.00這個數字,如果有吻合問題,請打電話詢問。底下的署名是錢得勒。是他?總算是個有良心的。想他在那次會議中,心裏對我們這些人,都打了分數的,尤其是演技不佳的荷西。
當我把這封信的内容轉告荷西後,他低頭畫十,然後把領口的項鏈拿出來,在聖母像上親吻了一下。“不過,”他旋即面有惑色的問我:“我不是退出官司了嗎?他們爲什麽還付錢給我?”
“我沒跟他們打官司,他們不也把錢給了我嗎?”我笑著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把這筆錢放到口袋裏,不去追究原因啦!”
“我打算拿這筆錢,租一個寬敞的店面,招牌就用原來的,以後除了賣花,還兼賣一些禮品,我在蒂爾萬那有一個親戚,他有一個玩具工廠,專門作填充娃娃…。“聽到平時寡言的荷西,變得這樣的絮絮叨叨,大家都笑了。
至於丹尼斯他們,市政府又是如何裁決呢?我非常好奇,但是明知荷西這種一問三不知的習性,也就沒問他,最後還是米拉告訴我的。因爲阿西西的親戚,在市政府做事,於是就有了一手資料。據説,丹尼斯和藍道夫二人,除了一毛沒拿到外,還因賄賂囯稅局官員的事,東窗事發,被罰了一大筆錢。藍道夫還得連同漏報的稅金,一同連本帶息的上繳國庫。
“這結果是我們老早就料到的,不是嗎?“米拉在電話那頭嘆息。
“那麽,巴提爾和古德太太呢?”
“還用問嗎?自然都沒拿到錢咯。巴提爾一氣之下囘印度去了,至於古德太太呢,”米拉笑得咯咯的,像只母雞。“她倒是走了運啦,不久前參加一個墨西哥遊輪的單身之旅,結果遇到一個德州來的有錢老牛仔,兩人一拍即合,現在她已經成了牛仔夫人,搬到德州享福去了。”
“這些事,也都是阿西西的親戚告訴你的嗎?”我一方面替古德太太高興,一方面懷疑消息的正確性。
“不是啦,我們雜貨店人來人往的,消息自然就比較靈通些。”電話那頭又笑了。“當然,這都是人家對阿西西說的,他們就把他當知心朋友看,阿西西這個人呀,你別看他平時…”.
哎,又來了!我輕輕掛上電話,對著窗外萬里無雲的藍天,心滿意足的嘆了一口氣。心想,老天爺還算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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