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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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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po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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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ia小喵

婚禮


林靄珍對著房間的穿衣鏡,再細細的畫了一次眼綫,描了一圈口紅,接著就抿著嘴,哈彎著腰,把臉貼近冰涼如水的鏡子,像是整個人要跌進去似的,屏息端詳自己。直到鏡面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氣,鏡裏的臉也變得朦朧不清時,她才嘆了一口氣,站直身子。

哎,一張臉畫了洗,洗了畫的,這麽折騰了一個下午,眼看著時間就到了,算了,就這樣罷。她順手把眉筆和口紅往旁邊的櫃面上一丟,然後偏了偏臉,對著鏡子斜斜飛了個似笑非笑的眼風,但旋即覺得一陣揪心,連忙移開視線。哎,真是老了,連最佳角度的四分之三側臉都不能看了。眼皮鬆垮垮的,再怎麽描都描不出滴溜溜的丹鳳眼來,皮膚又乾,吃不進化妝品,胭脂水粉全浮在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都怪那阿拉巴馬州的毒太陽,這麽些年下來,年輕時引以爲傲的水嫩皮膚,都給糟蹋得不成樣了。

可是不化妝又不行,自從臺北一別,已有將近三十年不見梅生了,縂不能黃著一張臉去參加她女兒的婚禮,更何況—— 宗浩也會在那裏。想到宗浩,她心口一緊,接著腦子嗡嗡的有點昏眩。她連忙靠著床邊坐下來,拿起茶几上的一杯冰水,仰頭咕嘟喝了一大口,心情才逐漸平復下來。她啐了自己一口,今天到底是怎麽了?這麽多年不見的人,居然一上心頭,就會有這麽異常的反應,說什麽他都是梅生的先生。況且,自己也是個有老公的人,無論是多麽的有名無實。

電話響了,是門房,説是她叫的計程車已經等在旅館大門口了。她扭頭拿起床上的皮包,砰地反扣上房門,就直直走出旅館大門,大跨步跳上計程車,很有点從容就義的味道。
“馬格麗特大劇院。”她告訴司機。梅生說婚禮是在劇院外的廣場上舉行,喜筵則設在院内的音樂廳。

人還在車上,遠遠就看廣場上,一枝高高挑起的大紅旗幡,喜氣洋洋地在灰濛濛的洛杉磯天空獵獵飛舞。等到下了車,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禁呆住了。雖然早已料到,憑著傳聞中宗浩和梅生的財力,婚禮的排場一定非同小可,可還是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如此氣派。廣場周圍用清一色的大紅屏風密匝匝的圈了起來,每幅屏風中央是斗大一個金光閃閃的囍字。中央搭了一座平臺,臺子中心竪起四根赤金柱子,撐起了一個四角亭,亭子頂上是一溜毛茸茸的紅綉球,被風吹得踢踢踏踏地翻飛了起來。平臺兩旁以及下面是一排排排山倒海似的椅子,白絲絨椅墊,髹金把手,在被雲層掩映的陽光下熠熠生煇。從平臺到後面的大廳一路迤邐的,是一長條猩紅地毯,地毯所經之処,是一毬毬含苞待放的粉紅玫瑰,風一過就發出陣陣的甜香。

多數賓客已經就座,廣場上還星羅棋佈的站著一些西裝革履的中外男士,優雅的擎著高腳酒杯,陪著他們身著曳地長裙,攏著薄紗披肩的女伴,三三兩兩的低聲交談。小圈圈裏,時而傳出一兩聲壓抑的,好教養的笑聲,讓靄珍覺得喉嚨癢癢的想咳嗽。她舉目望去,看不到一張熟悉的臉孔,宗浩梅生兩人竟連影子都不見。靄珍孤零零的站在偌大的廣場邊上,不知所措。都怪邁克,原來説好陪她來的,可是等梅生的兩張機票寄到時,卻又臨時改變主意,推説膽結石發作不能來了,天曉得是真是假,浪費梅生的機票錢不說,還害自己單身赴會。這些年來,早就該摸清楚他這出爾反爾的個性了,然而卻一次又一次的受騙。説來說去,還是該怪自己笨!她悔恨交加,差點就想掉頭而去。

“請簽名。”正在這時,淡金膚色的女郎笑吟吟的迎上前來,遞上筆和簽名簿,靄珍措手不及,唯有伸手去接。但當她俯身提筆時,卻發現衣服襟上的暗紐鬆了,在衆目睽睽之下,又不便作出不雅的動作,只好潦草地簽上自己的名字--Alice White ,然後就慌忙逃到廳内的盥洗室,對著洗手池上的大鏡,試圖把暗紐扣上。豈料忙亂中卻怎麽都扣不好,她心裏不禁詛咒起這件西式旗袍來了,還是在全鎮最大的百貨公司--J.C. Penny 買的呢,沒想到做功這麽差。她咬著牙對鏡奮鬥了半天後,總算扣好了。靄珍鬆了一口氣,正想推門出去,這時一隻塗滿銀紅蔻丹的手,冷不防從後面搭上她的肩膀。

“是林靄珍嗎?”好久沒人這樣叫她了,她吃了一驚,猛一回頭,迎面是一張眉毛挑得極細極高的,精心化妝過的臉。看上去有幾分面熟,可一下又想不起是誰。

“我是張莉卿,妳的高中同學。怎麽,不認得我了?“她説話時兩手動作很大,十隻蘭花指飛來飛去,戴在手上的兩只方形大鑽戒, 被頭頂的水晶燈一照,折射出千百個璀璨的小圓點點,在靄珍面前舞得方興未艾。靄珍連忙把自己的手藏起來,她手指上只有一粒小小的紅寶石戒指,還是媽媽多年前給的老東西。

“張莉卿….怎會…不記得?”靄珍結結巴巴地說。誰能忘記張莉卿呢?那個師生戀閙得風風雨雨,最後被迫退學的小矮個兒。話雖是這麽說,然而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從前那個吊捎眼塌鼻梁的張莉卿,和眼前這個美麗俗艷的濶女人聯想到一塊兒。

“老啦,胖啦,難怪妳認不出我來了。”張莉卿花枝招展地笑道,擺明的言不由衷。“倒是妳,一點都沒變,還是大美人一個。”她倒退一步,歪著頭全身打量靄珍:“嘖嘖,腰還是那麽細一把,怎麽保持的?”說罷,就伸手過來作勢要攬靄珍的腰。

“不行,我怕癢。”靄珍笑著擺手後退,她不願莉卿摸出她衣服的質料來。到底是79.99的貨色,乍看色澤質地都還過得去,可一摸就知道是印花棉布摻人造絲的料子,騙不得人的。二人立在洗手台前寒暄了一會,莉卿知道靄珍一個人來,就堅持讓靄珍和她同坐。

“中學同學當中,梅生好像就請我們兩個。其他的賓客我一個都不熟,我老公又是個悶葫蘆,我正憋得發慌呢,踫到你真好,咱們坐一塊好説話。”莉卿說完了,擡起手腕看表,當場大驚失色的叫道:“哎喲,時間快到了,快走!”接著就急急忙忙拉著靄珍的手往外跑。到了外面,發現所有的賓客都已就坐,等候在一旁的
樂隊,也開始咿咿呀呀的調弦試音。

“我們隨便找個靠邊的位子坐吧,我原來的座位在前排中央,不方便過去。”莉卿在靄珍耳邊嘀咕,順勢就揀了兩個座位,拉著她坐了下來。這時洛城七月的太陽,終於穿透厚厚的雲層,從落日大道兩旁林立的高樓頂上,一寸寸往西斜過去。在強力的日照下,靄珍的背脊開始出汗,莉卿打開她蚌形的銀皮包,掏出一把檀香扇,朝自己和靄珍搧了幾下,然後用扇子遮住半邊臉,神秘兮兮地問靄珍:
“喂,你知道新郎是老美吧?”

靄珍心不在焉的點點頭。 她當然知道,請帖上面不就明寫著新郎叫Jason O’Malley嗎?莉卿也未免太嘴碎了,難怪高中時一直不喜歡她。奇怪的是梅生又偏偏和莉卿合得來,一度讓靄珍很不滿, 認爲梅生交友沒原則,阿貓阿狗都可以做她的朋友,不像自己,高中三年就只一心一意跟梅生好,甚至上了大學也一樣,直到宗浩的介入,事情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忽然,Ava Maria的樂章在耳畔悠悠響起,四周的來賓在一陣騷動後,都不約而同地轉頭向音樂廳内觀望。
“梅生出來了!”莉卿用扇面拍了靄珍的手臂一下,然後又興奮的加了一句:“哇,好漂亮!”靄珍眯著眼,迎著光芒萬丈的落日望去,只見地毯的那端,站著一團墨綠色的身影。因爲背光,看不清梅生的面容,只是覺得她的身材,似乎比印象中要瘦小。梅生的體態,年輕時因爲骨架大了些,再配上張圓臉,粗看讓人覺得胖,尤其和只有十九寸腰的靄珍一比,更顯得吃虧。可梅生也不在乎,常說:“胖就胖吧,誰叫我天生這種體型?”直到認識宗浩後,梅生才痛下決心減肥,可是她什麽方法都試過了,只差沒把嘴巴縫起來,卻縂也瘦不下去。 後來 有一度卻意外的瘦了下來,那是在她發現宗浩愛上靄珍之後。那時的梅生,瘦得形銷骨立的,連下巴都尖得像把錐子似的,直錐得靄珍心裏發慌。可和宗浩結婚以後,梅生又胖回來了。靄珍在美國收到他們的結婚照時,站在身旁的邁克,還指著梅生裹在婚紗裏稍稍隆起的肚子, 不懷好意的說:“新娘子是不是懷孕了?”

梅生走近了。她身穿墨綠織金長禮服,配同色蕾絲貼身窄外套,長髮高高盤起,凸顯出緊扣在頸上的一串南洋珠鑲鑽項鏈,以及同款的長耳墜。她女皇似的,被一位年輕男子小心翼翼的護持著,一步一步款款走來,邊走邊向兩旁來賓頷首微笑。梅生年輕時長得不算好看,額頭太窄,兩片嘴唇太厚,粗看一點也不起眼,可是笑起來就不一樣了,當她嘴巴一咧,美美地露出一排小白牙,兩眼一彎,甜滋滋地望著你時,就覺得她漂亮得像電影明星葛蘭。

如今雖然長了歲數,葛蘭式的笑容也有些疲倦了,然而在顧盼自如之際,卻多了一份優雅和貴氣。靄珍低頭拉拉坐得起皺的旗袍下擺,眼光觸及腳上有塊黃斑的白高跟鞋,心裏微微一酸,但還是刻意堆起笑臉,準備迎接梅生的目光。然而當梅生走到靄珍身邊的時候,眼睛在她臉上稍一停留就溜過去了,靄珍心一涼,梅生竟然認不得自己了!恢復聯繫這一年來,也曾寄過照片給她,雖然是幾年前的“近照”,可模樣也沒差太多啊,剛才莉卿不是一眼就認出自己了嗎?

會不會是梅生故意不認她呢?替她訂旅館,買機票,好話說盡的,要她來參加女兒的婚禮,是否只是存心誇耀自身的財富,以及美滿的婚姻,來羞辱她,以報三十多年前橫刀奪愛之恨呢?可那並不是自己的錯呀,是宗浩死纏活賴的找上門來的,何況,後來不是雙手奉還了嗎?雖然當時梅生並不領情,硬説自己是因爲看上了邁克,才忙不迭地把宗浩給甩了的,對她慘烈的犧牲,絲毫不感激。瞬時之間,新仇舊恨一併湧上來,靄珍鼻子一酸,眼淚遂奪眶而出。當她掏手絹搽淚水時,才意識到,原來她鼻梁上正架著一副寬邊黑眼鏡。戴著這款遮住上半截臉的超大型眼鏡,任誰都很難一眼認出她來的,更何況是多年不見的梅生?於是,靄珍摘下眼鏡,檫乾了眼淚,原諒了梅生。

“梅生的兒子長得好帥,是不是?”莉卿用扇炳點著梅生身旁男士的背影,湊過頭去對靄珍說,似乎完全沒留意到對方剛才的反常。

靄珍點點頭,沒接腔。梅生前不久才寄過全家福的照片來,宗浩梅生含笑坐中間,兒子女兒手搭著父母的臂膀,分立兩旁。從照片上,已經看出兩父子的相似之処,但是本人就更像了,無論臉型,身材,走路的步伐,甚至偶爾揚手撥額前短髮的動作,怎麽看都是宗浩的翻版。可比年輕時的宗浩,又多了一份玩世不恭的瀟灑。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那個調調兒。史蒂芬和他相比,就顯得老實多了,到底是小城小鎮長大的孩子,沒見過多大的世面。想到史蒂芬,靄珍心頭一熱,家裏就只有這個兒子對自己是知寒著熱的,雜貨店裏也只有他還能幫上點忙。

想到雜貨店,她又是一肚子的辛酸。這個一家三口賴以爲生的小店舖,除了兒子外,就全靠自己一個人張羅。她通常一早就得起來開店,忙了一個上午,邁克才懶洋洋的來換班,好讓她回家做點家事,順便做個午飯,帶到店裏和他一道吃。回到店裏,往往看到他老兄歪在店角落的破沙發上,看電視轉播的球賽。客人來了也不願招呼,讓他們自己拿東西,把錢隨意放在櫃檯上,鄰鎮的小孩趁機順手牽羊,摸走汽水糖果什麽的,他也毫不在意。吃完午飯,再意思坐了一下就走了,説是得回家準備晚上教社區大學的教材。其實天曉得,就教幾個鄉下孩子簡單的,一周兩堂的西班牙會話,那裏需要準備?八成又是跑到老喬治的小酒舖那兒,喝上兩杯馬丁尼。

她自己呢,就繼續呆在那個充溢著腌黃瓜,爆米花,棉花糖,咖啡豆,去污粉,洗潔精種種複雜氣味的窄小空間裏,熱切而誠懇地,操著混雜著中國和阿拉巴馬口音的英文,給瓊斯太太推薦新上市的綜合維他命,順便問問她孫兒的德國麻疹好了沒;再來就是去冰櫃舀一大勺香草冰淇淋,濃濃的澆上草莓糖漿,遞給在媽媽裙角扭來扭去的小凱莉;然後再趕在後面架子上,給老鮑勃一條駱駝香煙,找錢時好心的勸他為太太蜜莉著想,少抽幾根;接著麵包工廠進貨來了,又要忙著查點,簽收。她在自己精心佈置的,瓶瓶罐罐砌成的小方陣裏,磕磕碰碰的轉來轉去,直到八點才精疲力竭的關門回家。
店離家不算遠,可也要開一段路。她開著她的豐田小貨車,在漆黑的鄉間小路行駛,遠處是起伏綿亙的山岳,怪獸一般的蹲踞著,兩旁是無邊無際的曠野,偶爾閃過一兩棵大樹,被風吹得枝葉狂舞,像披頭散髮的女巫。周遭除了車窗外的噓噓風聲,以及輪胎壓過柏油路的嘶嘶聲外,是一片死寂。在這黑暗而荒涼的大地,她孤零零一個人,只靠著車燈前面的一小片暈黃的亮光,一寸寸的摸索前進。青春美貌財富都嘩嘩地离她遠去,等在前面的,只有一層深似一層的黑暗。她知道她這輩子是完了。

然而在給梅生的電子信裏,她過的是截然不同的一種生活:邁克是大學教授,每天忙著教書和寫作,而自己呢,孩子大了,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就養花蒔草,偶爾和朋友打打橋牌,喝個下午茶,生活過得閒適舒心。其實,她真的不喜歡説謊,所以自從二十年前,她和邁克在走投無路之際,帶著三嵗的史蒂芬,以及一大曡積欠下來的信用卡帳單,來到阿拉巴馬州,接收邁克祖父留給他的這個小雜貨店後,就中止和所有朋友的書信來往。她累了,不想再替邁克的懶惰無能找藉口,編故事。她需要定下心來,真真實實的面對生活。

邁克是不可靠的,她只能靠自己。她捲起袖子,把牆角的蜘蛛網掃掉,打了一桶水,把地板、玻璃窗檫乾淨,用父母寄來的一筆錢,添置了一台大冰庫,一個新櫃檯,一扇自動玻璃門,進了乾鮮時貨,然後就端坐在門口的高腳凳上,等候她第一位顧客。兩年之後,當最後一張信用卡賬單付清時,林靄珍學會跟莫瑞鎮上的女人一樣,梳著蓬鬆的大包頭,身穿碎花布連衣裙,腰上繫一條亮光寬皮帶,逢人就把面頰送上去,同時親親熱熱地叫一聲“sweetie pie”。 她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黑頭髮,黃皮膚的,叫Alice White的 阿拉巴馬女人。她和自己的過去,僅僅靠著和父母一週一次的書信,勉強維繫著。父母雙雙過世後,她和過去就完全沒有沾粘了,直到遇到子岡。那年,她剛滿四十,而子岡只有二十五。

“喂,靄珍,妳在出什麽神哪?”莉卿推了她一下臂膀,説道:“快看,伴娘伴郎出來了!聽説一共有十二位呢, 好大的陣容!”

靄珍一偏頭,就看到一個個穿著同款絳色薄紗長禮服的女子,手插在身著黑燕尾服男子臂彎裏,從大廳門口魚貫向廣場走來。男男女女都非常年輕,人人揚起下頦,眼波四方流轉,臉上露出睥睨一切的,故作矜持的笑容,踏著乾淨利索的步伐,風一般的走來,一路上孔雀般的炫耀著華美的青春。“年輕真好!“靄珍止不住低喟。她當年瘋狂的迷戀子岡,除了寂寞之外,一部分也是爲了他煥發的青春吧,還有就是,他是她多年來唯一見到的中國臉孔。

當子岡第一次出現在在靄珍的雜貨店時,她正蹲下身子,聚精會神的,在貨架最底層的水蜜桃罐頭上貼標價。聽到懸在自動門上鈴鐺的聲音,知道有人進來了,於是便揚聲招呼: “ Just a minute!” 那頭卻靜悄悄的,沒答話。“Hello!”靄珍一點也不著急,小鎮治安一向好,殺人搶劫這類事是從來沒有的。可對方還是不作聲。這下靄珍有點慌了,她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打算跑到後面儲藏室,去取邁克放在那裏備而不用的手槍,但正當她一轉身時,卻幾乎和那個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靄珍又驚又怕,腳一軟,便一跤摔倒在地。
“You… Okay?”那人顯然被靄珍的反應嚇到了,呆了半晌才想到要伸手攙扶靄珍。當靄珍戰戰兢兢的擡頭仰視,目光迷離中看到面前站著的,瘦削文弱的人影,心裏突地一跳,不禁脫口驚呼:“宗浩,是你?”

子岡知道靄珍認錯人了。但聽到她嘴裏吐出的,字正腔圓的中文,心裏高興極了。一直聽洋同學説,莫瑞鎮上有一家雜貨鋪,裏面有個中國老闆娘。尋覓了許久,今天果真被他找到了。當子岡面對面地看著這個和自己相同膚色和頭髮的袖珍女人時,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嚇了人家一大跳,還好意思笑?”這時靄珍已經站了起來,而且也清醒過來了,想到剛才在這個陌生男子面前出的醜,心中又惱又怒,一面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塵埃,一面板著臉發脾氣。

“我剛來美國不久,英文不好,你方才用英文說的話我沒敢回。”子岡低頭自我解嘲的笑了兩聲,然後擡起臉來,一雙眼睛定定看著靄珍說:“對不起,嚇著你了。”迎著這個年輕男人潮濕溫熱的眼神,四十嵗的靄珍突然脹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當晚靄珍脫得赤條條的,縮到被窩裏,然後把邁克多毛的,沉睡的的手放到自己柔軟的乳房上,等著他的手活過來。房間的窗簾被風吹開了一角,清冷的月光趁勢爬了進來,停在邁克的胸膛上,照得一根根的茸毛,像一堆紅棕色的,發亮光的海草。她小口小口吸著邁克身上發出來的,混雜著洋蔥和爽身粉的體味,靜靜的等待著。過了不知有多久,邁克終於有動靜了,他冷不防唰地把手抽囘,一翻身,把冰涼的背脊對著她。看著那一座小山似的,橫在眼前的黑影,靄珍鼻一痠,兩串屈辱的眼淚流了下來,順著臉頰,無聲的滴落在枕頭上。靄珍不能原諒自己,早知道會有這種結果的,爲什麽還要做無謂的嘗試?情欲竟然使自己變成一個屈膝承歡的女奴,她悔恨交集,巴不得一頭撞墻死去。

但是縱然死去又怎樣呢?能消除邁克對她的怨毒嗎?自從邁克發現靄珍偷偷墮了胎之後,就沒有再主動碰過她,而每當靄珍近身時,他先是諸多藉口的推辭,久而久之,就連藉口也顯得多餘了。半年來,床上的冷戰在夜晚無聲無息的進行著,可天一亮,兩人 在蓮蓬下沖去隔宿的,乾燥的皮屑,以及睡夢中種種可疑的分泌物後,又是嶄新的一個人,在燦爛的陽光下,各自若無其事的過日子。誰都不願意去碰觸那骯髒的傷口,腳一踢,任它藏在黑暗的床底下,潰爛化膿。

其實,靄珍也是不得已。都四十嵗了,誰還想重新做媽媽?懷孕時的辛苦不說,孩子生下來,起碼剛開頭那兩三年要呆在家裏,雜貨店誰來管?邁克嗎?別做夢了。史蒂芬才十三嵗,又得上學,也幫不上忙。請人?從前不是沒請過幫手,那些高中生,沒一個靠得住的,在店裏不是抓著電話筒不放,就是順手牽羊,有一個甚至把整箱的泡泡糖搬走,第二天就辭工不幹了。再有就是算術太差,都念到高中了,加減乘除都不會,往往多找錢給客人,賠的錢連工資都不夠扣。

靄珍心裏明白,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歸根究底,就是她不再愛邁克,不願意為他多生一個孩子。

當初嫁給邁克的時候,她的確認為自己是愛他的,雖然人人都不相信,説她是因爲發瘋的想出國,才會放棄宗浩,而選擇這個大她將近十歲,腰大肚圓的美國職業學生,作爲終生伴侶。可是在走了十五年艱苦的婚姻路之後,靄珍終於明白:她根本不愛邁克,現在不愛,從前也不愛,她從頭到尾沒愛過他。她之所以和邁克閃電結婚,其中當然有部分因素是因爲想出國,在那個崇洋的七零年代,誰不想呢?可是最重要的,是要宗浩徹底死了心,好讓他重新回到梅生的懷抱。現在她終於恍然大悟,她是爲了要成全他們兩人,才做出如此重大犧牲的。靄珍沒想到,當年只有二十五嵗的自己,竟會有如此高貴的情操,她被自己深深地感動了。

二十五嵗的子岡來店裏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靄珍不知道他爲什麽有那麽多時間,因爲從他上課的那所大學到莫瑞鎮,來回起碼要三四個鐘頭。

“你不需要念書嗎?”靄珍關上冰櫃門,轉身笑吟吟的問他。四十嵗的女人,眼睛還是晶亮的,像兩汪水。

“沒事兒。只選了兩門課,其中有一科是英文,開車時聼聼錄音帶就差不多了。”子岡的中文有濃重的北京腔,舌頭捲得像京劇裏的武生翻跟斗一樣。

“汽油 這麽貴,又開那麽遠的路,不是太浪費了一點兒嗎?”靄珍看著窗外,子岡的那部不灰不藍,肚子上露出一大截鐵銹的別克,皺著眉頭問。許久不說中文了,因爲根本沒對象。在臺灣還會說一些中文的邁克,囘美國不久後好像得了健忘症,一聼靄珍跟他說上一句,就會把粉紅色的耳輪向著她說: “Excuse me ?”久而久之,靄珍就識趣的放棄她的母語了。然而現在靄珍驚喜地發現,原來中文是那麽好聽的語言。她上下牙齒輕輕叩著,發出清脆的齒頭音,舌尖平平頂住上齶,發出可愛的舌上音,此外,她還學子岡,把舌頭捲得像翻跟斗似的,這樣,兒化韻就渾然天成的出來了。聽到自己嘴裏發出的,美妙的,抑揚頓挫的中文,靄珍感動得直想掉淚。

子岡不説話,只是一逕的瞧著靄珍,咪咪笑著。靄珍別開頭,假裝沒看見,又不是十七八嵗的小姑娘,縂不能被小伙子一挑逗,就情不自禁的臉紅耳熱。
“鈴---鈴---”後面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靄珍連忙跑去接。燈沒開,小屋子裏頭黑黑的,只有一絲一絲的白光,從百葉窗的隙縫裏漏了進來。靄珍因爲忙著接電話,也沒想到要開燈,就在黑地裏聼電話。一只鞋子慌忙中不知踢到哪裏去了,只好像鸕鷀般立著,沒穿鞋的那隻腳搭在另一隻腳背上。

“Hello,Hello—”靄珍對著話筒叫了半天,對方都沒聲響,“Wrong number!”靄珍咕噥了一聲,就恨恨地把電話掛上了。正當她直起身子時,覺得腰上一緊,一隻手從後面攬過來,她一下重心沒拿穩,整個人往後一倒,就倒入一個勃勃跳動的,滾燙的胸膛上。她渾身無力的轉頭,迎上子岡狂熱的眼神,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了,於是就輕輕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子岡將她綿軟的身子扳過來,湊過臉去,將潮濕的嘴蓋上她的,瘋狂的吻她,一隻手在她身上游走著,另一隻伸到她光滑的背脊,去解她的胸罩鈎子,那鈎子輕易就蹦開了,子岡一手扯開那胸罩,接著便雙腿顫抖著跪了下來,撩開靄珍的襯衫,去吮吻她裸露的,圓熟的胸。一陣酥麻後,靄珍沸騰的氣血直往上湧,潮起処仿佛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了,只剩下這個小小的黑屋子,裏面只有他和她,兩個孤獨寂寞的人,兩顆怦怦跳動的心,在一陣陣急促的喘息聲裏,互相摸索著對方的身體,尋求慰藉。忽然,“啪“的一聲,一樣東西從桌上滾到地板上,接著就是清脆的,玻璃炸裂的聲音。靄珍吃了一驚,驀地醒了過來,她一把推開子岡,顫聲説道:
“宗浩,不行,不能在這裡,有人來怎辦?”
“宗浩?”子岡登登後退了幾步,一臉的錯愕。
這時靄珍才知道自己叫錯人了。

想到這裡,靄珍的臉一陣潮熱,汗水也順著鬢髮淌了下來,她打開皮包,取出紙巾抹汗,順便拿出一面小圓鏡,悄悄 看臉上的脂粉是否給沖壞了。還好,看不出來,她放心的把鏡子放囘皮包裏。

“快看!”莉卿拉著靄珍的袖子,搖頭讚嘆:“多可愛的小花童!”

“是啊,好漂亮!”靄珍附和著。走道上那個小女孩大概只有三、四嵗吧,圓滾滾的臉,圓滾滾的黑眼睛,黑色的娃娃頭上,巍顫顫地頂了個粉紅月季編成的小花冠,手腕上掛著一花籃的紅玫瑰花瓣,一面踮著腳尖走路,一面用小胖手抓一把花,不慌不忙地往空中撒。還是中國小女孩好看,美國女孩小時還好,大一點就不行了,臉太窄,下頦太尖,手指又細又長,皮膚是那半透明的白,仔細一點可以看得見裏面青藍色的,枝椏般的血管,乍看之下,像萬聖節假扮的小女巫,一個個伸出尖尖的,沒有肉的手指,嘎嘎怪笑著,來討糖吃。

那小女孩走著走著,不知怎的,踩到自己的長裙子,絆了一交,籃子也打翻了,花瓣飛了一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著兩條腿,號啕大哭了起來。一個年輕女人,想必是她母親吧,從觀衆席飛奔過來,一把將她抱起來,在她臉上親了又親,然後兩人就回到位子上坐下了。靄珍伸長頸子,想多看她們一眼,但是被前面重巒叠嶂似的人頭擋住了,只看到小女孩頭上,小花冠上的粉紅月季,在風中微微擺動著。靄珍眼眶一熱,淚水跟著就要掉了下來了,她連忙深深吸一口氣,勉強忍住。有好一陣子了,靄珍一有機會看見圓嘟嘟胖鼓鼓的,偎在媽媽懷裏的東方小女孩,就止不住想哭。她們使她想起她的女兒,不,她未出生的女兒。她和子岡的女兒,純種的中國小女孩,若是能生下來,現在也有十嵗了吧。

靄珍的子宮特別肥沃,除非刻意避孕,否則精子极容易在她的子宮裏著牀。然而長期吃避孕藥的靄珍,對於自己的這種身體特質,卻茫然不知。自從二十七嵗那年生了史蒂芬後,靄珍就一直吃避孕藥,直到三十九嵗那年,在做過一次婦科小手術後,醫生才建議她停止喫藥,改用別的方法來避孕。

“不過,其他的方法都不是百分之一百有效喲!“醫生帶著玩笑的口吻警告她。果不其然,停葯之後不久,靄珍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想也沒想就去做了人工流產,也沒想到要問問胎兒的性別,更沒想到告訴那大嘴巴護士蘇珊娜替她保密,結果,哎,結果就不必說了。本來個性就陰沉的邁克,這下更是大義凜然的拉長個臉,頰上兩坨肉垂下來,像隻生氣的大拳師狗。他有時還會用一種奇異的眼光,偷偷的打量她,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睡眼朦朧中,發現他站在床頭,瞪著綠瑩瑩的眼珠,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嚇得她從床上跳了起來,沒命的尖叫,直到邁克掩住她的嘴巴才收聲。邁克沒罵她,好教養的邁克是從不駡人的,可是這麽多年的夫妻下來,靄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下地獄吧,妳這個嬰兒殺手!”

才和子岡偷了幾次情,靄珍就發現自己的月經遲遲不來。懷孕了嗎?怎麽可能呢?都四十出頭,离更年期不遠的人了,況且,距上次墮胎還不到一年,傷口都還沒完全復原哪。要是真懷孕了,除了怪自己太不小心外,還能怪誰呢?難道怪子岡嗎?怪他不肯用保險套?可是自己也沒有堅持呀,在意亂情迷之際,誰還管得了那麽多呢?但有一點靄珍非常確定的,就是假如真有了,這個孩子絕對不是邁克的,幾乎一年了,床上的冷戰還繼續在進行,唯一的不同是,情況反過來了,現在是她不願意。

怎辦呢?靄珍坐在浴缸邊上,呆呆的看著剛從紙杯裏抽出來的測試結果,紙簽上顯示的又是淡粉色的“+”號。説明書上說得很清楚,“+”就是懷孕了,第一次看到還不信,但連續測了幾次,都是這樣的結果,靄珍只好死了心,接受這個事實。她神志恍惚的把杯子裏的尿液倒進馬桶裏,將所有測試的物品放在紙袋中,雙腳發軟的走出廁所,穿過廚房,走到後院,把袋子扔到大垃圾桶裏,讓垃圾車明天一大早把所有的證物帶到掩埋場埋掉。

證物可以這樣處理,但胎兒呢?打掉嗎?不行!她愛子岡,這是子岡和她的骨肉,她不捨得,她要留下他。況且,她已經扼殺過一次生命,不能再犯了。但是這樣就意味著她得離開邁克。离了婚,把店鋪和房子賣掉,得來的錢即使和邁克分一半,也應該足夠子岡跟她過三、五年的了。三、五年之後,子岡書念出來了,事情也該找到了,自己也還可以打份工,生活應該不會成問題的。可是子岡肯要她嗎?她比他大十五嵗,別看現在還光鮮美麗,十年之後,就是個五十嵗的老婦人了,而他卻正當盛年,走在一起像母子一樣,他不會嫌她嗎?對了,幾乎忘了史蒂芬,史蒂芬怎辦呢?多麽可愛的一個孩子,又是那麽乖順,她捨不得丟下他。帶著他一起去投奔子岡?不可能!子岡不會要他的。靄珍坐在後院的涼椅上,對著一鈎彎彎的新月,以及高高低低,影影幢幢的花木,思前想後。最後一籌莫展,只好長嘆一聲,怏怏回到屋内。當她從後門回到家裏時,發現大門大開,兩個黑影先後走了進來。她吃了一驚,幾乎失聲叫了出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邁克和史蒂芬父子倆,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以爲球賽九點才完,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靄珍吸了一口氣,打開客廳的吊燈,瞄了一下牆上的布穀鐘,才剛過八點。

“輸贏差太多了,不好看。爸爸就說不如回家。”史蒂芬在門口一邊脫鞋子一邊說:“媽,有東西吃嗎?我餓死了,隨時可以吃下一匹馬。”

“有。你們在外面沒吃東西呀?”靄珍瞄了邁克一眼,就轉身向廚房走去。本想說他兩句的,但是因爲心虛,話到嘴邊就嚥下去了。她最恨他小氣的毛病,連買個熱狗給孩子吃都不捨得。

父子倆都跟了過來,在廚房的小圓桌坐下,邁克攤開桌上的報紙,繼續作他白天沒作完的填字遊戲,史蒂芬則打開一包炸薯片,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靄珍本想罵他:“吃飯前還喫零嘴!”但看他餓得那個樣子,又不忍心了。靄珍從冰箱裏拿出中午吃剩的一盤蛋炒飯,放進微波爐加熱,然後拿了兩個碟子,兩支叉子,走過來放在桌上,忽然覺得有點頭暈,也就坐了下來。

廚房是老式的,狹長型的那種,一邊一排碗櫃、加上流理台、爐臺、冰箱,剩下的空間,勉強塞下一張小圓桌和四個木凳後,就完全佔滿了。牆上的油漆是六零年代流行的蘋果綠,經過長年的煙熏火燎,變得灰不灰綠不綠的,像發了黴的鰐梨。碗櫃原來也是綠的,但油漆剝落了,邁克就把他漆成白色,漆得不勻,裏面還隱約露出淡淡的綠影子。冰箱也舊了,隔一會兒就會發出怪聲,像個得了支氣管炎的人,老在清喉嚨裏的痰,好不容易停了,過一陣又捲土重來,怎麽都清不乾淨。屋子裏其他的房間,也處處顯示出它的老邁,客廳的那套黑絲絨沙發是唯一的新家具,要不是舊的那套破得不像話,連肚子裏的彈簧都露出來的話,邁克還不讓換新的。臥房以及史蒂芬房裏的家具,都是邁克祖父母留下來的老東西,雖然都是橡木做的,但靄珍縂覺得上面有股混雜著髮蠟,清涼油,樟腦丸,咳嗽藥水等等,甜甜的,悶悶的,老人家身上的氣味。久而久之,這味道就伸滲透到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每人的衣服鞋襪,甚至毛細孔裏,聞久了令靄珍覺得昏沉沉的,好像老是在半睡半醒之間掙扎,好不容易醒了,覺得還不如回到夢中,於是伸個懶腰,又睡下了。

微波爐發出“嗶嗶”的聲音,炒飯熱好了。靄珍起身捧了過來,放在桌子中央。
“媽,妳吃過了嗎?要不要也吃一點?”史蒂芬擡起頭來,笑著問靄珍。他一臉雀斑,一頭黃褐色的頭髮,唇紅齒白的,除了鼻頭有點圓,上眼皮的褶痕淺一些外,看上去跟純種的美國孩子沒兩樣。小時候帶他上街,人人都以爲靄珍是他的保姆,知道是媽媽後,一臉的驚奇,尾音拖得長長的問道:“Really?”

“吃過了,”靄珍正想走開,看見兒子臉上期盼的神情,就停下腳步說:“好吧,媽坐下來喝杯茶,陪你說説話。”

邁克嘗了一口炒飯後,放下叉子,用餐紙仔細的繞著嘴巴檫了一圈,再把它放在桌面上小心攤平,舖囘膝蓋上,然後擡頭對靄珍說:
“甜心,對不起,我可以要一點鹽嗎?”

靄珍沒説話,只把她面前的玻璃瓶往前一推,讓它從桌上滑過去。她無論有多心虛,也受不了邁克的惺惺作態。“甜心 ”,“對不起”這些表面文章說給誰聼呢?她是不要聼的,史蒂芬嗎?他才不在乎呢,從父母的肢體語言,他已經知道他們的關係是如何的惡劣了,邁克真是犯不著如此裝腔作勢的。也許只是習慣吧,生長在這樣虛假的,每天言不由衷地說上幾十遍“sorry”, “thank you”, “honey”, “sweet heart”, “wonderful”, “marvelous”,連打個噴嚏都硬要請求別人原諒的國度,要他驟然抛棄這些詞彙,還真覺手足無措呢。這時靄珍居然有點同情起邁克來了。

然而靄珍再怎樣心軟,還是不能忍受邁克的吃相。看他緊閉著嘴唇,鼓起胖胖的腮幫子,上下顎快速抽動,用力磨嚼食物的樣子,使她想起卡通片裏滑稽的花栗鼠。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的舌頭,曾經伸進那胖胖的腮幫子裏,而自己的唾液,在他的口中和他的混爲一體。想到這裡,她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媽,這個禮拜六是約翰的生日---”史蒂芬興高采烈的說。也難爲他,在這麽一個低氣壓家庭長大的孩子,居然總是高高興興的,笑起來一臉的陽光。

“對不起,”邁克把嘴裏的東西嚥下去,清了一下喉嚨,然後打斷他兒子:“史蒂芬,當我們嘴裏有東西的時候,是不該開口説話的,記得嗎?”

“我嘴裏沒東西!”史蒂芬大聲抗議,一顆飯粒從口裏噴了出來,落在靄珍的茶杯旁,靄珍連忙把杯子移一移,蓋住它。

“別留難孩子,他嘴裏沒東西。”靄珍護著史蒂芬。就是有又怎麽樣?把史蒂芬吊起來打一頓嗎?明明在自己家,讓孩子隨意一下都不行,老是在暗中窺視,看看是否犯了他的規矩。靄珍受夠了邁克和他的美國規矩:嘴裏有食物不能説話,喝湯和咀嚼不能發出聲音,打噴嚏和咳嗽都要徵求別人原諒,不能把睡衣當家居服,不能問別人任何可能涉及隱私的問題,諸如年齡,體重,交友,收入,宗教,政黨,等等等等。記得剛來美國時,暫住在邁克母親和他繼父在亞特蘭大的莊園,靄珍每天都覺得不自在,縂覺得除了邁克外,他們一家人,包括他同母異父的兩個妹妹,一個個眯著貓一樣的綠眼睛,在眼角偷偷打量她,一旦被他們抓到錯處,就會互相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吧,把茶匙當湯匙用了!”“吃芹菜發出那麽大聲響!” “咳嗽也不曉得要蓋住嘴巴!”他們的意見或許有細微的分歧,但是結論是一致的:哎,邁克真可憐,娶了這麽一個不文明的中國人!

於是邁克就毅然負起教化靄珍的責任,可惜他家人還沒有看到實際成效,他們就搬走了,因爲邁克接到密蘇里大學語言學系的入學許可,要他在秋季班開學前完成註冊手續。他們原來可以不必走得這麽匆忙的,可靄珍堅持立即就搬,否則就要“穿著睡衣走到大街上大呼小叫”,嚇得邁克只好連夜收拾行李。

去了密蘇里,之後又去俄亥俄,密歇根,田納西。五年之内,邁克在陸續換了三個學校,轉了四次系後,總算念到了一個政治和西班牙文的雙料碩士學位。靄珍打過不計其數的短期工,做過女侍應生,餐館帶位員,旅館清潔工,超市收銀員…。生了史蒂芬之後,就一直當保姆,全盛時期同時帶過四個嬰兒。即便如此,二人依舊入不敷出,經常債臺高築。直到邁克莫瑞鎮的祖父過世,他們依從遺囑,接收了老人家的老房子,以及經營了一輩子的雜貨鋪,才結束了這種以告貸和打零工維生的流浪生涯。

莫瑞是個人口只有五千多人的小鎮。鎮上人人都認識邁克—老肯特的孫子,約翰的兒子。雖然他五嵗時就被剛離婚的媽媽帶走,可大家都還記得他,而且也引以爲榮,到底是出去闖蕩過,見過世面的人哪,還千里迢迢的,帶了一個中國太太回來!他們從沒見過中國人,只見過電影裏的丑角,齙牙小眼睛的偵探查理陳,以及陰險毒辣,腦後一根小辮子的傅滿州。靄珍剛到時,因爲好奇,每天都有人捧著一個自家烤的蘋果派,一盤餅乾,或是一袋子自家種的番茄,熱情洋溢的來敲門,表面上是歡迎邁克回來,其實真正的原因,就是想親眼看個清楚,中國人到底長得什麽模樣。

見了靄珍,覺得她和自己沒有太大的不同,除了個頭小一些以外,牙不齙,眼不挑,膚色比晒多了太陽的鎮上女孩還要白,而且還帶著珍珠般的光澤,是個好看的女人。雖然對廚房裏的那個,靄珍從芝加哥唐人街搬回來的巨大皮蛋缸有點不放心,不知道她拿來作什麽用。他們爭辯不休,有人認爲是種罌粟花用的,也有人猜想是用來泡她的小腳的(鎮上人沒見過四寸半的腳),甚至有人猜測那是用來腌狗肉的,中國人不是最愛吃狗嗎?直到雜貨店重新開張,他們看到那一缸子的腌黃瓜後,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們喜歡靄珍這個新老闆娘,因爲自從她接手後,鋪子煥然一新,貨色齊全,價錢也公道,人人都說邁克好福氣,娶到這麽一個美麗能幹的太太。邁克自然也沾沾自喜,唯一的遺憾就是靄珍不受教,沒學好他們家的成套美國規矩,好在鄉下人也不在乎這些,查理陳傅滿州的後代,本來就不期望會十全十美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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