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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1 13:30:43瀏覽160|回應6|推薦30 | |
兒時的印象裏,媽媽一次也沒有牽過我的手。 身為家中惟一的女孩,我常常渴望能與媽有「不准任何男生加入」的母女特別時間;那個心願,也從未達成。 直到那年,我剛上大二,正值爸媽五十雙壽(爸那年足歲48)。 那時,爸的事業好轉,爸媽的婚姻也漸入佳境。爸媽生日那晚,家裏請了好些客人。媽端著高腳酒杯在賓客中美麗地週旋,爸含著煙斗在談笑中無限躊躇志滿。 大廳內,燈火輝煌。 一夜歡欣慶祝;黎明前,媽發現了中風倒地的爸。 媽從房間狂奔出來,驚醒了沉睡的我們。在曲終人散的客廳裏,哥哥們搶著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則衝過去,緊握著媽冰冷的雙手。 這是我們母女倆第一次這樣親熱。 啊!媽媽,為什麼我所要的,竟發生在這樣殘忍的一個景況中呢﹖ 爸在醫院中住了好幾個月,全靠媽每天往返於台北和榮總之間來照顧。媽說,「五個孩子都在上學,不要耽誤他們的功課」,她則每天一早帶了菜飯去看爸,直到天黑了才搭公路車趕回來照顧年老的爺爺。 回想起來,令我汗顏又心痛的是,我們五個孩子竟然沒有一個想到請個長假來幫忙媽照顧爸爸,就這麼讓媽一人,從入秋直奔波到歲暮。 爸出院後,仍須經常回榮總做定期檢查和復健工作,媽的責任和負擔一點兒也沒減輕。她為了幫助爸儘快恢復,除了照顧爸的飲食起居之外,每天努力陪爸讀書寫字,學八段錦,打太極拳﹔同去游泳,騎腳踏車﹔甚至兩人一塊兒到喜臨門去跳阿哥哥。夫妻倆的感情誠然未減,但媽的心中,卻深埋著一份難言的苦。 外柔內剛的媽,原來在情感上一直是爸身邊溫柔聽話的小妻子,如今猛一下子變換了角色,開始扮演成一個三頭六臂內外兼顧的女強人。一向風度翩翩,並且是運動能手的爸,不再以他厚實的大手豪邁地領著媽,反而是媽苦口婆心地用她嬌弱的身子,努力地扶持並帶動爸那將近六尺高大、半身不遂的四肢。 在媽媽的那一段心力俱疲的日子裏,身為家中唯一的女兒,我們母女倆很自然地成了知心朋友。多少個晚上,當父親入睡後,我靜坐在媽的身旁,柔和的燈光下,一夜傾聽母親的心話。 我與媽是那樣地接近,再也不怕爸的大手獨佔媽,也不怕哥哥弟弟們搶去我與媽的獨處。 誠然那是一段甜蜜相處的日子。 在我們新家的小花園中,我發現自己竟已比媽媽高出了半個頭來。我已成熟長大,可以照顧媽媽了。我幾分驕傲、幾分悵然地感到自己彷彿是媽媽的精神支柱。 日子在媽媽咬緊牙根的努力之下一天天過去,爸的身體也漸漸有了起色。從病發後不到半年之內,醫生說爸的恢復程度已奇蹟式地達到了百分之九十八,同時他宣布爸已經可以復職上班了。醫生充滿敬佩地對母親說,要不是有這麼一位偉大的妻子在背後支持著,這樣高的恢復率是絕對不可能的。 爸復職後第一次拎著皮箱南下出差,我們一家人興奮地送爸到車站,當火車嗚嗚載去那滿面光彩壯碩如昔的爸,我望著媽,母女倆眼裏都滿含著淚水。寒氣凜冽中,媽媽嬌小的身子昂然挺立著,她寬闊而秀氣的前額上,有幾根白髮在落日餘暉裏隱約閃爍著慈光。 (雖然爸的體能恢復得不錯,但爸的心智再也回不到從前。爸上班後沒幾個月就發現不行,48歲就辦了提早退休。) 爸的健康稍稍恢復後,年邁的爺爺開始得病。那段期間,哥哥弟弟們有的出國,有的在服兵役,連最小的弟弟都在南部上了大學;照顧爺爺的責任,由媽和我擔起。 爺爺得的是相當嚴重的膽結石,但他卻堅持不肯住院開刀,寧願在家中慢慢養。他說醫院裏的護士醫生們,遠比不上家中的媳婦。 媽媽這半生照顧爺爺奶奶的孝心,確實是沒有話講,從爺爺在床上「慢慢養」拖到「慢慢熬」,媽媽沒有一句怨言,每天為爺爺餵飯擦身,挖屎接尿﹔我在一旁學著做,親眼看見媽媽這位新時代的女性所表現出來的舊時代美德。 爺爺過世後兩年,我披上了嫁衣。 花車臨去前,我從玻璃窗望見媽那依舊美麗的臉上,隱現著一份藏不住的失落,而她卻在給我們的賀卡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她的快樂與對我們的祝福。 蜜月渡假回來,我仍沉醉在愛情中,早已忘盡人間事。中秋節那天,我們和公婆一家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忽然猛想起爸媽,趕快跳起來打個電話回家,才發現兩老已悄然去日月潭旅行了。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沒有爸媽在身旁的中秋,我想念媽。 悵然回到客廳丈夫的身旁,電視畫面上正播唱一首「母親像月亮」,我的淚水滾燙地順頰而下。 幾個月後,我們歡天喜地的發現肚子裏有了小寶寶,卻同時也傳來了媽媽得肝病的消息。 媽媽的病,完全是為我們家的每一個人累出來的。 媽住在三軍總醫院療養時,由於我的孕吐和噁心,每次去看望她,不但不能侍候她,反而是她來照顧我。媽臉色蒼黃,疲倦的眼神中依舊充滿了對女兒的關切。她下床來,忙著拿水果切蛋糕給我吃,而我卻只聞到滿鼻子的醫院味道,毫無食慾﹔回想起來,真不知媽媽當時有多麼地失望啊。 十多年來,媽除了時好時壞的肝病之外,還得了輕度的憂鬱症和關節炎。 八年前,我們來到美國後不久,懷了老二。爸媽知道我懷孕如害病,特地從台灣趕來照顧我,與我們共處了一年多。那段日子裏,爸倒是精神煥發,而媽那付憔悴鬱悶的面容,卻常令我心痛欲裂。 母親雖掙扎在精神與身體雙重的病痛中,卻仍努力嘗試著照顧並鼓勵她那也在受苦的女兒。 爸媽回國後,緊跟著,最小的弟弟也出國來唸書,兩老守著一個名符其實的空巢,媽媽的憂鬱症也開始一天重於一天了。那是媽生命中的一段黑暗時期。我心痛母親的苦,好幾次衝動之下,想不顧一切地回去,都因孩子們的教育問題而又作罷。 感謝我們慈愛的父神,祂是信實公義的。祂總不撇棄祂的兒女,祂也絕不加給我們能力所無法負擔的試煉。在我們努力祈禱和完全的交託之下,我那早年受過洗的母親,終於再次聽見神親切的呼喚,在那段自我調適的時間內,媽媽在神的帶領下,成為一名靜心追隨基督的虔誠教徒。 三年前,小弟畢業後,在新罕布什州找到工作,就把爸媽接過去同住在他那小小的公寓中。 不知是東海岸柔和的浪花撫平了媽媽的傷,還是我們那有孝心又善解人意的小弟養好了媽媽的病,三年中,媽媽一天比一天康復起來。她寫來的信,句句跳脫有神﹔寄來的照片,看來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樣(絕不是蓋的)。 她每天除了精神抖擻地打理家事之外,還有恆地靈修、練字、游泳、散步、學英文,好久以來,不但肝病已完全斷根,連那多年的憂鬱症都不見蹤影。 最近,媽說她想來我們這兒買房子。 「華兒啊!」電話那頭是媽那一向清脆可愛的山東腔女高音﹕「我跟你爸想搬到你們那州去住欸!」 媽說她的膝關節不適合住在東部那多雪的寒冬裏。 「我的腿雖然有時疼,但是我還是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呀﹗」媽朗朗地笑著說﹕「要我長時間在公寓中守著那一冬的雪,我可受不了!」 媽說她喜歡我們這州的陽光。七、八年前曾在這兒住過好一陣,她說,再也沒見過比這兒更好的陽光了。 「妳願意我們過去嗎,華兒?」媽婉轉地、徵求式地﹕「妳能有時間再多我們這兩個老人嗎﹖」 我胸中一陣心疼內疚。 啊,媽媽您這是說的什麼﹗孝敬您和爸本是應該的,再說,婚後十五年來,女兒何曾盡心盡力服侍過您們老人家呢﹖ 媽這一生,從一個當年在青島是頗有名氣的、能詩能文能寫能畫的富家小姐,成為一個隱盡才華、專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的小妻子。中年時嘔心瀝血奮鬥,幫助丈夫克服了疾病與各樣難關,並且慘澹經營,把兒女們一個個造就成材。而當夫妻倆老來相守時,媽媽又得勞心勞力與病魔和孤寂奮戰。多年來,媽媽憑著信心,藉著耶穌基督的力量,從她的黑暗時期,進入了一個全新健康的光明世界。 哦﹗媽媽,來吧﹗雖然我們這一州的太陽好,但是哪能比得上媽您帶給我們的光照呢! 兩個孩子聽說姥姥和姥爺就要搬過來住,都高興得大跳大叫起來。而沒有人知道,在我心深處,卻有個小小的盼望正在慢慢的昇起。 是的,媽媽,女兒在默默祈盼、與您重新彌補過去的失落。 再說,下個月就要過七十大壽的母親,竟然還能「活蹦亂跳」,做女兒的若不趁早依偎在她身邊,讓咱們娘兒倆沒事兒就牽著手散散步,以償我兒時心願,還更待何時呢﹗
(謹以此文獻給我深愛摯愛的母親,做為她老人家七十歲的壽禮) 刊載於1990年11月導向雜誌 PS. 後來,爸媽並沒有搬過來;小弟的工作從新罕布什州調到硅谷,倆老也跟著一塊兒遷居北加州南灣。二十多年來,媽媽不再對信仰有興趣;她迷上了平劇。 2004年,媽媽因為和弟媳相處不好患了嚴重憂鬱症,竟被醫生誤診為巴金森而全身癱瘓、神智昏迷了一個月。我當時立刻停學一個月,從多倫多飛來南灣、每天晝夜住在史坦福醫院陪伴母親。 2006年夏天,我神學院一畢業就和丈夫一同辭職賣房子,兩人遷回了南灣。 雖然北加州有三個老人家(我的爸媽和我丈夫的媽媽),但我的心,當初只為了我母親。 母親如今又勇敢、堅強、健康地站立起來,但過去這二十多年,母親的心似乎愈來愈剛硬;尤其對爸,她再也不能愛他。爸爸卻愈來愈是個柔軟的好丈夫,他最愛聽母親的話。 至於我,現在早已換成我牽老媽手,不是老媽牽我手。不過,偶爾我還是會夢想自己去沖瓶奶,交給95歲的母親來餵我呢,哈哈哈!
(補記於2014年6月1日 於北加州東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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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