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香港占中新聞再度清洗了我的耳目，週遭的網路社群充斥著一堆不斷轉發，但人云亦云的說法；甚至連昨晚一群老同學聚會時，都不免被問及對此活動的看法。顯然問的人心中早有想聽的答案，這點我是清楚的──我們這世代所受的教育即是如此。但不希望影響同學聚會的興致下，我只敢弱弱的反問：“現在的香港，真的比回歸前，由英國女王指派總督治理的香港還不自由嗎？”作為回應。但有很多話，終究是不吐不快。在這裡，我試著抒發一番。

回到主題，容我聊聊“民主、自由與人權是普世價值。”這個題目。現在的台灣這問題基本上屬於是非題，而不是申論題。且話語權掌握在特定人手中，不同意的人往往要被輿論打入政治不正確的那一群。儘管如此，我仍試著申論一番。那麼，先從一個故事講起。

希臘三哲人的蘇格拉底(Socrates)生活在雅典城邦的民主時代，當時的雅典被認為是最早施行民主制度的文明中心。民主(Democracy)，乍看之下是非常好的制度，人人有表達意見、參與政治、決定公眾事務的權力。然而蘇格拉底之死，卻向我們揭露了民主制度的第一個缺陷：反智。蘇格拉底是當時雅典最有智慧的哲學家之一。然而他的過人智慧卻成為敵人加害他的罪名──不敬神與腐蝕青年思想。後來經由雅典民主的公民審判──投票表決，最終蘇格拉底被判有罪，飲毒酒而死。

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Plato)目睹了老師的悲劇，因此他大力批判並反思了民主制度的缺點。他認為一般人民毫無見識，易受有心人士的煽動、諂媚與欺騙。最終往往最狡猾、最沒天良的權謀家，以號稱人民保護者的姿態贏得了統治權。但是這批人上台根本不是真正照顧國家與多數人民利益，他們只是代表本身集團的利益而統治。權謀家們躲在民主制度背後幹的仍是欺壓人民的勾當。人民儘管憤怒，但仍會選出另一批類似的權謀家上台，他們以新的罪惡、加以更集權的統治來維繫本身利益。於是民主制度過度施行的結果，容易演變成專制極權統治，最終走上滅亡。
(因此，也有人說：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差別，只是用新的一批罪惡來取代現有的罪惡。)

於是，在討論“民主、自由與人權是普世價值” 這議題時，我們應該有初步的認識：民主制度不是萬靈丹。我們不可過度相信民主制度可以幫我們解決所有的問題，尤其是經濟與分配問題。相反，民主制度自身也存有許多缺陷，施行過度容易帶來專制極權政體。(米蘭‧昆德拉批判得很精準：過度相信是種陷阱。政客往往並不是真心信仰某些主義，他們相信的是這些主張可以為他們帶來追隨者，帶來利益。最終成就政客個人的目的。所以，我們不可過度相信某種主張。)

民主制度的第二個缺陷：無效率。民主制度是公認缺乏效率的制度；人人可以表達意見，也意味著公眾事務往往很難順利推展，因為無法兼顧所有人的利益。社會的運作，人與人的相處，必然牽涉到個人的自由與人權的衝突。也因此，自由與人權的問題就不可避免需要被討論。很多人都忘了，自由與人權的標準是相對存在的，沒有絕對標準。絕對的個人自由在文明中是不存在的。如果非要絕對的個人自由，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才可算是“真自由”，那意味著實力決定一切。文明的社會裡，個人自由同時意味著責任，需要規範，這才是真義。

至於高一層的國家群體的自由，卻真是叢林法則。斯特涅有一名句：“一握的強權，勝於一袋的公理。”被許多人奉為圭臬。國家沒有實力，就要受欺凌，人民沒有國家的保護，生存都可能產生困難，更別提個人尊嚴與人權。看看一百多年來的中國近代史與最近的茉莉花革命，就是很好的借鏡。

再談人權，這也是美國最喜歡用來檢視各國的標準。人權最基本的理解是：每個人都有生存權，財產權，享有平等的社會地位，並受到法律保障。但美國卻總是兩套標準，自身人權本身的紀錄也不是很好，在此就不詳細例舉。人權標準在美國人眼中一直是變動的，不是絕對。美國警察在密蘇里州街頭催淚瓦斯，加以棍棒的鎮壓，沒見先進民主國家們與民進黨說半句話。相反，台灣警察用水柱對付攻佔行政院的暴民，這些人立刻跳出來，強烈指責其違反人權。至於美國唯一不變的標準，其實是維護其自身利益的考量。

在以上批判民主制度之後，當然你可能會立刻反駁，儘管有各種缺陷，但比起雖有效率、卻殘酷的專制極權統治，民主制度不失是保障人民基本權益的好辦法，兩害寧可取其輕。是的，我同意。這樣的“安全保障說”是絕大部分人更認同民主制度的關鍵原因。但尼采卻說，不需要特別害怕貴族或專制政體，能讓大多數人民過上好生活的政體就是好的政體。他甚至認為貴族或專制政體在歷史上才是最自然、最聰明的選擇。然而這篇文章的目的並不在爭論制度的好壞。如此的爭論沒有意義：人類數千年文明歷史已經證明沒有完美、完善的政治制度。同樣用尼采的觀點看，人類歷史是所謂的“永劫回歸”，他認為人類的歷史與制度會一直處於一種反覆循環當中：民主->專制->民主->專制，如同薛西弗思所推動的那顆永恆滾動之石。直到有一天人類消失為止。

也許你會說，那豈不太過悲觀？並非如此，當我們了解上述的制度循環之後，就應該用更理性的觀點，來思考如何延長政治清明期，而盡量縮短政治黑暗期。政治制度往往是因應社會經濟的需要而來。如果我們把“民主、自由與人權是普世價值”這議題丟給中東茉莉花革命下的人民，問問伊拉克人民，巴勒斯坦人民，他們可能更關切的是何時能安居樂業，過上平靜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茉莉花革命後的埃及，目前上台的仍是軍事強人塞西進行統治。這現象很值得反思。)

也許你會說，美國是民主制度最成功的地方，我們只要效法美國的民主制度，依樣畫葫蘆，就可以過上同樣的進步生活。這樣的想法是目前週遭絕大多數人的認知，然而他們並不明白美國強大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的民主體制。今天美國的強大是建立在美元全球貨幣的地位、超過全球50%的軍費支出、以及強大的航空母艦戰鬥群與海軍陸戰隊。舉個例子，印度、菲律賓、泰國同樣是民主國家，為什麼她們就不能像美國人一樣過相同水準的生活呢？因為是美國靠實力消費全球的資源，而其他國家則沒有這種能力。

事實上，國際間講的就是實力。延續上面自由與人權的話題，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爭是目前世界上直接影響我們個人生活的關鍵大事。沒有實力的國家，保護不了人民，人民就談不了自由與人權；看看今日的伊拉克、巴勒斯坦，以及中東茉莉花革命下的人民。而國家間的競爭講求的是效率，所以各種政治制度就會依照國家的需求而被採用。民主制度需要廣大的中產階級、高素質的人民、優秀的領導人推行才會比較成功。那表示一個國家經濟表現是良好的，人民生活水準高。施行民主政治可以保障絕大多數人的權益，各種制衡機制可避免極端專制獨裁的發生。但是施行民主制度，也就必須忍受其副作用：無效率。

我們通常會把美國當作民主國家的標準模範生，但是往往忽略美國作為目前地球上最富裕強大的國家，她並不特別需要效率。或者說，美國有那些本錢，建立在往日建國先賢的智慧、今日足夠高的生活水準上，來運作民主制，保障更多她國民個人的權益。民主制度的無效率，平庸的領導人目前還不能完全拖垮她的實力。直到有一天，另一個強權崛起，遊戲規則被重新改寫為止。當有一天美國人生活水準大幅倒退到威脅生存時，那又會是另一個制度循環演變的故事了。

回到今日香港(其實也是台灣)問題的關鍵是，大陸的崛起導致香港與台灣經濟快速被邊緣化。經濟的不振與普通人民實質生活水準降低，導致民眾的不滿。試想如果今天台灣人的生活水準與收入，仍維持在民國八零年代高峰，少數有心人帶頭搗亂的反服貿/佔領立法院的行動會擴大到整個社會的影響面嗎？占中或者反服貿運動的關鍵就是人民怨氣可用，因為人們不滿意當前的生活水準，而訴諸政治上的改變。因為人們相信更自由的民主制度可以替我們解決所有的問題，包含經濟問題。(事實上人們沒有意識到，或故意忽略，目前的民主制度已經讓他們可以"自由"地佔領立法院/中環長達數十天。)至於學運領袖，他們卻不是這樣想，他們要的民氣，才能攫取權力與個人最大利益。看看反服貿的團體運作就明白了。兩股力量的結合：普通人民希望改善生活，迎來更好明天，學運領袖則希望獲得個人權力，於是就誕生了香港與台灣的兩大示威運動。

身為外人，我並不反對香港的占中行動，(一來民怨需要出口，二來合理的民主示威是民主社會正常的表達意見方式之一。)但是此次占中活動卻有重大的弱點，就是訴求錯誤。應該是經濟民生訴求，而不是政治訴求。試想即使今天中共允許香港版的真普選，難道背後的經濟問題就會自然迎刃而解嗎？人們就能過上希望的生活了嗎？恐怕這才是盲點所在。因為絕大部分人心裡想的，或感受的其實是經濟民生問題，但是反對的主題卻停留在普選或爭民主的政治議題。所以我不看好占中運動能為香港帶來任何實質的正面發展，無論是政治面還是經濟面。我還是問一句：難道2017年 (無論真或假)普選特首的香港會比1997年前英女王(真)指派港督治理的香港更不“民主”嗎？

然而，說此次運動的主題錯也不盡然，其實學運領袖們的心裡很清楚。他們要的是個人權力與影響力，民主社會的遊戲規則講的是宣傳，沒有被喚起的群眾支持，沒有上新聞媒體版面，何來個人政治資本？不可說出的真相是，這些人沒能力與膽識推翻現有政權，改寫遊戲規則，就只能改利用民氣、宣傳當後盾，爭取個人的權力與影響力。回頭看看天安門事件後，當時學運領袖們的出路吧，如今哪個不是受益者？至於那些成就他們的大眾，沒有人會再記得他們了。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文末，我有一個假設問句：假如今天的世界第一強權，人民生活水準最高，但她施行的並非是"民主政治"，那麼我們做為普通人，還會同樣堅持：“民主、自由與人權是普世價值”嗎？還是有一天，曾經奉為真理的口號也會改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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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本文之後，此文章最早寫於10月1日，占中活動剛開始時。因為看到、聽到太多週遭同一世代的朋友們狹隘的理解，而寫的部落格文。

我從06年開始看天下的文章，獲益良多。身在台灣，卻感無奈。這二十年來台灣教育的危害甚大，已經真真實實反映在我生活的週遭，能理性對話的人實在太少。另因仰慕天下論壇的文章智慧，故來此發表一己之見，望各位前輩們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