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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選輯》 – 寓言及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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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卜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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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卜凱

1 《別費勁了》(Kafka1971a456)

一個大清早,街道乾淨而空曠,我正往車站走去。當我用塔上的大鐘來對錶時,才發現時間比我預計的要晚得多,我得儘快的趕去。我對這個小鎮本來就不太熟,心一急,連路都不認識了。幸虧前面正好有個警察,我跑過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問路。
他笑著說:「你找我問路?」
「是的,因為我走掉了。」
「別費勁了、別費勁了。」

2    《回家》(Kafka1971a445)

我回來了,穿過拱門,我四處瀏覽了一下。這是我父親的舊庭院,中間有個泥巴坑。舊的、用不到的工具堆在一起,擋住了到閣樓的路。一隻貓在樓梯的欄杆後虎視耽耽。一塊大概是小孩在遊戲中紮在棍子上的破布,隨風飄蕩著。我到家了,誰會來接待我呢?是誰在廚房門的後面等著?炊煙裊裊,可能有人在燒晚飯用的咖啡吧。你覺得你屬於這兒嗎?你感到家的溫暖嗎?我四顧茫然,不知何去何從。這的確是我父親的家。但每樣東西,冷冷的站在那兒,好像自顧不暇。我忘掉了它們大部份的用場,有些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它們為什麼在這裏。雖然我是我父親 -- 那位老農夫 -- 的兒子,但我對它們有什麼用?我對它們來說,又算什麼?我不敢敲廚房的門,我只能站在一段距離外傾聽,我只能站在一段距離外傾聽但我站得筆直,所以我不會出其不意的、被人當個偷雞摸狗的抓到。因為我只是在一段距離外傾聽,我什麼也沒有聽到。只聽到從兒時傳來的一陣輕微時鐘聲。或許我只是以為自己聽到了這時鐘聲吧。廚房裏的活動,是屋子裏的人的祕密,一個他們要瞞住我的祕密。一個人越是在門口猶豫,他越是覺得與世隔絕。如果現在有人打開門,問我從那裏來,它會導致什麼狀況呢?我會不會張惶失措的像個鬼鬼祟祟的人?

3 《論寓言》(Kafka1971b457)

很多人抱怨,古聖先賢說的話通通都是寓言,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什麼用。但一般人過的卻是日常的生活。當古聖先賢說:「到那邊去」,他並不是真有個地方要我們去。如果是個值得去的地方,他不說我們也會去。他指的是個世外桃源,一個我們不知道在那裏的地方,一個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地方。所以他的話對我們沒有什麼用。

這些寓言真正想告訴我們的是:「不可理解的,是無法理解的」。但我們早就知道這個道理了。

然而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兢兢業業的鑽營,卻是實實在在的事。

關於這一點,有人曾說過:「為什麼要把聖賢的話當耳邊風呢?只要你真的照著這些寓言去做,你就成了一個寓言。那你就不必為生活忙碌了」。
另外一個人說:「我敢打賭這也是個寓言」。
第一個人說:「你贏了」。
第二個人說:「可惜我只是在寓言中贏了」。
第一個人說:「不,在現實生活中你贏了。在寓言中你可是輸了」。

4 《普羅米修斯》(Kafka1971b432)

有四個關於普羅米修斯的傳說。

根據第一個傳說,他透露了神的秘密給人類,所以神把他釘在高加索山上一座大岩石上。神又派了許多老鷹去啄食他那不斷復原的肝。

根據第二個傳說,普羅米修斯因為受不了鷹嘴撕裂的折磨,身體緊貼著岩石往下擠縮。最後他和岩石合而為一了。

根據第三個傳說,他的背逆行為已被遺忘。神忘了,老鷹們忘了,他自己也忘了。

根據第四個傳說,大家對這件無聊的事感到厭煩。神覺得索然無味、老鷹也覺得索然無味,他的傷口也索然無味的合上了。只有那謎一樣的大石頭還在那兒。

傳說想解釋這個謎。它雖然出於事實,但最後卻變成了不可解的謎。

5 《在電車上》(Kafka1971b388)

我站在電車後門。我對自己在這個世上、在這個小鎮、在家裏的地位,一點把握也沒有。我也想不出我有朝任何一個方向去的權利。我甚至一點也說不出我為什麼站在這裏、拉著吊環、讓車子帶著我走。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人們讓路給電車,在路上安閒的遊蕩,或站在那裏,瞪著商店的櫥窗。這和沒有人質問我「憑什麼」(問這些)並不相干。

電車快進站了,一個女孩走過來,站在台階旁邊準備下車。她站在我面前,讓我一覽無遺,就像我的手摸遍了她全身一樣。她穿著黑色的衣服,裙摺直直的垂著,一動也不動。緊緊的上衣領口上,有精巧的白色花邊。她左手平平的貼著車廂,右手裏的雨傘,不經意的擱在第二個踏板上。她有棕色的臉和圓圓胖胖的鼻尖,鼻子的形狀,像被人揪過一樣。她滿頭棕髮,一根秀長的髮絲搭在右額上。她的耳朵很小,但因為我站得靠她很近,我可以看到她右耳骨的起伏盤旋和耳垂下的陰影。

這時我不禁自問:「為什麼她不覺得自己姿色出眾?為什麼她能默默的站在那裏,不說些自我陶醉的話?」

6 《在看台上》(Kafka1971b401)  

如果一個瘦小、病容滿面的女騎師,在一個粗暴的、揮著鞭子的馬戲班班主叱喝下,幾個月來,在不斷起伏的馬背上奔波不停百看不厭的觀眾,隨著馬兒的奔馳,對她吆喝飛吻如果這表演,在樂隊不停的演奏聲,抽風機不停的嗡嗡聲,加上時大時小、實際上是鐵錘的喝采聲中,持續到一個悲慘的未來那麼一個在高高看台上的年青人,也許會衝下長長階梯,通過鬼吼鬼叫的觀眾,跑上戲台,在樂隊號角齊鳴的聲勢下喊道:「停下來!」

事實並非如此。當洋洋自得的雜役掀起幕幃,一個穿著粉紅色和白色相間衣衫的可愛女郎,飛躍到戲台上。馬戲班班主,恭順的隨著她的眼神靠近她,口裏喃喃的說些恭維的話。他小心翼翼的把她舉起來,扶上五彩繽紛的馬背就像她是他最寶貴的孫女兒,要走向一個危險的旅途一樣。他遲遲不肯揮鞭打出信號,最後終於鼓足勇氣,抽了一鞭。馬戲班班主張大了嘴,隨著馬兒團團轉,目不轉睛的看著女郎的起落,用英文叮嚀她小心。在他心目中,她的騎術真是天下無雙。他大聲的叱喝著馬童,要他聚精會神的拉著馬韁。在壓軸戲的空中翻身前,班主舉起手,示意樂隊安靜下來。最後他把嬌小的女郎,從抖動著的馬背上扶下來,親親她的兩頰。他認為觀眾興高彩烈的喝采,一點都不夠熱絡。女騎師在他的扶持下,顛起腳尖,在灰塵迷漫中張開兩臂、仰著頭要觀眾和她分享她的榮耀。事實如此那看台上的年青人,把頭靠在欄杆上,像做夢一樣的沉浸在最後繞場一週的行列,不知不覺的哭了起來。

7 《傳令兵》(Kafka1979185)

他們可以在當國王,或當國王的傳令兵之間,選一個角色。照小孩子們的心態,大家都要當傳令兵。因此,我們只看到很多傳令兵,在世界上跑來跑去,互相叫喊著空洞的號令(因為沒有發號司令的國王)。這些傳令兵曾經發過誓,要盡忠職守,至死不渝。所以他們雖然想,但卻不敢拋棄這種苦日子。

8 《對罪、痛苦、希望和正道的沈思》(Kafka1979236 - 241)

1.

走正道的人,要跨過一條拉得並不很高,只是稍稍離開地面的繩子。繩子的目的,好像是要絆倒過路的人,而不是讓路人踩過它。

10.

人在青少年時期,取得知識的第一個指標,是求死的欲望。我們在這個世上,似乎活不下去,但又找不到其它的生活方式。人不再以想死為恥。人祈禱自己能從痛恨的舊牢房,換到一間他還沒有開始痛恨的新牢房。我們可以從這樣的祈禱中,看出信仰的遺跡。也許在這個轉換牢房的過程中,上帝正好經過監獄的走廊,他可憐的看著這個囚犯,說道:「你們不要再關他了,讓他跟我來吧。」

15

鳥籠在找鳥。

26.

和魔鬼打過交道後,你想出來狡辯的理由,不是你自己的而是魔鬼的。

動物從主人手中,搶過鞭子來抽打自己,想因此而搖身一變,成為主人。它不知道這只是主人鞭子上一個新打的結,剛剛抽在它身上時所造成的幻想。

52.

宇宙中只有精神的世界。我們所謂的物質世界,只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惡。我們所謂的邪惡,只是在我們永無止境的發展過程中,一個必經的階段。

在強烈刺眼的光線下,我們可以看到世界在消失。在柔弱的眼睛中,世界變成實在。在更柔弱的眼睛中,它看起來像一個拳頭。在更加柔弱的眼睛中,世界感到羞恥而吞食膽敢看著它的人。

98.

我們也必須承受在我們四周的苦難。每個人擁有的不是一個身體,而是一個成長的過程。它帶領著我們,通過各種形式的苦痛。就像小孩要經歷人生的各個階段,直到老年和死亡。(不論我們心懷恐懼或殷殷期盼,下一個階段從上一個階段看起來,都顯得遙遙無期)。我們也要經過這世界上每一種苦難。正義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一席之地。但在這個過程中,也沒有害怕、受苦受難、或把受苦受難當做榮耀的餘地。

9 《鄉村醫生》(Kafka1971b220)

我一籌莫展。我該立刻上路,一個垂危的病人,在十里外的村子裏等著我。暴風雪充塞著他和我之間的距離。我有一輛馬車,一輛輕便的兩輪車,正適合在我們鄉下的泥巴路上跑。裹著毛皮大衣、提著醫療袋、我站在院子裏準備出發但我沒有馬,一匹也沒有。我的馬,前一晚在這酷寒的天氣下累死了。我的女佣人,正在村子裏到處替我借馬。但我知道這將徒勞無功。我孤伶伶的站在院子裏,身上的雪越積越厚,我幾乎不能動彈。女佣人形單影隻的出現在大門口、搖著燈籠跟我打招呼。誰會在這個時辰,借馬給我走這麼遠的路呢?我在院子裏又繞了一圈,在心亂如麻,別無指望的情況下,我一腳踢開了一間年久失修,久已不用的豬圈。圈門一前一後的扇動,一股馬味迎面而來。一盞吊在繩子上的燈,在昏暗中搖晃著。一個人蹲在那裏,臉上一對碧眼。他一邊爬起來,一邊問道:「要我上韁嗎?」

我一時啞口無言,低下身去,想看看還有什麼其它的東西在這豬圈裏。
女佣人站在我身邊打趣道:「你永遠想不到,在自己家裏會找到些什麼吧
我們倆人都笑了起來。

馬夫高聲打著招呼:「嗨!你好!嗨!你好!」
兩匹雄壯的馬,用後腿硬從馬廄的小門中,先後擠出來。馬腿緊靠著,像駱駝一般低著漂亮的馬頭。一旦出來後,它們立刻站了起來,馬腿很長,全身蒸發著汗。
我說道:「幫我替它們上韁吧」。
女僕很勤快的想幫馬夫打點韁繩,她還沒走到馬夫身邊,馬夫就一把抱住她,將自己的臉貼上去。她尖叫著逃到我身邊,額上印了兩排紅紅的牙齒印。
「你這個混蛋,欠揍嗎」?我憤怒的叱罵道。
但我同時想到,他是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當別人都不理我時,他卻自動的幫忙。他好像洞察我的心意,對我的威嚇並不在意,自顧自的忙著把車子駕在馬上。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道:「上車吧!」
的確是萬事俱備。我從來沒有駕馭過這樣一對雄赳赳的好馬,我高高興興的爬上車。
我說:「我來駕車吧,你不知道路。」
「請便吧」,他回答道:「我不會跟你走,我要留下來陪玫瑰。」
「不!」玫瑰尖叫著,立刻往屋子裏跑,知道自己今晚逃不過這人的魔掌。
我聽到她悉悉索索上門柵的聲音,聽到她用鑰匙上鎖的聲音,我還看到她在逃到房間深處時,一路上把燈光一一熄滅,以免自己被找到。
我對馬夫說:「你得跟我來,不然我就不走了。雖然我急著上路,但我不會把這個女孩給你做代價。」
「滾你的蛋吧!」
他拍拍手,馬車就像洪水中的木頭般滑開了。

剛聽到房門被馬夫撞破,我馬上就被一陣風雪打得又聾又瞎。只不過一剎那的時間,病人的農場,就像在我院子大門外似的出現了。兩匹馬靜靜的站在那兒,暴風雪也歇了,四週全是月光。病人的父母從房裏跑出來,他的姐姐緊跟著兩老。我幾乎是從馬車上被捧下來。他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的叫嚷著,我一句也聽不懂。病房中的空氣差點沒把我給悶死。沒人照料的爐子,冒著濃煙。我本想把窗子打開,但我得先看看我的病人。一個骨瘦如柴、沒有發燒、不冷不熱、兩眼茫然無神、打著赤膊的小孩從鵝毛被下爬起來。

他抱著我的脖子,悄悄的跟我說:「大夫,讓我死吧!」
我瞧了房子一眼,似乎沒人聽到他的話。他父母欠著身子等我宣判。他姐姐把我的醫療袋,放在一張椅子上。我打開袋子,找出一些儀器。小男孩緊緊的抓著我的手,求我讓他如願以償。我拿起一對鑷子,在燭光下看了看,又放下它。
我氣呼呼的想著:「是的,在這種情況下,老天是很幫忙的,送了一匹馬來給我。由於情況緊急,又加送一匹。更錦上添花的送個馬夫」。
這時我才又想起玫瑰,我實在是愛莫能助。我能怎麼幫助她呢?我又怎麼能從十里外,用這兩匹不聽使喚的馬,把她從馬夫的淫威下救出來?鬆開了韁繩的兩匹馬,從外面把窗子向裏頂開,不顧屋中人的驚叫聲,伸進頭來看著病人。
我暗自想到:「趕快回去吧。」
似乎這兩匹馬在招呼我回去一樣。可是我卻讓病童的姐姐,脫下我的毛皮大衣她大概怕是我被熱昏了頭。兩老還倒了杯甜酒給我,老頭兒拍拍我的肩膀,好像他讓我分享他的寶藏,我們就熱絡起來了。在他這種小家子氣想法的籠罩下,我有點頭暈,這是我謝絕了這杯酒的唯一原因。病人的媽站在床邊,求我開始看病。我順了她的意,就在一匹馬引頸嘶鳴時,我把頭枕在男孩的胸口,開始聽診。我可以感覺到小男孩在我潮濕的鬍鬚下發抖。

證實了我早先的想法,這男孩是蠻健康的。他的血液循環有點不對勁,大概是他充滿焦慮的母親,灌給他咖啡造成的。但他的確蠻健康。最好的治法,是把他從床上一把揪起來。但我不是個改善世界的人,就讓他去死吧。我是這區域唯一的醫生,我可以說善盡職守,幾乎到了過份的的步。我的薪水低得不成話說,但我很大方,對窮人也很照顧。我仍得趕回去,看看玫瑰是不是沒事兒。也許這就成全了病童的希望,我自己也想死呢。我在這一年到頭都是冬天的鬼地方,混個什麼勁兒!我的馬死了,全村沒有一個人肯借匹馬給我。我得從豬圈中找馬。如果它們不正好是兩匹馬的話,我豈不是要坐著豬車來看病人?就是這碼子事。

我跟這家人點點頭,他們還不知道我的主意。即使他們知道了,恐怕也不會相信。開方子很容易,要了解人可就難多了。這趟出診,就此打住。又跑了一回冤枉路。這我可是習以為常了。整個區域的人,用夜鈴來折磨我。但是這一次我還得賠上玫瑰。這標緻的女孩,替我工作了這麼多年,我很少在意她。這樣的犧牲,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我得費盡心思,想出個理由,離開這家人。他們即使好心好意,也不能讓玫瑰復生。就在我關上醫療袋、準備拿起大衣時 -- 他們一家人站在一塊兒,孩子的爹聞著手中甜酒的氣味,孩子的娘對我顯然很失望 -- 唉,他們以為我有什麼神通?孩子的姐姐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還捧著條沾滿了血的毛巾。

我忽然覺得,這小男孩也許真的有點問題。我朝他走過去,他笑容滿面的歡迎我,好像我拿著大力保還湯似的。啊,這兩匹死馬又一起嘶叫著。我想這鬧哄哄的聲音,也許是老天在傳令,要大家幫我看病吧。這次我發現病人還真的不對勁。他右邊屁股上,有個和我巴掌一般大的傷口,看起來像玫瑰般的暗紅色。顏色深淺不一,傷口中心比較暗,靠邊的地方比較淺。各種形狀的軟疤,像在陽光下的礦石一般,這是從遠處看的景象。但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還有更可怕的情況。我驚訝到禁不住噓了一口氣。許多和我小指一般粗、一般長的小蟲,白色的頭,玫瑰般暗紅色的身體,血跡斑斑的蠕動著,用它們的小腳,由傷口搶著冒出來。可憐的小鬼,你是病入膏肓了。我找到了你的傷口,你身上這朵紅花,正在要你的命。他的家人現在滿意了。他們看見我忙東忙西,姐姐告訴媽媽,媽媽告訴爸爸,爸爸告訴幾個正向門裏走來的客人。他們在月光下正從敞開的門踮著腳走進來,一面還伸開兩臂來保持平衡。

「你肯救我嗎?」小男孩輕輕的哭著問道。他一點沒有看到他傷口中的小蟲。

這就是我四週的人,他們總認為醫生無所不能。他們失去了對老天的信仰,牧師坐在家裏無所事事,醫生卻該用他仁慈的雙手起死回生。讓他們去做白日夢吧,我並沒有強迫他們找我看病。如果他們誤以為我無所不能,也只有由他們去了。我還有什麼奢求呢?我不過是個老朽的鄉村醫生,在為自己的女佣心煩。他們衝著我來了。病人的家屬,村子裏的長老,他們脫掉我的衣服。老師帶著學校的合唱團,在房子前用單調的聲音唱著:

「剝掉他的衣服,他就會治好我們!
如果他治不好,把他弄死!
只是個醫生,只是個醫生。」

我的衣服被剝掉了。我一聲不響的看著他們,摸摸自己的鬍子,頭歪在一邊。我一直保持冷靜的態度,看他們要搞些什麼。但這卻無濟於事,他們把我連頭帶腳的抬起來放到床上。他們把我放在牆邊,緊靠著病人的傷口,然後都退了出去。房門關著,歌聲停止、烏雲蓋月。我身邊的被子很暖和,馬頭在窗檯上,像影子般搖晃著。

「你知道嗎?」我耳邊一個聲音說道:「我對你一點信心也沒有。哼,你像風一樣的飄進來,你沒有自己走進來。不但沒有幫助我,反而擠在我臨死的床上。我現在只想把你的眼珠挖出來。」
「你說得對,真不好意思,我是個醫生,但我幫不上忙。你要知道,我也並不好過。」「難道我該接受你的道歉?唉,看來也只有這樣了。我一直都在逆來順受,我帶到世上來的,就是這個好瘡疤。這是我唯一的寶貝。」
我說道:「小朋友,你錯在沒什麼見識。我到的病家很多,可說無遠弗屆。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傷並不是那樣嚴重,兩斧頭我就可以把你治好。許多人伸出屁股,在森林中根本聽不到斧頭的聲音,更想不到會砍在自己身上。」
「真的?你不是在我發高燒時,跟我瞎扯談吧?」
「當然是真的!你可以相信我這個公立醫生是不會信口開河的。」

聽了我的話,他靜靜的躺在那兒。這是我該設法脫身的時候了。兩匹馬乖乖的站在原地。我很快的把衣服、毛皮大衣、和醫療袋打包,我不想在穿衣服上浪費時間。如果馬兒和來的時候一樣快的跑回去,我幾乎可以從這個床跳回自己的床。一匹馬順從的從窗口退出。我把包裹扔到車上,毛皮大衣丟歪了,袖子纏在一個鉤子上。我想該沒問題。我跳上馬背,馬韁鬆散的垂在後面,第二匹馬拴在第一匹馬後,馬車跟在第二匹馬後晃蕩著,最後是我的毛皮大衣拖在雪地上。我吆喝了一聲,但馬兒並沒有奔馳。我們像個老頭兒似的,遲緩的在雪野中踟躊前進。我隱隱約約的聽到孩子們在後面的歌聲:

「開心吧,病人們!醫生和你同在」!

這種速度下,我是到不了家的。我興隆的業務就此結束。接我位子的人,想搶走我的生意,但這是辦不到的,他不可能代替我。那可惡的馬夫,在我家作威作福,玫瑰是他的禁臠。我還是別為這件事傷腦筋吧。赤身裸體的在冰天雪地裏,一輛破車,兩匹神駒。像我這樣的老頭,又想歪了。我的毛皮大衣吊在車子後,我卻夠不著。我雖有一大群病患,卻沒人理我。被遺棄了,被遺棄了!一旦回答了夜鈴傳來的虛驚,我就被坑了。再也翻不了身。

(原文一氣呵成並未分段我加以分隔以便於閱讀。)

10 《落落寡歡》(Kafka1971b390)

一個十一月的傍晚,在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情況下,我沿著房間裏一條狹長的地氈,像在操場上一樣的跑著。躲開燈光鮮明的路景,回到房間裏。在鏡子的深處,我看到另一個人像,我大聲的尖叫著,既沒有人撘腔,也沒有可以疏導這叫聲的力量,我只聽到自己的尖叫,越來越高,無法掩蓋。當它高到我已聽不見時,它還是停不下來。門沖著我打開,開得飛快,因為就是要快。甚至在樓下路面上的馬車,也飛躍著騰空而起。馬兒像是在戰場上被鞭笞著的戰馬一樣,引頸衝馳。

一個孩子,像鬼魅般從還沒上燈的漆黑走廊裏,飄進我的房間,她踮起腳,站在一塊微微晃動著的地板上。房裏的夕暉,一下子刺著她的眼睛,她很快的舉起雙手,作勢要遮住臉,但她看了窗檯一眼,就意外的靜下來。路燈的蒸氣,終於在窗戶的暗影下,凝結在玻璃上。她用右肘撐在敞著的門上,讓涼風吹襲著她的腳踝、她的喉頭、她的額頭。我打量了她一眼,然後打個招呼:「你好。」

我不想衣衫不整的站在那兒,就拿下在爐子掛鈎上的外衣穿起來。我半張著嘴巴,讓我的焦燥不安,有個宣洩的途徑。嘴巴發乾、眨著眼毛,雖然她的出現在我意料之外,這個造訪卻是必需的。小孩仍站在牆邊原來的地方,右手貼著牆壁。當她發現粗糙的白粉牆,刮破了她的手指頭時,氣得臉都紅了。

我問道:「你真的要找我嗎?你有沒有搞錯?在這樣大的一棟樓裏,找錯人是再容易不過的。我叫李四,住在三樓,你真的要找我?」
小孩側過臉說:「噓、噓、別緊張。」
「那請你往裏挪一挪,我想把門關上。」
「我剛關上門,別煩了,放輕鬆點吧。」
「那倒不是,只是很多人住在這層樓,我都認識。大多數人現在都下班回來了,如果聽到有人講話,他們會自以為有權利把門打開,看看是怎麼回事兒。這些人就是這副德性。他們做完了一天的工,傍晚是自由自在的時候,他們是不會聽人差遣的。其實你也知道他們的行徑,還是讓我關上門吧!」
「哼!你有病?即使整棟樓的人都進來,我也不在乎。我告訴你,我已經關上門,你以為只有你會關門?我還上了鎖呢。」
「這就得了,也沒什麼大事兒,用不著上鎖的。既然你來了,就請隨意坐坐吧。你是我的客人,你可以完全信賴我,請把這兒當做自己的家。別害怕,我既不會勉強你留下來,也不會趕你走。我用得著這樣嘮叨?你這樣不了解我?」
「不,你用不著告訴我這些,其實你不必這樣嘮叨,我只是個小孩,你何必裝腔作勢呢?」
「我倒不是在裝腔作勢,你當然是個小孩,但你也不是那麼小。我看你蠻大的,如果你是個少女,你不至於膽敢這樣稀鬆平常的把自己反鎖在我房裏。」
「我倒不在乎,我只想告訴你,這麼了解你並不能保護我,只能讓你不必故作姿態。可是你卻在恭維我,別費事了,求求你,真的別假腥腥了。不過我也不是撤頭撤尾的了解你,尤其在這黑暗中。如果你打開燈,我會覺得好過得多。不,還是別開燈吧,總之,我會記得你恐嚇過我。」
「天啊!我算恐嚇過你?算了,別提這些了。我真的很高興你終於來了。我說『終於』,是因為現在已很晚了,我想不通你為什麼現在才來,在看到你的喜悅中,我也許胡扯了些什麼,讓你把話給聽反了。我承認我一定語無倫次過,我一定說過些恐嚇你的話,隨便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但別鬥嘴,千萬別鬥嘴。但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恐嚇了你呢?你怎麼會這樣讓我傷心?為什麼你要破壞在這兒一剎那的氣氛?一個不相干的人都會比你更體諒。」
「你說的我都相信。那也不是什麼高論。沒有任何人比我天生的和你更投契,這些你都知道,又何必危言聳聽呢?如果你想扮演一齣鬧劇,我可是要掉頭而去了。」
「哼,你可是大言炎炎,你也未免太兇巴巴了點吧?你要弄清楚,你可是在我房間裏,你的手指頭是在我的牆上磨得不成話說。我的房間,我的白粉牆。再說,你不但目中無人,簡直荒謬透頂。你說你的性情,迫使你這樣對我說話?你有沒有搞錯?你的性情逼迫你?這倒有幾分像你的性情。你的性情是我的,如果我天生的對你友善,你一定是我了。」
「這算友善嗎?」
「我是說一開始的時候。」
「你知道我以後會變?」
「我什麼也不知道。」

說完話,我走到床頭,點亮茶几上的蠟燭,那時我房裏還沒有煤氣燈或電燈。我在茶几旁坐到有點疲倦,我穿上大衣、拿起帽子、吹熄了蠟燭。出門時被椅子腳絆了一跤。
在樓梯口我遇到同一層樓的鄰居。
「又要出去?你這個混球。」他兩腳一上一下,穩穩的站在階梯上。
「有什麼辦法?」我回答道:「我剛在房裏見了個鬼。」
「你提起這事來,就像你在湯裏找到根頭髮一樣。」

「你當我在開玩笑,老實告訴你吧,鬼就是鬼。」
「那倒是真的,但要是碰上不相信鬼的人呢?」
「你以為我真的相信有鬼嗎?但碰到鬼和我信不信鬼有什麼相干?」
「很簡單,要是真的見了鬼,你不必害怕。」
「怕鬼倒不重要,真正讓人怕的是為什麼會見鬼。這個懼怕是不會消失的。它已牢牢的附在我身上了。」我緊張得開始神經兮兮的翻著口袋。
「但你既不怕鬼,你可以簡單的問問他為什麼會出現。」
「你顯然沒有跟鬼說過話。沒有人能從他們那兒,得到一個直接了當的答案。講來講去都是些癲三倒四的鬼話。鬼對於自己的存在,好像比我們更摸不清楚,不過如果你想到他們是輕飄飄的話,這就不足為奇了。」
「我聽說你可以把它們養胖些。」
「你倒是見多識廣,這是真的,但誰會幹這種事呢?」
「為什麼不會,比方它是個餓死鬼的話?」說著他就上樓了。
「有道理,但恐怕划不來。」
我想到一件事,我的鄰居已上了一段樓梯,聽到我的聲音,他得彎下腰來,倒過樓梯口才看得到我。
我喊道:「不管怎麼說,如果你偷了我的鬼,我可要跟你一刀兩斷。」
「喔,我只是在開玩笑。」他說著把頭伸回去。
「沒事兒。」

我本來可以靜靜的出去散個步,但我覺得有點彆扭,寧可上樓回房間。我就上床了。


後記:

這篇翻譯原載《中華雜誌》季刊,199312月號(《卡夫卡簡介》第3 1 -10小節)。我對舊譯的文字和標點符號上做了些修正,給了個新標題。舊譯的第1 1小節則改以卡夫卡《城堡》1》為題發表。

卡夫卡作品的特色在這10中都有了(請參考拙作 卡夫卡簡介 2)。讀者可以慢慢玩味並請就我的翻譯文字賜教。 -- 202212


參考書籍:

Kafka, F. 1971a, T. Stern/J. Stern 英譯, Franz. Kafka - The Complete Stories, Schocken Books, New York
Kafka, F. 1971b, W. Muir/E. Muir 英譯, Franz. Kafka - The Complete Stories, Schocken Books, New York
Kafka, F. 1979, The Basic Kafka, Pocket Books, New York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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