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卡到達時,天已很晚了。大雪覆蓋著村子,山坡上的城堡隱藏在霧氣和夜色中,連可能顯示有座城堡的燈光都看不到。卡在從大路分叉到村子的木橋上,站了好一會兒,遙望著高高在上,夢幻一般的空寂。
他開始找尋住宿的地方。客棧裏仍很熱鬧,店東雖然沒有空房,而且對他這不速之客有點光火,他還是同意讓卡在大廳裏打個地舖,卡只有將就了。幾個莊稼漢仍坐在大廳裏喝啤酒,但卡沒有聊天的興趣。他從閣樓拖了一袋稻草下來,把自己安頓在火爐邊。這是一個溫暖的角落,附近的人很安靜,他矇矓的望了他們幾眼後,很快的就進入了夢鄉。
但沒過多久,他就被叫醒了。一個穿著像城裏人的青年和店東站在他身邊。年青人看起來像個演員,兩眼細長,眉毛畫得很濃。莊稼漢們還沒離開,有幾個人把椅子轉過來,想看個和聽個清楚。年青人很禮貌的為叫醒卡而道歉,他先自我介紹,說他是城堡一個官員的兒子,然後說道:「這村子是城堡的,因此凡是住在這兒或在這兒過夜的,都可說等於住在城堡裏。這可得有堡主的許可才行,你沒有許可證,至少你還沒拿出許可證。」
卡撐起半個身子,他一邊整理頭髮,一邊抬頭望著兩人。
「我晃進來的到底是個什麼村子?這附近有個城堡嗎?」
年青人慢條斯里的說道:「當然有。」 -- 這時已有人對卡的說法,不以為然的搖著頭 – 「我們的領主西西侯爺的城堡。」
卡問道:「我非得有個許可證,才能睡在這兒?」好像他想弄清楚,他剛剛聽到的不是在做夢。
答案是你必須有「許可證」。
年青人攤開手向四週的人問道:「你們說是不是非得有張許可證?」他一副半諷刺、半輕蔑的樣子。
「既然這樣,我只好去要張許可證了。」卡一邊說一邊推開了毯子,好像他要站起來的樣子。
「請問你想到那裏去要許可證?」年青人說。
「當然是從侯爺那兒!這是唯一可行之道。」
年青人退後了半步喊道:「三更半夜裏去向侯爺要許可證?」
卡冷冷的說:「這難道不可能嗎?那你吵醒我幹什麼?」
聽了卡的話,年青人勃然大怒的吼道:「你別在這兒耍嘴皮子了,我要你尊重侯爺的權威。我叫醒你是要你立刻滾出這個村子。」
卡故意用平淡的語調說:「你鬧夠了吧!」他躺下去拉起毯子。「你是太過份了點,大爺!明天我可要報告你的行徑,必要的話,店東和這兒其它的客人們,都可做我的證人。老實跟你說吧,我是侯爺在等著的土地勘測師。我的助手們,明天會搭車帶測量器具來,我想藉這個機會,在雪地中遛噠遛噠,但我走掉了好幾次,因此我到的很晚。來不及到城堡去報到 -- 早在你自以為是的告訴我以前,我就對城堡很熟悉了 -- 這就是我為什麼將就在這裏過夜的原因。不客氣的說,你竟冒昧的吵醒我,我要做的解釋到此為止,朋友們,我要睡了!」說完後,卡轉過身面向火爐。
他聽到背後有人用懷疑的語氣問道:「土地勘測師?」
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但那年青人馬上恢復了他篤定的神態。他放低了聲音,聽得出是不想打攪卡睡覺,但同時聲音又大得讓所有的人都能聽得到。他跟店東說:「我打電話去問個清楚。」
這個客棧裏原來還有電話?他們倒設備得蠻齊全的。這倒讓卡有點意外,但到目前為止,一切倒真在卡的預料之中。事實上,電話正在卡的頭上,只是在瞌睡中他沒有注意到而已。如果年青人一定要用電話,即使他小心翼翼,也非得打擾到卡不可。剩下來唯一的問題,是要不要讓他用電話。他決定由他去!在這種情況下,卡也就用不著裝睡了。因此,他又坐起身子,他看到莊稼漢們在竊竊私議。來了個土地勘測師可不是件小事!廚房門打開了,老板娘龐大的身子,擋住了整個門,店老板正輕輕悄悄的走過去,跟她報告整個狀況。電話接通了,城堡的值星官已睡了,但他的副手,許多副手中的一位費先生在當值。年青人報上自己的名字 -- 「席華子」。然後說他看到卡,一個衣冠不整,三十來歲的人,很沈穩的睡在一袋稻草上,枕個小背包,旁邊還有根帶節的棍子。他直覺的認為卡很可疑,店老板顯然沒有善盡職守,因此席華子認為自己有責任調查一下。他叫醒了這個人,詢問了他的來龍去脈,然後命令他離開侯爺的領域。卡不把他的話當回事,或許他是有點來頭,因為他自稱是侯爺請來的土地勘測師。當然,他說的話,多少必須證實一下。因此,席華子請費先生到中央局去查詢查詢,是不是有位土地勘測師要來?請他立刻回話。
當費先生在城堡裏查詢,年青人等著回話這段時間,客棧裏靜悄悄的。卡還是老樣子,連身子都沒有動過,滿不在乎的向前凝視著。席華子的報告,惡意中帶著謹慎。讓他感覺到,城堡中即使是像席這樣的小嘍囉,對於官樣文章都滿在行的。而且他們並不懶散。中央局有個夜班,動作還蠻快的,因為費先生已打電話來了。他的回答顯然非常簡短,席華子馬上掛了電話,很生氣的叫道:「哼!我就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土地勘測師,一個招搖撞騙的混混!也許比混混更糟!」
卡以為所有的人:席華子、莊稼漢、店老板、老板娘會群起而攻。為了躲避風頭,他鑽到毯子底下。但電話鈴又響了,對卡來說,鈴聲響得很急,他慢慢的伸出頭來。雖然這通電話應該不會涉及卡,但大家都停了下來。席華子再度拿起聽筒,他聽了好一會兒,然後低聲的說:「搞錯了?那真不好意思,課長自己說的?真奇怪,真奇怪,我怎麼跟土地勘測師解釋呢?」
卡豎起了耳朵,城堡證實了他是土地勘測師。對他來說,也許是不利的,這表示城堡對他相當熟悉。卡估計了一下可能發生的狀況,想到未來的挑戰,面上不禁浮起一層微笑。但在另一方面,這對他可能是有利的。如果他的看法不錯,城堡裏的人,低估了他的實力,他將比他所敢想像的,有更多的迴旋餘地,如果他們想用權威來逼他就範,他們就錯了。承認他是個土地勘測師這個權威,只不過讓他起了雞皮疙瘩而已。
卡揮揮手打發掉一臉難為情,向他走過來的席華子。卡也拒絕了老板請他住到房間的好意。他只接受了一張臉盆,一塊肥皂,一條毛巾來盥洗。他甚至不必請大家出去,因為所有的人都側過臉,一哄而散,免得第二天被他認出來。老板熄了燈,四周終於安靜下來,他沈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兩隻跑來跑去的老鼠,並沒有打攪到他。
第二天上午,店老板說城堡將負擔卡所有的食宿費用。早餐後,卡本來要立刻去村子裏的,但店老板在他周圍,躡手躡腳的走來走去。由於前一晚的行為,卡本來對店老板有點傲慢,但這時覺得過意不去,便請他坐下來聊聊。
「我還沒見過侯爺,他付的工錢還可以吧!像我這樣打老遠來的人,總希望回去時,口袋裏有兩文。」
「你大爺可不用擔這個心,從來沒有人抱怨過上面錢給得不夠。」
「哼,我可不是你們這種畏畏縮縮的人,就是在侯爺面前,我也是直話直說。當然,最好是萬事都順順當當的。」
店老板坐在卡對面窗戶下沙發的扶手上,他不敢和卡平起平坐。他一直用那副焦慮的棕色大眼睛盯著卡。是他先纏著卡的,但現在他卻似乎急著避開卡。是怕卡盤問他侯爺的事?或者他怕被他當做「大爺」的卡,說些褻瀆侯爺的話?卡想分散他的心神,看了看鐘說道:
「我的助手該到了,你有空房間給他們住嗎?」
「當然,不過他們不和你一起住在城堡裏嗎?」
難道店老板竟然願意把到手的客人送出門?尤其是卡,他竟心甘情願的把卡轉讓給城堡?
「我還沒做最後決定,我得先想清楚他們要我做什麼?譬如說他們要我在這兒工作的話,住在這兒會方便些。此外,我怕住在城堡裏會不合我的脾氣,我是個喜歡自由自在的人。」
「你對城堡不清楚?」店老板小聲的說。
「當然,我不該有成見,目前我對城堡唯一的了解,只能說他們知道怎麼找個好的土地勘測師,他們也許還有其它的好處。」
店老板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因此卡站起身來打算離開。看來,想取得店老板的信任,還真不容易。
卡正要出門,他看到牆上一幅深色的畫像。他坐在火爐邊的沙發上時,就注意到了。不過,他從那段距離看不出個所以然,他以為只是一塊框起來的板子。現在他看出來,那的確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男士的半身像。他的頭很靠近胸口,低到連眼睛都快看不到,高高的額頭,把鷹鈎鼻襯托得很沈重。由於低著頭的架式,他的鬍子壓在胸口,向下面伸張開來,他的左手埋在厚厚的頭髮中,但看來好像不能把頭撐起來。
「他是誰?是侯爺嗎?」卡站在人像前問道,沒有面對店老板。
「不!他是城堡的官員。」
「唔,蠻有樣子,可惜他兒子不是個東西。」
「不!你搞錯了。」店老板把卡拉近了一些,悄悄的說:「席華子昨天在吹牛,他父親只是城堡裏一個打雜,而且是地位最低的一類。」店老板像小孩般拍了拍卡的背。
「這個混球!」卡笑著說。
「但他父親還是很有權勢。」店老板一本正經的。
「算了吧!你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勢,連我在內吧!」
「不!我不認為你有權勢。」店老板畏縮但嚴肅的說。
「你倒是觀察入微,但請你別告訴其他人,我真的是沒什麼權勢。因此,我想我和你一樣,都敬重有權勢的人。不過,我不像你這樣老實,也不願意時時都低聲下氣。」
說完卡拍拍店老板的臉,想逗他開心和打動他的友誼。店老板果然笑了一下,他還很年青,臉上沒有留鬍子,真搞不懂他怎麼會有這個又老又胖的老板娘?老板娘現在正在廚房裏指手劃腳,忙東忙西。卡不想過度勉強老板,也不想嚇走他費了許多勁才引出來的笑容。他打個手勢請老板開門,走進冬天明亮的早晨。
卡現在可以看到在他上面的城堡,耀眼的光輝中,城堡格局分明,它的外形在薄薄的白雪籠罩下顯得份外清晰。山坡上的雪,看起來沒有村子裏的厚。卡覺得走起來,和他昨天在公路上一樣吃力。雪堆積到窗口,然後又從屋簷開始堆著,山坡上似乎一切都輕快的高聳入雲,至少在下面看起來如此。從這個距離看來,城堡和卡所想像的差不多,它既不是一個深溝高壘的城池,也不是一座大廈,只是一堆堆連在一起,不超過兩層樓的破舊住屋。如果不是早知道它是個城堡的話,卡可能會把它當做一個小鎮。就他視野所及,他只看到一座塔。至於它屬於一個教堂或住家,他就搞不清楚了。一群烏鴉繞著塔飛翔。
卡目不轉睛的望著城堡,繼續往前走,除了城堡外,他頭腦裏空空如也。但走近了以後,他對城堡開始失望。看起來它只是一堆住家,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鎮而已。如果說它們有什麼特出的話,只在於它們由石頭修建而成。但泥土早就剝落了,石頭看起來已經開始風化。卡不禁追憶起他的家鄉,比起這個號稱城堡的,它並差不到那裏去。如果只是要撫景思情的話,實在用不著跑這麼遠來,卡只要回家鄉看看就可以了。他在心裏把離開很久的家鄉中教堂的塔樓,和眼前這個比較了一下。家鄉教堂的塔樓,線條分明、筆直的矗立著,斜上去蓋著紅瓦的頂尖部份,相當寬廣,是一幢人世氣很重的建築 -- 人能蓋出其它品味的建築嗎? -- 但它比低微住宅的目標要高,比繁瑣的日常生活要有意義。在他面前的,也是唯一可看到的塔樓,屬於一幢住宅,也許它就是城堡的中心建築。塔樓是圓形的,一邊有常春滕優雅的環繞著,偶而在窗戶上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像瘋子的眼神一樣。最上面是個閣樓,它的城垛砌得很不規則。有的已頹廢傾倒,像用一隻小孩顫抖的手、或一隻漫不經心的手設計出來的。在藍天襯托下,它的外形相當清晰。這幢建築就像一個該被關在頂樓有憂鬱狂的瘋子。他從屋頂上衝下來,讓自己呈現在世人的眼光前。
卡再度停下來,好像站定了比較容易觀察似的;但他有點迷糊了。在村子的教堂後面,也就是他停下的地方,是個學校。所謂教堂,其實是一間穀倉般的建築,用來容納教友。學校是個長長的矮建築,看起來給人一種年代久遠,但很鄉氣的感覺。學校旁是個有籬笆的花園,現在只是一片白雪。小孩們正從教堂和他們的老師一起出來;他們繞著老師,抬頭望著他,嘰嘰喳喳不停的說話。他們講得太快,卡根本聽不出他們在說些什麼。老師是位個子小小的年青人,瘦削的肩膀,筆直的背脊,但還不到看起來滑稽的地步。他遠遠的已經注意到卡,這倒是挺自然的,因為四周除了孩童外,沒有其它的人。由於自己是個陌生人,尤其面對著這樣一個看起來蠻威嚴的小個子,卡先和他打招呼:
「先生,您早。」
孩子們一下都靜了下來,也許老師希望在他發言前,有一段肅靜好準備他說的話。
「你在觀察城堡?」
他的聲音比卡預期的要溫和,但他的語調卻表現出對卡的做法不以為然。
「是的,我是新來的,我昨天晚上才到。」
「你不喜歡這城堡?」老師很快的問道。
「什麼?」
卡對他的問題有點意外,他用另一種重複的方式反問道:「我喜歡這個城堡嗎?你為什麼會以為我不喜歡它?」
「從來沒有一個外地人會喜歡它!」
為了避免搭錯腔,卡改變了話題:「你認識侯爺吧?」
「不認識!」老師邊說邊轉過頭。
「什麼?真的?你不認識侯爺?」
「我該認識他嗎?」老師低聲的回答說。然後他大聲的改用法文說:「別忘了這裏有天真的兒童們。」
卡抓住這句話問道:「先生,我改天來拜訪你好嗎?我會在這兒住幾天,但我已開始覺得寂寞,我和那些莊稼漢談不攏,我想我和城堡也不見得合得來。」
「莊稼漢和城堡沒什麼不同。」老師說道。
「或許吧,但這對我的處境沒什麼幫助,我可以改天來看你嗎?」
「我住在天鵝街的屠夫家中。」
這句話很明顯的沒有邀請的意思,但卡打蛇隨棍上的說道:「我一定來看你。」
老師點點頭,就帶著他那群孩子們離開了。孩子們立刻又嚷了起來,他們不久就消失在一條很陡的下坡路上。
卡有點焦燥不安,這場對話令他懊惱。從到達這裏後,他第一次感到疲倦。這段漫長的旅途,本來好像不算一回事。他靜靜的、一步一步的遊蕩了好幾天;但他終於感覺到長途跋涉的後果了,而且在一個最壞的時刻。他有一種去結交新朋友的強烈衝動,但他認識的每一個人,似乎只會增加他的煩惱或憂慮。如果在目前的情況下,他能勉強走到城堡的大門,他就幹了件非同小可的事,因此他繼續往前走。但這是條相當遙遠的路,因為他走的這條路是村子的幹道,它卻不通到城堡所在的山坡。路是朝著山坡走,但它卻突然故意似的來個拐彎抹角,雖然沿著這條路不會離開城堡,但它也不會帶著行人更接近它。卡在每一個轉角,都指望這條路能改道通往城堡,這個指望鼓舞著他繼續前進。雖然他累得要死,他就是不肯離開這條路。村子的長度令他感到意外,看起來就像沒完沒了似的。同樣的小屋子,雪凝住了窗檻,沒一個鬼影。他終於把自己從那條路拖開,轉進了一條小巷。在小巷裏,雪更為深厚,抬起腳來真是累人。他一下子滿頭大汗,停下來再也走不動了。
還好他並不是在一個荒涼的小島,他的兩邊都有些木屋。他捏了個雪球,扔到一個窗子上。房門立刻打開,這是整條街上,唯一打開的一扇門。一個穿著棕色毛皮衣的老農夫現身出來,他歪著頭,看起來瘦弱但還和善。
卡問道:「我能進來歇一會兒嗎?我很累了。」
他沒有聽到老農夫的回聲,但他看到一塊木板伸出來讓他離開雪地。卡心中非常感激,一個箭步他就進了廚房。
一個大廚房,點著昏暗的燈;任何剛從外面進來的人,一時之間什麼都看不見。卡讓一個木盆拌了一跤,一個女人的手扶住他。一個角落傳來小孩的哭聲,另一個角落冒出一股熱氣,遮住了原本昏暗的燈光,卡像站在雲霧裏一般。
「他一定喝醉了。」一個人說道。
「你是誰?」一個粗魯的聲音叫道;下一句一聽就知道是衝著老頭問:「你為什麼讓他進來,難道我們得讓每個在街上閒蕩的人都進來嗎?」
「我是侯爺的土地勘測師。」卡想在這群他看不見的人面前爭回面子。
「哦,原來是土地勘測師!」一個女子說道,然後整個屋子沈靜下來。
「那你知道我是誰了?」
「當然。」同樣的聲音不以為然的回答道。
他沒有因為被弄清楚了身份而受到歡迎。熱氣終於淡薄下來。卡漸漸能分辨出四周的情況。看來是個沖洗的日子。在靠近門的地方,很多人在洗衣服,但熱氣是從另一個角落來的。那裏有個大得卡從來沒有見過的,跟兩個床一樣寬的木盆。兩個男人在裏面洗澡。左邊的角落,卻有個比這更令人吃驚的景象,但卻說不上為什麼它令人吃驚。院子裏慘白色的雪光,從後面牆上一個大窗子射進來,把一個坐在高扶手椅子上女人的衣服,反光得像絲綢。她抱著一個嬰兒在餵奶,幾個看得出是農家子弟的小孩,圍著她在玩,但她看起來屬於另一個階級。疾病和憂慮,有時會令農夫們也看起來道貌岸然。
「請坐!」一個滿臉大鬍子的人說道。
他張著嘴沉重的呼吸著,他用潮濕的手越過澡盆,指著一張高背椅子,灑了卡一臉的水。那椅子已坐著讓卡進來的老頭,他挪出一個空位。卡非常感激,終於找到一個坐的地方。沒人再理他。在洗衣盆旁邊的女孩,年紀輕輕的,胖胖的,長得還標緻。她一邊工作,一邊低聲的哼著歌。兩個男人在澡盆裏打滾。孩子們想靠近些,但每次都被濕淋淋的水趕開,這些水也灑在卡身上。坐在扶手椅上的女人,躺在那兒像死了一樣,瞪著屋頂,一眼都不看她懷裏的嬰兒。她看起來像一副優美的,悲哀的畫像,卡看了她好一陣子。他大概打了個瞌睡,因為當他被吵醒時,他發現自己的頭枕在老人的肩上。澡盆裏的人已洗完澡,穿著整齊的站在他面前。小孩們現在進了澡盆,其它的跑來跑去,圍著那金髮女郎打轉。那滿臉大鬍子,面貌凶惡的,是兩人中地位較低的。另外一個,不多話,思路較慢;老是低著頭,不比他的同伴高,鬍子也少得多。但他肩膀較寬,臉龐也比較大,是他說道:
「抱歉!先生,你不能留在這兒。」
「我並不想留在這兒,我只想歇一會兒,我已休息好了。」
「你也許有點奇怪我們不太友善。」那人說道:「好客不是我們這兒的習慣,我們不歡迎外人。」
睡了一會兒,精神好多了,卡的反應也快些。他蠻喜歡對方坦白的態度,他覺得比較沒有拘束。柱著拐杖,他左右走了走,接近坐在扶手椅上的女郎,他才發現自己是全屋子中最魁梧的。
「當然,你們用不著外人,但偶爾你們也需要個訪客,例如我這個土地勘測師!」
「這可說不定!」老人慢條斯理的回答:「如果你是請來的,我們也許需要你,這是特殊的例子,但我們小人物總是墨守陳規,你可別見怪!」
「當然不會!對你,還有對這兒所有的人,我只有心存感激。」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他敏捷的轉過身,站在扶手椅上的女人前,她用疲憊的藍眼珠看了看他,她臉上蓋著一條絲手絹,懷裏的嬰兒熟睡著。
「你是誰?」卡問道。
「從城堡來的女人!」她說話的態度相當傲慢,不知是看不起卡,還是看不起自己的回答。
這只是一、兩秒間發生的事,但兩人已站在卡的兩邊 -- 就像沒有其它說服的方式 --開始安靜的,但用了他們的全力,把卡往門外推。老頭對這個狀況很高興,拍拍手。在洗衣盆旁邊的女孩也笑了起來,小孩們突然發瘋似的叫著。
卡不久就到了街口,兩人從門檻看著他。
大鬍子不耐煩的叫著:「你要上那兒去?這條路通到城堡,那條路通到村子裏去。」
卡沒有理他,轉身對另一個人問道:「你是誰?我該向那一位收留我的人致謝?」
「我是皮匠萊斯曼。」
「好,也許我們會再碰面!」
「我想不見得。」那人說道。
這時另一個人舉手叫道:「早,阿瑟!早,傑瑞邁!」
卡轉過身來,想不到村子的街道上真有人。兩個中等身材的年青人,由城堡的方向走來,兩個人都很瘦,穿著緊身衣,面貌相似。雖然他們的皮膚是暗棕色,他們細小的山羊鬍倒是黑的醒目。就路況來說,他們走的相當迅速,兩條細腿一點也不差。
大鬍子叫道:「你們上那兒?」
他們走得快,一步也不停,非得叫著說話不可:「公事!」他們笑著回叫道。
「那兒?」
「客棧!」
卡突然喊道:「我也要到那裏去。」
他的聲音比誰都大,他很想和他們結伴而行。倒不是想從他們那兒得到什麼,只不過看起來他們是對和氣開朗的好伴侶。他們聽到他的話,但只點點頭就不見了。
卡還站在雪地中,他有點想把腳從雪堆中抽出來,只不過為了再踏進去。皮匠和他的伙伴,很高興終於擺脫了他,慢慢的走進屋子,還回頭從門縫中看看他。卡獨自站在雪地中,他不禁想到:如果我是意外的而不是有計劃的出現在這兒,還真是個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鬼地方。
就在這時,他左手邊茅屋的小窗子開了,當它關著時,也許是因為雪光反射的關係,看起來是深藍色,窗子小到看不見後面的人,只看到一雙眼睛,一雙老年人棕色的眼睛。「他在這裏。」卡聽到一個女人顫抖的聲音。
「他是土地勘測師。」一個男人回答道。然後男人走到窗口問道:「你在等人嗎?」他的語氣並沒有惡意,但你聽得出來,他很希望沒有任何事在他家門口發生。
「我在等輛雪車。」
「雪車不經過這裏,沒有人打這兒經過。」
卡不以為然的說:「但這條路是通往城堡的。」
「信不信由你,信不信由你!」那人肯定的說:「沒有人會打這兒經過。」
兩人都沒再說話,但那人似乎在考慮什麼事,因為他沒把窗子關上。
卡說:「這條路很糟。」希望引他繼續交談。
過了一會兒,那人自動說:「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用雪車載你。」
卡高興的說道:「當然,拜託!拜託!你要多少錢?」
「不要錢!」卡感到非常的意外。
「你是土地勘測師,你是城堡的人。」那人解釋道:「你想到那兒?」
「到城堡!」卡很快的回答。
「我不會載你去。」那人想都沒想。
「但我是城堡的人!」卡一字不差的重覆那人說過的話。
「也許吧!」那人簡短的答道。
「那麼載我去客棧吧。」
「我馬上把車弄出來。」這人的整個行為,並不像是親切的想幫助卡,卻像是一種自私的、擔憂的、幾乎是老頑固般的、想把卡從他門口挪開。
院子的門打開了,一匹瘦弱的小馬,拉著一輛平平的沒有座位的小雪車。車子後面跟著一個跛腳的人,他看起來很衰弱,一臉病容,呼吸沉重,紅紅的臉,繫著一條毛巾,看起來份外的小。他明顯的人很不舒服,但為了載卡離開,不得不把自己硬拖出來。卡想說幾句抱歉的話,被那人揮手打斷。卡能打聽出來的,只是他叫格席塔克,是個車伕。他用這輛簡陋的雪車,是因為它已準備妥當,如果用另一輛車的話,得花很多時閑來打點。
「坐吧!」那人指著雪車。
「我坐在你旁邊。」
「我用走的。」格席塔克說。
「何必呢?」
「我用走的。」格席塔克又說了一遍,這時他猛烈的咳起嗽來,使得他不得不在雪地中蹲下,抓住車子的邊緣,卡坐下來沒再說什麼。格的咳嗽漸漸停下來,兩人就上路了。
卡當天想去的城堡矗立在他們之上,現在看起來很模糊,逐漸隱退到遠距離外。一陣輕脆的鐘聲傳過來,好像在跟卡道別。這鐘聲一時之間讓卡心悸,因為它聽起來好像在跟卡說:「別異想天開了。」但響亮的鐘聲安靜下去,換了一陣微弱而又單調的鈴聲;它可能從城堡來,也可能從村子裏來,它比較跟這緩慢的旅程相配,也跟這可憐但固執的車夫相配。
「嗨!」卡忽然叫道 -- 他們已靠近教堂,客棧該就在前面,卡覺得他可以冒個險 --「我很奇怪你膽敢作主載著我到處跑,這樣不會有事嗎?」
格席塔克沒有理他,只是沉默的在馬旁邊走著。
「喂!」
卡做了一個雪球扔在他耳朵上,格停下來,轉過身子,雪車往前滑了一段。卡眼看到他駝背而單薄的身子,紅紅的,疲倦的臉龐,兩腮一平一凹,張著嘴露出稀疏的牙齒,站在那裏聽他說話。卡不得不打住想說的揶揄話,改用一種關懷的語調問道,你會不會因為載我回來而受到處罰?
「你這是什麼意思?」格完全聽不懂卡的問題。
但他沒有等卡回答,對馬吆喝了一聲,他們就繼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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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城堡》的第一章。全書以後的十九章,描述卡費盡心思、用盡手腕、想混進城堡,但都徒勞無功的經過。穿插了一些和城堡官員有關的故事,以及卡和其中幾個人物互相做的心理分析。
這本小說的最後一章,並沒有對卡的故事做完整交代。根據麥克思‧布洛德的說法,卡夫卡曾告訴他故事可能的結局是:
「卡在心力交疲的情形下病倒了。在他臨死以前,村子裏的人,圍在他的病床前送他最後一程。這時城堡傳來一個訊息,它的大意是:雖然卡自稱是土地勘測師這件事,並沒有得到城堡的認同,但在勉為其難的斟酌下,城堡決定讓他留在村子裏生活下去。」(Kafka,1959,xvii頁)
後記:
這篇翻譯原載《中華雜誌》季刊,1993年12月號。在文字、分段、和標點符號上對舊譯做了些修正。我把原譯文的第11節當做一個單元發表(即本文);原譯文的1到10節做為第二個單元,並以《卡夫卡選輯 – 寓言及小品》為標題。
卡夫卡作品的特色在這一章中都有了(請參考拙作 卡夫卡簡介 第2節)。讀者可以慢慢玩味;並請就我的翻譯文字賜教。 -- 2022年12月
參考書籍:
Kafka, F. 1959, W. Muir/E. Muir 英譯, The Castle, Alffred. A. Knopf Inc.,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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