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前言
在紀念保釣運動四十周年的兩個活動中 -- 「保釣四十周年 -- 理想還在召喚」以及「青年與社會改造 -- 保釣‧五四‧學生運動」論壇 – 40年前參加釣運的三年級生和一批參與台灣社運的四、五、六、七年級生有兩次對話。這兩場討論會呈現了一個思路上明顯的分別:
參加釣運的人不論年齡層,都有強烈的「國家」或民族主義執著;相對來說,參與社運的朋友們則強烈的訴求社會公義或社會正義。
例如,我在「保釣與五四的反思」單元的發言中,結論之一是「國家必須強盛。」而鄭村棋先生、顧玉玲女士、和黃小玲女士在他/她們個別的發言中,都提出「誰的國家?」這個質疑或概念。
本文試圖討論這個在關懷重點或焦點上的差別。
第一節就我的了解,分析一下差距的來源;第二節簡單說明我對「個人」、「社會」、和「國家」這三個概念的看法,以及我應用它們的層次和/或面向。我相信,當一個人把它們各就各位階或各歸其類別後,他/她會發現三者間的衝突其實只是一個表相。第三節則是根據我自己經驗,提出三個建議。歡迎指正
1. 社會建構論和大腦神經網路
根據「社會建構論」的說法,每個人之所以有不同的「立場」或「基本假設」,是因為我們每個人有個別的成長背景和生活經驗(胡卜凱 2010a, Berger, /Luckmann 1967)。「社會建構」之所以能「制約」我們的思想言行,是因為學習過程塑造我們的大腦神經網路,而我們的思想言行是記憶和神經訊號在大腦神經網路上傳導的結果(胡卜凱 2006, Llinàs 2002, Edleman/Tononi 2000, Freeman 1999)。「社會建構論」不只是一個社會學和教育學領域中的「理論」,它也在描述人類生理構造所導致的現象。俗話說的「習於所見,宥於所習。」就生動的表達了「社會建構」的影響。
以我個人來說,三年級生成長在抗戰剛結束的時代。我們接觸到的親人和師長都經歷過抗戰烽火,他/她們的話題往往是「日本人」有多可惡或可恨;當時的教育也特別強調近代史上列強對中國的侵略;加上早期(在台灣)的中華民國還生活在所謂「反共抗俄」的虛偽戰爭陰影下,記得小學一、二年級時,在防空演習中我還曾經和同學排隊躲到山上的防空洞裏;另一個影響我對政治了解的歷史則是1950 - 60年代在印尼和菲律賓發生的排華或屠殺華僑的事件。這些背景可以解釋何以「國家」一詞對三、四年級生相當「敏感」。一般來說,這些經驗當然和在台灣已進入工商業社會以及有電視和電玩陪伴成長,60後中、青年人的背景和生經驗有相當大的「不同」。以致兩個不同世代的人在「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上往往有「代溝」或落差。
此外,人類的大腦神經結構缺乏「平行操作」三個以上工作的能力(Rettner 2010, 胡卜凱 2010b)。因此,我們雖然熟知「二元對立」往往造成以偏概全的缺點,但我們卻不知不覺的經常使用這種思考模式。
2. 「個人」、「社會」、和「國家」
2.1 相關觀察
我大致接受當代宇宙學和當代演化論的說法。前者估計在科學家假設的「大爆炸」發生後,宇宙有130 -- 140億年的歷史,地球則形成於46億年以前。後者則根據化石、其他考古人類學發現、和比較生物學等研究,估計類人在650萬年前出現;現代人類在20萬年前出現;5萬年以前人類離開非洲,開始散佈到全球各地。以上數據隨最新發現和理論而有所修正。大家可在網上以”cosmology”. ”Timeline of evolution”等關鍵字自行搜尋相關資訊。
我之所以從「開天闢地」說起,主要在以它們支持我以下的觀察:
a. 世界上從來沒有如亞當這號單獨存在的「個人」。自人類在地球上行走以來,人就是群居或廣義的「社會」生物。沒有「社會」(一個人的父母和他們存活的環境),「個人」不可能出現。
b. 在人類社會演化的過程中,「國家」是一個相當後起的架構或組織型態,大概只有4,000 -- 5,000年歷史。因此,「國家」沒有先天性、絕對性、或超越性的地位。「國家」的被發明或被創造是為了完成保障大多數人民利益的功能,簡單的說,「保障(大多數)人民的利益」是「國家」存在的最主要的理由或唯一的理由。「超越」一詞指在價值或重要性上高於人和其他事物之上。
2.2 個人與社會
以上的觀察並不能「論證」在個人、社會、和國家三者中,「社會」佔著第一優先的順位。我沒有能力回顧「個人」的概念或「個人主義」意識型態在思想史或社會發展史的沿革。我只以消失的文明社會和西部小說中的死城為例,說明「沒有一個一個的『個人』,『社會』不可能存在。」的道理。這些不再存在的社會和城鎮的居民,並不是因為社會和城鎮的逐漸衰落而突然暴斃或人間蒸發;居民們只是融入或遷移到另一個社會或城鎮,甚至建立新的文明和城鎮。但是,當最後一個居民離開以後,一個文明(社會)或城鎮就「死」掉了。因此,個人或社會誰「先」誰「後」的說法,都沒有「絕對」的理論基礎和普遍的現實依據。我選擇「個人先於社會」的理由是:
只有當「個人先於社會」,個人才有以暴制暴的「權利」或「正當性」(1)。
在我看來,「個人先於社會」也是民主政治的基本假設、理論基礎、和論述前提。
2.3 國家與社會
我在上面說道:
「『國家』是一個後起的架構或組織型態。『國家』沒有先天性、絕對性、或超越(其他事物)性的地位。」以及
「『國家』的被發明或被創造是為了達到保障人民利益的功能,簡單的說,『保障人民的利益』是『國家』存在的理由。」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說道:
「下次你再聽到有人說:『國家需要如何如何』時,你可以將它翻譯成:『我(說話者)需要如何如何』。如果你也剛好『需要』如此這般,那你們正好相見歡。如果你並不『需要』如此這般,你大可不必因為她拿『國家』當『我』的代名詞,就幫著她數鈔票。」(胡卜凱 2002:第4節)
就國內政治而言,這三段話非常清楚的闡述了我對「國家」的了解和定位。它們也是我對「誰的『國家』?」這個問題或概念在國內層次的回應或詮釋。很顯然的,我不是一個「沙文主義者」或「國家至上論者」。
那麼,我所說的:「國家必須強盛。」又傳達著什麼樣的訊息呢?我可以從兩方面來說明。
首先,我認為:「政治是爭奪資源分配權的活動。」(胡卜凱 2005)
無可諱言,當人民不了解自己處境和沒有組織起來有效對抗宰制階層時,政府或國家機器確實被一小撮人所掌握或霸佔。這批人很可能不但不是在「管理眾人的事。」,反而是在「狂A眾人的錢。」
這是何以許多人質疑「誰的『國家』?」的原因之一。它也是我以上對「國家」所做詮釋的依據。
在國際舞台上「爭奪資源」被更加尖銳的呈現著。從十字軍東征、十九 -- 二十世紀的帝國主義、文明衝突論、到當前正在進行的三個國際戰爭,都一再突顯「政治」的這個面向。同時,強權或霸權國家也赤裸裸的在國際社會上實踐著「弱肉強食」和「叢林法則」這兩個原則。
以上認知引出我對「國家」第二個或在國際政治層次的了解:
「國家」除了往往被用來當「代名詞」外,它也同時是一個「集體名詞」。在某種程度上,相對於其他「國家」來說:
「國家」指示大多數國民的利益和她/他們的集體力量;尤其在面對具有敵意或掠奪企圖的其他「國家」的時候。
在外敵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掠奪資源的情況下,或「政府」沒有實力獨立行使「國家主權」的情況下,試圖伸張國內社會的「公義」是不可能實現的工作。這個判斷根據的是清末的中國、以色列建國以前的猶太人、二十世紀中、後期的黎巴嫩、薩爾瓦多、尼加拉瓜等「國家」,以及眼前的巴勒斯坦、黎巴嫩、阿富汗、伊拉克這些地區/國家的歷史和/或社會生態。
此外,我想指出,過去50 – 60年來,台灣實際上是美國的保護地,中華民國是美國的保護國。這是台灣老百姓能夠不必擔憂「國家安危」的因素之一。如果有人不相信我的話,不妨回想一下印、巴衝突、英、阿之間的福克那島戰爭、和看看正在上演的泰、柬衝突。
這些歷史或當代的案例,是任何關切人民福祉和社會公義的人不可忽視的現實。當我說:「國家必須強盛。」的時候,我是用命題形式來表達「覆巢之下無完卵。」的比喻。
3. 結論
3.1 我們受到「社會建構」過程的制約,我們也缺乏同時處理三個以上事件或概念的能力。因此,我們不妨時時提醒自己:一方面避免陷入「宥於所習」的陷阱,一方面盡可能使用開放式和集思廣益式的思考方法。
3.2 政治和社會是複雜的活動。我們不妨時時提醒自己:一方面避免使用「單向度」的思考模式,一方面培養從不同角度和層次來觀察和分析的習慣。
3.3 「個人」、「社會」、和「國家」都是「人造」概念。它們的功能在幫助我們了解現實和處理問題。不是被當做「神主牌」或「『認同』對象」,來肯定或宣示自己的存在(2)。我們也不妨時時提醒自己:一方面避免執著於任何一個概念,一方面盡可能了解現實來防止自己流於某種「虛偽意識」。
附註:
1. 我並不認為以暴制暴需要「權利」或「正當性」。「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現實,說明了「權利」或「正當性」只是知識份子(學者、文人、… 等)從事意識型態鬥爭時,各自加油打氣的口號。我認為古今中外大約90%以上所謂的「知識份子」,都只是為了混飯吃而在從事一種職業。這90%中,大約30%以上的人,做的是和小弟,圍事、或打手同類型的工作。只是前者用「說法」或「論述」,後者用武士刀或烏茲槍而已。
2. 馬克思和存在主義哲學家/文學家都強調:人的「存在(價值)」在於行動和實踐,不在旗幟、神主牌、或意識型態。
參考書籍和文章:
· Berger, P. L./Luckmann, T. 1967,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 Treatise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Anchor Books, NYC
· Edleman, G. M./Tononi, G. 2000, A Universe of Consciousness: How Matter Becomes Imagination, Basic Books, NYC
· Freeman, W. J., 1999, How Brains Make Up Their Minds, Weidenfeld and Nicolson, London
· Llinàs, R. R. 2002, I of the Vortex: From Neurons to Self,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 Rettner, R. 2010, Why We Can't Do 3 Things at Once (《德希達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