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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金絲雀的哀歌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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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頭伯
一杯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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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

金絲雀的哀歌變奏曲
◎黃春明


我的女兒無語七歲,她自閉又是先天性氣喘,體弱多病;醫生說她的心肺都很脆弱。

真是可憐啊,每年溼冷的冬天,好多她的朋友,她特別喜歡的動物,牠們大大小小都躲起來冬眠,無語卻只能半躺在墊斜起來的床上,流著淚努力呼吸空氣熬苦。妻看在眼裡,心痛得只能偷偷飲泣,所以在冬天,妻的眼睛就像紅蜻蜓。而我常常整夜跑到屋外河邊,藉抽菸嘆息吐氣。那時,偶爾也曾經看到劃過天空的流星。但是沒有一顆是抓得住,好讓我掛上心裡頭最最急切的心願。

真要感謝春天。她來了,無語終於可以躺下來睡了。對別人來說,就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妻就從無語的房間,躡著腳跑到書房,興奮而激動地抱住我,忍俊喜極的泣聲,告訴我無語睡了。

「我去看看!」我躡著腳像貓走進無語的房間。無語真的睡著了。好可愛啊!她是我的女兒無語。我在心裡驕傲地這樣告訴自己。她睡得和卡通影片裡的睡美人一樣。我轉身去拿來相機,妻用嚴肅的目光瞪我一眼;她怕我吵醒無語。

有一天,我給無語買了一隻金絲雀回來。金絲雀是半自閉症的小鳥,整個冬天噤若寒蟬。不過牠比誰都先知道春天的信息。當春天才翻過山崙準備滑下來時,牠就歡喜地鳴唱起來。無語好喜歡金絲雀,她聽到金絲雀叫,臉就笑得像一朵小花,貼近鳥籠。看她那樣子,好像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一隻小鳥,想擠到裡面去。
再謝謝春天。妻的紅眼睛也褪了;這才像樣。我也不必半夜裡,在寒風中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了。

有一個假日清晨,我和妻在床上,被一串串玉笛伴銀鈴的樂音,給驚醒過來。原來無語早就起來,把金絲雀放出鳥籠,小鳥停在燈罩上鳴叫,她站在椅子上,舉起雙手仰頭笑。無語只穿一件單薄的小睡袍。從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竟那麼刻意地聚在無語的身上,只差一對背後的翅膀,不然無語不就是小天使?

「不要去驚擾她。好美啊!」我們躲在門後偷看。我小聲告訴妻。妻說了一聲,「不行。」她回頭去拿一件外套過來,並對我說:「什麼好美?她威冒了怎麼辦!」說著就去給無語加衣服。

為了無語的事,我常常挨妻罵,不然就是被瞪眼。對同樣的一件事,我和妻所注意的地方不同。特別是針對無語,妻的堅持比較合理,我說我自己是比較浪漫。妻說是糊塗。

無語愛一個東西,或是想要什麼東西,要怎樣的時候,比誰都專念。可惜她不開口說話,我又幫不了忙。當她專注地看著金絲雀的時候,我在背後輕輕問她:「無語,你很想變成金絲雀對不對?」

她回眸轉睛望我一下,我就知道她在告訴我說:「爸爸,爸爸,我好想變成金絲雀好不好?爸爸?」

「變成金絲雀?」這話讓我感到悵然憂傷。但是想了想,如果無語會快樂沒有病苦的話,為什麼一定要她像現在一樣?「可是,無語你要變成會唱歌,又沒有氣喘病的金絲雀喔。」當然我心裡也想,希望她有一天叫我爸爸。這個要求不會比她想變成金絲雀更難吧。我把這個話告訴妻,她笑我說:「你們這些寫文章的人,就是這麼愛胡思亂想。」

春天固然美妙,但冷暖由她,我們難能預料。有一天夜晚,天氣變冷了。無語的呼吸,輕微地發出破風箱的雜音,那對我們來說是一個警訊。該睡覺的時問早已過了,無語還是不想離開金絲雀。這種自閉症的小孩,一執著起來就很難拗過她。如果強行我們大人的意思,兩方面都會弄得不愉快,或是小孩子哭鬧不停。要是讓無語激動了,有時會變成呼吸困難,引起氣喘急促。我和妻耐心勸她好一陣子,她還是不為所動。我悄悄暗示疲倦的妻,要她先去休息。無語我會等她睡著了,再抱她進去睡。

後來無語終於顯出倦意,我慢慢地,輕輕地,怕激起她的精神,我重複前頭的一些話說:

「無語,你聽爸爸說。已經很晚了,金絲雀好想睡覺,牠不睡覺明天就不會唱歌,黃色的羽毛也會變成黑色。還有爸爸和媽媽也要睡覺。電燈也要睡覺。……」無語沒等我說完,她溜下椅子,趴在窗臺面向漆黑的窗外。這至少表示她願意離開鳥籠,讓金絲雀休息。我把鳥籠掛回原來的位置,對金絲雀說:「小鳥,你要謝謝無語小姊姊哦。她讓你休息睡覺,等一下小姊姊也要去睡覺。明天你要唱歌向小姊姊說謝謝噢。」說完把鳥籠加上布罩。

無語趴在窗臺,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後,可是卻讓我想到外國的一張聖誕卡;一個小女孩,雙手托腮趴在窗戶裡面窗臺,巴望著外面的雪景,等待聖誕老人的模樣。無語這時候所看到的窗外,只是深藍的天空,還有幾顆疏落的星星。「流星!」正好一顆流星劃過。「無語,看到流星沒有?」無語望著流星劃過的那個角度。「你看到流星有沒有許願?看到流星要很快很快,在你心裡面,說你想要的東西,說你想做的人,想做的事情。我剛才向流星許願了,我希望無語有一天叫我爸爸。你再看到流星,你要許願好不好?」

我陪她好一陣子,窗外還是深藍的天空,和那幾顆眨眼閃亮的疏落星星。我稍離開她到書房抽根香菸。才癱坐下來深深吸了一口菸,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就這麼簡單,感覺上就像一片屈捲已久的乾茶葉,浸泡在水裡舒展開來。無語推開半掩著的房門,探頭看了我一下,回頭就跑了。我晚了幾步跟在她後頭,我叫她,等轉到客廳,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和先前一樣,還是趴在窗臺看著外面。我靠近她。無語回眸轉晴看我一眼,確定我是否跟上來。我彎下身隨著她的仰視往上看去,天空仍然深藍,星星一樣疏落在那裡。倘若只是這一張窗景,無語不至於,也不那麼輕易地能讓她跑來招我注意。

「無語,告訴爸爸,你叫爸爸來做什麼?」她當然不會回答,我還是停了一下。「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她回頭看我一下,很快把臉別回去。「你看到貓咪?看到小狗狗?……」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在這個時候,經過窗口讓她看見,又引起她跑來向我示意?無語仰望天空的小臉蛋,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我被她那可愛又可憐的氣質感動。我輕輕移近她的背後摟著她。她仰望天空的角度沒變地,將背依偎過來。知道嗎?那種做父親的感覺,好幸福啊!然而,無語對我們來說,每次我們從她那裡,享受到幸福感的同時,也是我們最心痛的時候。有什麼辦法?真是無語問蒼天啊。無語這個對女兒的暱稱,就是這樣來的。

不知有多久,無語睡著了。噓──,不要吵醒她。我從一開始摟著無語,就不敢改變姿勢的身體和胳臂,早就僵痺痠麻;要移動又要不吵醒她,實在沒有把握。我正在苦撐苦惱的時候,妻出現了。她輕輕抱起無語,我才開始像一條從冬眠甦醒過來的大蟒蛇,一點一點地蠕動身子。等妻把無語安放在床上回來時,我還沒完全展直身體。「你沒睡?」只這麼平常的一句問話,卻惹來妻過份的認真:
「我能睡嗎?」

我不理她的話。我勉強舉起還沒能伸直的胳臂說:
「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們幽會,你的頭枕著我的胳臂睡著了。我的手痠死了,但是不敢把手移開。等你醒過來,我的手也死了。」
「你還有心情說笑話。」她笑了。
「真的,怎麼會是笑話。」妻愛喝紅酒,我建議說,「那半瓶紅酒酸了沒有?那麼久了,拿來把它喝掉。」

妻去拿酒,我把新買回來的CD;Andrea Bocelli唱的“Time to say goodbye”輕輕地讓它流瀉。我喜歡他那種像是一堆拉丁情調的薪火,燃燒到最後明明滅滅的沙啞歌聲。妻臉帶笑容,一手托著兩只高腳杯,一手拿著紅酒走過來,悄悄地說:「今天不行亂來呃。」
「真的?」
「嗯!」

有些人的幸福是招忌的。自從無語來到我們夫妻身邊之後,幾乎只要我們有片刻的幸福,像是連喘幾口從容的氣,就被那個叫誰來著的,要我們別得意。我們才輕輕碰杯,從裡面突然傳出無語急促喘不過氣來的掙扎聲,震驚了我們。當我們迅速衝進無語的房間,無語縮成一團,呼吸困難得在床上彈動,整張臉色發紫。我們很快地把她送到醫院急救,還緊急找到固定替無語看病的蔡醫師來。看到深深自責的我們,蔡醫師安慰我們,說我們雖然住在稍偏遠的郊區,誰都沒耽擱時間。就是發生在醫院,這種心肺多樣性猛暴型的急症,任誰都沒把握。其實蔡醫師幾年前,早就警告我們,要我們心裡有所準備。起先我們還懷疑他的話。我們在不同的時間,偷偷帶無語到臺北大醫院,找過幾個名醫。結果他們也都這麼說。所以我們平時,只要無語一有些不尋常的動靜,我們夫妻的神經就繃緊得要命。蔡醫師一再強調說,無語的時間早就到了。

說也奇怪,無語才走,我們雖陷入極度傷心,可是,我心裡卻像放下一塊大石頭。我準備挨罵的,將這種感覺告訴正在我的懷中哭泣的妻。她聽了我的話,她抬起淚眼,帶著濃重的鼻音說:「不要在別人面前說這種話。」她的諒解令我覺得安慰。我還哽咽著把無語發病前,趴在窗臺巴望天空的事告訴妻。

「……我猜她一定是看到流星,並且還許了願吧。」我停了一下,「無語一定許了願。你說她會許什麼願呢?……」

可能我說得有些傻氣的堅持,妻說:
「你想女兒想瘋了。」她反過來抱住我的頭。

我掙開來說:「無語會許什麼願呢?她,她最想做什麼?最愛什麼?一個七歲可愛的小女孩,她,她會許什麼願啊?……」我哭了。我心裡很清楚,有一股力量,正讓我這般近乎傷心過度,而喋喋一連串不合情理的言語,竟這麼不能自主地從自己的口中流出。現在我才明白母親喪夫的時候,那些旁人聽起來像是傻話,她卻獨自一個人,有時在父親靈前,可以喃喃自語哭上整個晚上。我又是一個旁人,在聽著我的傻話:「無語,你是不是許了願?許願有一天要開口叫爸爸?有沒有?你有沒有這樣許願?……或是你許願要變成一隻金絲雀?對!你許願要變成金絲雀,會唱歌的金絲雀。爸爸知道……。」

我們送無語到太平間,當工友要將抽櫃推進去的時候,妻崩潰似地把著抽櫃,不叫人把無語推進抽斗裡,而再度號啕大哭起來。我把妻抓牢抽櫃的手,一根一根扳開指頭;沒想到,她的手比抽櫃的不銹鋼還要堅,還要冰。握住這樣的手,我幾乎完全清醒過來了。這裡面所有的事物景象,全穿透我的心,我清楚地意識到,只有一個支點,顫巍巍地支持我在崩潰的邊沿。我費了很大的力氣,連哄帶騙,摟著妻走開。妻一路不願而瘋狂地搥打我的頭臉,一步一步,步出太平間的大門。當大門碰的一聲響,妻像中彈地癱在地上了。好在工友幫忙,把妻送到急診室。結果醫生看著我,說我也需要打點滴。我和妻一人一張床,躺在那裡的走廊等待妻的復元。

其實我不認為我像妻說的,我傷心過頭語無倫次。我心裡一直相信,無語在窗前看到了流星,也深信她許了願。至於許了什麼願,我推想的結果,無語是希望她變成一隻金絲雀的。天底下只有這個答案。如果我認為還有其他的話,這才真正昏過頭了。我捏著無語長大的怎麼會不知道。今年春雷一響,春雨也來了,金絲雀開口鳴唱,我就把小鳥帶回家。無語向來就沒有喜愛過一樣東西,是那麼持久和投入。無語堅持要自己替金絲雀放飼料和換水。雖然她做起來笨手笨腳的,但是我們要求她拿抹布把水跡擦乾淨,拿掃把來打掃,她都願意學,願意做。無語一天裡面,花在金絲雀身上的時問,比起做其他的事情還要多。我想無語一定是看到了流星,許了願希望變成金絲雀的。我得了答案,興奮地想告訴妻。我側頭看她,她還沉睡未醒。因為她的點滴裡,加了鎮定劑。護士說再過一個小時就會醒過來。

天已經濛濛亮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很認真地跟妻談了兩件事。我說無語真的看到了流星,不然她不會來房間找我,並且她已經許願希望變成金絲雀。妻聽到最後一句,才睜開眼睛瞪我一眼。她的不相信是可以理解的。當時她在臥室。我不想跟她爭論。第二件事,我建議妻,暫時不要讓親戚朋友知道無語的死訊。妻聽我這麼說,整個人都醒過來,轉臉看著我。

「你先聽我說。我們已經累了幾年了,今天我們遇到這麼大的打擊,不知要多久的時間我們才能恢復過來。如果我們把無語的事說了出去,你說會有多少親戚朋友來找我們?雖然說他們是來慰問,我們還得一一回答他們幾乎都是一樣的問題。一樣的事,我們說久了,表情和事件也都不符,會變得很怪。這樣的事不會是一兩天就過去的……」

「連我父母親也不告訴他們?」
「我媽媽也不告訴她。以後要罵要怎麼樣由他們好了。我們再不躲起來休息,我們都會崩潰啊。你神經衰弱那麼久了,不是?」
我對我的矛盾感到害怕;一邊相信無語變成一隻金絲雀,另一邊卻冷靜地對待同一件事的看法。妻把臉別回去,眼睛也閉起來。我想她是同意我的建議了。

我們回到家門口,在找鑰匙的時候,金絲雀就在屋裡開始鳴叫。我愣在那裡。

「開門啊。」
「你有沒有聽到金絲雀在叫?」
「以後我不希望你再跟我提金絲雀的事好不好?」

我可以明白,金絲雀在妻的腦子裡,已經變成一個傷心物。可是對我來說,我深信無語向流星許願,要變成金絲雀啊。我並沒有違背知識的真理性,事實即在那裡。進門後,我還希望看到鳥籠裡有兩隻金絲雀。我一直告訴我自己,我並沒有如妻說的昏過頭。

門一開,妻一頭就鑽入臥室。金絲雀的鳴叫,把我留在客廳,聽那密集連串的銀鈴聲,還以為真的有兩隻金絲雀哪。但是奇怪的是,布罩怎麼會從鳥籠掉地?無語?這也不無可能。另外除了布罩,金絲雀今早的叫聲,比以往高亢。

我急著想把這種現象告訴妻,我走到臥室門口,想到妻在車裡冷冷告訴我的話。「以後我不希望你再跟我提金絲雀的事好不好?」我回頭去看金絲雀。小鳥真的不同先前,除了亢奮的叫聲之外,在籠子裡彈跳的頻率也多了。當我貼近鳥籠,金絲雀不管抓到籠子橫豎的竹條,都會側頭向我回眸轉睛地看。而那神情簡直就是無語的翻版。沒錯!是無語。怎麼辦?我不敢讓妻聽見,我小聲地叫無語,無語。無語,……

再怎麼難過的事,人沒死,都是會過去的吧。過了一段時日,只要妻覺得我聚在鳥籠逗金絲雀的時間過久了,她就說我想女兒想瘋了之類的話來報復我。因為我也常說她,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還不敢進女兒的房間。我這麼說,並不是說妻都沒進去過。有。好幾次了,每次一進去就哭在那裡癱了,最後都是我半哄半騙地把她帶離開。

有一天,電視新聞特別播報獅子座流星雨的消息,突然叫我心動。我向妻提議,這一兩天,找個晚上的時間上山去看流星雨。我把話說出來才發覺我犯忌。在我與妻之間,已經把流星、金絲雀和無語組成一組符號了。妻曾經警告我幾次,要我不再提無語變成金絲雀的那種傻話。奇怪的是,我說溜了嘴,妻並沒意識到什麼似的,淡淡地告訴我她不想去。她說要去我一個人去。我不敢再做確認,深怕再一問,讓妻想起什麼來,說一些叫我不便去的話。當晚我攜帶多功能手提收音機,還特別帶了Andrea Bocelli那一張Time to say goodbye的CD就開車上山去了。

到了山上已經快十一點。那裡是我和妻私秘的地方,八年前和妻在此幽會,據她的推算,無語是在這裡種下的種子。相思林更濃密了,後面的這一片草皮沒變,小號的白茅草還圍著平坦的一塊岩石。我把覆蓋在上面的枯葉,用腳掃了掃就空出平滑可臥的地方。四周好寧靜;寧靜得有點讓人畏縮。但是音樂一放,就好像換了一個地方一樣,人也放開了。一切就緒,我開始注意天空。為了方便仰視,我躺下來,我聽到妻說:「會不會有人來?」
「誰會來這種鬼地方。」

東邊天空的流星雨群,讓我驚嘆。因為我躺著,四周的小草都比我高,我不是被掩被埋,我是縮小了,我渺小到心也變脆弱易碎,兩行溫燙的淚水,往兩邊的鬢角滑。整個星空在淚眼中失去了焦距,畫面重疊得更燦爛,特別是望到流星雨的方向,眼睛都花了。

妻哭了。那時我們還沒結婚。

「你在難過?」
她搖搖頭。
「你害怕?」

她瞪我一眼。後來,是結婚以後,她說我很笨,亂猜。那是女人被一種幸福所感動的喜悅。

山上的涼風慢慢吻乾了眼窩杯中的淚水,我清楚地看到壯觀的流星雨傾瀉,我怕抓不住流星,心裡很快地,連自己也不很清楚地許了很多和無語有關的願。

凌晨,回到家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變成鳥籠,讓無語在裡面,隨她高興地跳來跳去,我隨著她規律左右跳動,而愉快地撥動起來。客廳的整點新聞一直在播,是整夜都沒關機。我看到的是,在九彎十八拐的一起車禍。那一部從山谷吊上來的車子,正是我的車。難怪妻會癱在電視機的沙發上,像是暈過後才甦醒過來的樣子。她失神地口裡喃喃自語說,叫我怎麼活下去?叫我怎麼活下去?……她好像只有這一句話。我跟無語說,媽媽真傻,我們根本就沒離開她。

我已經一整晚沒睡了。我累得只想睡覺。我睡得正甜的時候,有人拿枕頭悶住我的頭。我掙醒過來,妻還不饒我,用枕頭一邊打我一邊笑著說:

「你怎麼可以把我寫成寡婦!討厭!討厭!……」
「什麼把你寫成寡婦?」我一下搞不懂。

「這是什麼?」她把披在背後的稿子拿出來。「這不是?!」
「呢!你是說這個。」我也笑起來了。「拜託,那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小說。那個『我』字,是小說中虛構的人物,不是我本尊。我就怕你有這種想法,所以一直不敢用第一人稱寫愛情小說。」

「你別把人家看成什麼都不懂好不好?」
「但是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對不對?」
「不對!」她又笑了。
「嘴巴硬。」
我又挨了幾個枕頭。

「還沒寫完吧。」妻問。
「昨晚寫到凌晨,太累了,還沒完。你覺得怎麼樣?」
「不錯啊!」
「如果不是你丈夫寫的呢?」
「我當然知道。比不錯更好。」

「我覺得問題很多。」我說。
「你等一下。」她跑出臥室。沒一下子,她在客廳那裡驚叫起來。
「呀!無語!你、你回來了?!」
「媽媽──!」無語長期受委屈的叫聲。
「什麼?無語,你會叫媽媽啦!你會叫媽媽啦!快來,快來叫爸爸,讓爸爸高興。」妻激動地叫著說。

我毛骨悚然,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接著妻出現在臥室門口,臉朝側面還沒跟上來的無語。

她不愧是以前劇團裡面,一位優秀的演員。我正這樣想,隨著她側面的視線,轉向室內再看我的同時,無語就向我衝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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