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這許多年，還是很難說得清紐約市的面貌。也許根據每個人的慾望和口袋裏的金錢，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點，這個千面女郎會讓你看到截然不同的各種風情。新舊貧富，雅俗愛恨，熱情冷漠，永恆無常，這些特質看似互相衝突矛盾，但卻又不可思議地共容共存，融合交織成一種你或許會稱之為「文化」的東西。

91年初秋一個周末下午，剛到紐約的我帶著第一次來紐約的朋友觀光，閒坐在林肯中心水池畔。一對老夫婦迎面走來，熱心和窮學生打扮的我們招呼。他們有事必須要在歌劇的半場時離開，問我們是否願意接受好意，替他們看完Idomeneo的下半場。愣頭愣腦地向老夫婦道了謝之後，走進金碧輝煌的大都會歌劇院，坐在和我們的年齡身份穿著全不相稱的昂貴二樓包廂，看了生平第一齣歌劇。

01年另一個初秋的晚上，我們和朋友夫婦共四人到世貿中心頂樓的Wild Blue餐廳吃飯慶生。那真是個俯瞰人間煙火，盡一夕之歡的好地方。相約明年再來時，完全沒想到世貿大樓會在一星期後變成斷垣殘壁，成為歷史。

走出卡內基音樂廳，耳際仍迴盪著剛聽完阿巴多指揮柏林愛樂演奏的馬勒九號，所有離場觀眾的心情，也還沒有完全從方才的感動中釋放出來。然而經過地鐵站口，卻沒人肯用正眼多瞧乞討零錢的流浪漢一眼。看完現代藝術博物館的梵谷特展，情緒還沉澱在強烈深刻的畫風裏，從停車場取了車，開上第五大道，卻能立刻與滿街的計程車爭先卡位。前一分鐘感動落淚是理所當然，後一分鐘鐵石心腸也理直氣壯。

當然日子也並不總是這麼愛恨分明地過。有時在淒風苦雨中走十多條街，只因為突然想吃那家百年老店的Cheese Cake。臨時去找提款機湊幾百塊現金，只因為在SoHo路邊和一位畫家相談甚歡，決定買下他最新的大作。碰到金光黨騙子一搭一唱，卻還笑吟吟和他們閒磕牙，只因為想搞清楚他們到底如何在茫茫人海中討生活。雖然並不存心想做浪漫的人，在紐約卻常會不由自主做浪漫的事。

旅遊指南或許會告訴你紐約地鐵歷史悠久路線四通八達，但絕不會教你如果在半夜搭地鐵碰到鐵道維修，在布魯克林一個陌生的車站被趕下車，要如何轉車回自己的家。旅遊指南或許會告訴你哪兒有道地的台式餐廳，但絕不會提如果沒給夠小費，侍者會追出來罵街。你可以接受建議照表操課，訪某某博物館看某某名畫，上某某餐廳點某某名菜，去某某Bar聽某某Jazz，然後回台灣告訴親友華爾街好窄自由女神好小東西好貴。又或者你有更多的時間揮霍，能在夏天逛SoHo的周末藝術市集，上中央公園聽紐約愛樂的露天音樂會，秋天去看銀杏林整片黃葉，Halloween遊行看群魔亂舞，新年去時代廣場吹冷風人擠人倒數計時，然後恰巧在生日那天碰到大雪紛飛，見識紐約「萬徑人蹤滅」的難得景象。

生日天氣好的話也不錯，可以晃到地鐵站，隨便找個吹薩克斯風的浪人，給他幾塊錢，請他演奏生日快樂，保證會有一群愛湊熱鬧的紐約人跟著起鬨一起唱為你祝福。曲終人散後，這些人又會換回平常冷漠的面孔，繼續朝原來的方向快步前進，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文章亦發表在我的網誌: 旅人行腳－書上沒寫的，遇見不一樣的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