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皇民歲月(轉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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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5/26 17:58

我阿公講了一口鏗鏘有聲流利的日語。

我做少女的時候﹐常常立正在客廳像開朝會般接受訓詞﹐聽他緬懷被日本人統治時代的美好。小學的時候阿公唸日本書﹐他是個用功努力的窮孩子﹐日本老師常常鼓勵他好好唸書﹐唸個功成名就“回到”日本去為“祖國” 服務。15歲的孩子只知道用力點點頭﹐清澈炯明的眼睛牢牢記得有朝一日他要回自己的祖國奉獻犧牲。

中日戰爭爆發後﹐日本推行皇民化運動徵派台灣男丁到中國、南洋做軍夫﹐年輕的阿公逮到機會報效祖國﹐他背著槍做船到中國去殺中國人。14歲的我不可思議地問：「那你真的替日本人殺過中國人？」﹐他虛著眼睛得意地看著我：「沒錯﹐那你認不認為阿公是壞人？」

1987年14歲的我剛從學校裡紀念南京大屠殺50週年的當年屠殺照片中﹐看到一堆丟在路邊被剝得精光裡面還夾雜幾具吃齋尼姑的女人屍山﹐一腔熱血地仇恨日本人﹐那麼我阿公是不是壞人？我立正站好低著頭說︰「是！」怎麼樣也不敢抬頭刺探他的臉色﹐他蒼老又不以為然的聲音幽幽傳來︰「妳怎麼可以說我是壞人呢？」我鼓起勇氣說︰「因為你殺中國人。」「因為那是戰爭。」阿公一巴掌摔向擺他凍頂茶杯的小桌子吼叫﹐我知道他捨不得打我。

台灣光復以前﹐在日本仔統治下的台灣是個注重清潔衛生紀律嚴明的太平歲月﹐後來來了一批中國人趕走了日本人﹐「那些中國兵仔只有骯髒可以形容﹐妳沒有看過制服乾淨軍容整齊的日本兵…」他的眼波開始深邃﹐一臉對殖民歲月的留戀﹐「…那群骯髒噁心的中國軍人。」

他說。二二八事變血染北台灣﹐以阿公舉家在南部務農的單純背景雖然不足以受牽累遭難﹐但是他一個住基隆做醫生的遠房親戚「屍體在橋下被發現﹐發現的時候身上都是傷﹐鼻子被穿洞」阿公眉頭深鎖地說。對於一個小孩而言﹐在我心裡反覆翻滾的只有“鼻子被穿洞”的難以想像情形﹐我很想開口問﹐還是不敢。

為了仇恨國民政府軍﹐他選擇全面否認整個中國﹐何況那時日本人才剛離開不久（從來他也沒有承認過台灣光復的這樁歷史）﹐他有更多日本殖民的好去比較中國政府的不好﹐他要中國人還他那一段在少年時代沒有夕陽的皇民歲月。

我唸國中的時候一家搬到眷村﹐放學回來阿公都會問我︰「老師是本省還是外省人？」從來也沒聽說過外省本省的﹐我楞在他面前還會傻傻地問︰「甚麼是外省人？」住我們對門的夏伯伯是個退休的四川軍人﹐夏媽媽則是個講國語還會帶有「偶素」（我是）台灣國語的道地台灣婦女﹐阿公個性好客﹐在家門口遇見了夏伯伯還是會招呼對方﹐但是和招呼自己滿嘴流利台語的朋友比較起來﹐明顯冷清多了。回到屋裡阿公問我︰「妳聽得懂他在說甚麼嗎？」那時我學校的老師與同學幾乎是眷村人（後來長大才知道他們是“外省人”）﹐我的國語反而有外省道地﹐我說︰「當然聽得懂。」他表情木然冷冷地回答︰「我聽不懂。」

我唸書時代﹐阿公還與日本人經營外銷日本的雨衣生意﹐每次接到日本經銷商的越洋電話﹐都看他滿面恭敬﹐莊嚴肅穆地挺直胸膛﹐點一個頭抖落一句話﹐我想和他心目中制服乾淨軍容整齊的日本軍人一樣吧。

現在﹐當年背了槍一心一意報效皇民祖國的風采少年病榻床上﹐在糖尿病與肺結核的雙重侵蝕之下﹐時間在慢慢算計他一點一點流逝的生命。

我記得我20歲與家裡革命﹐背了一隻行囊就要離家出走﹐他攔也沒攔地只丟一句話給我︰「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千萬不能吃虧！」去年我就要出國以前﹐他也只有輕描淡寫地交代我︰「外面不比家裡﹐妳身體健康要照顧好。」

在他的心中也許永遠無法抹滅很早很早以前日本軍人的堅強精神﹐他希望我們這群子孫都能夠毫無猶疑地全盤繼承。不分男女﹐一視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