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十年之久,我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我第一次踏上黑默山莊的道路時,沿途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以及到了山莊之後,每一件我所看見聽見的事情.時間的洪流並沒有沖淡我的記憶,一切恍如昨日,每一幕景象,每一個畫面,都深刻在我的心版上,成為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部份.

    十年過去了,所有往事曾經激起的波濤,都已逐漸沈澱在心底.由於年事增長,當年的怨懟,已化為同情;所有對於錯誤的指責,也慢慢化為諒解.這幾年,痛苦不再毫無預警地扭絞我的心腸,記憶也不再無情地切割我的肺腑,我已漸漸自往日的陰影中脫離.但是,昨日傳來黑默山莊毀於一場大火的消息卻深深震撼了我,沈積的往事突然自心底翻攪而起,漫天覆地向我襲來,強烈的衝動催逼我放下所有工作,急急趕到失火現場.

    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親眼所見,那綠意森森,氣派恢宏的黑默山莊已面目全非,化成廢墟,所有的足印都隨著這場猛烈的火燒成了灰燼,不留半點痕跡;而那曾經俯伏蹲踞,冷眼觀看世情的建築物也已焦黑傾頹,不再見證曾經發生在它裡面的恩怨情仇.

    我閉上眼睛,往日情景再度浮現.我又看見那廣濶的綠沈沈的庭院,一棵棵老樹,靜默無聲地佇立;綠蔭深處,死氣沈沈的屋宇,沒有絲毫生命力.我又聽到了秋雨輕敲窗櫺的單調聲音,感受到冬夜的寂寥與淒清.

    黑默山莊是寂寞的,雖然裡面住著許多人,但是寂寞充塞在每一個角落;黑默山莊是蕭索的,雖然不論季節如何更迭,它總是綠意盎然.

    我在廢墟中不住徘徊,來回地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回失落的過去.我一遍又一遍,反覆地問自己----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往事能夠重演;如果逝去的人能復活,命運能改變,我是否能夠不再剛硬著心腸,而免去日後所有的遺憾?如果年輕的我,能夠多一點寬容,是否就能減輕心中的傷痛?

    其實我知道,所有的問題都是枉然----因為永遠不會有答案.

                    第          二          章

    黑默山莊消失了,過去的痕跡已毀滅淨盡,只有存留在心中的記憶依然鮮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是一個早春的清晨,公車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忽而上坡,忽而下坡,越過一座座不知名的山峰.過了許久,車子終於抵達終點站.我下了車,走進公車站牌前的一家小雜貨店,詢問坐在櫃台後那胖胖的老闆娘,要到"黑默山莊"應該怎麼走.她比手劃腳,熱心地說:"你就順著我們屋後那條路一直走,大約十幾分鐘,就會看到一條小溪,過了溪再沿著溪邊的小路一直走,走到大路上再向左轉,然後再一直走,不久就到了."

    她說得很詳盡,我卻聽得很迷糊."這樣一直走,要走多久才會到呢?"

    她笑著回答:"很快啦,走快一點只要半個鐘頭.我告訴你的這條路比較難走,但是會比較快.因為現在溪裡的水不多,只要踩著石頭就可以過去,不會有什麼問題;如果你走前面這條路,"她指著屋前的馬路:"是比較好走啦,可是最起碼要兩個鐘頭."

    兩個鐘頭!?我搖搖頭,決定走捷徑.

    "既然還有這麼遠的路程,公車為什麼不再往前開?"我又問她.

    她搖著手說山上的人家不多,且大多自備交通工具,不需要公車代步.說完她便大聲向屋後喊了幾聲,希望找她兒子騎機車載我上山.雖然她古道熱腸,我卻辭謝了她的好意.除了不好意思麻煩人家,也為了想體會慢走山路的樂趣.反正時間還早,正午之前,應該就能到達目的地.

   繞過雜貨店,順著屋後的山徑走去.不久,便看到一條小溪,溪裡的水不多,露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石頭,正如老闆娘所說.我踩著石頭過了溪,卻找不到正確的路徑,四周又沒有人家,好前去問路.我折騰了半天,最後只好隨意挑選一條小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邊走邊找尋正確的方向.

   春天的山林充滿了繽紛的色彩,曲折的山路上春花燦爛,風景如畫.那紅的,黃的,白的花朵,在風中搖曳生姿,動人極了;還有無數的粉蝶蜜蜂搧撲著小小的翅膀,在花叢綠草間輕快地穿梭飛舞.我走得很慢,時常佇足欣賞,流連不去,不禁忘了時間的流逝.不知不覺間,天氣竟開始轉變,不僅飄下雨絲,還起了濃霧,四周的景物逐漸模糊.我加快腳步往前走,最後糊里糊塗走進一片濃密的樹林.兩個鐘頭之後,我依然在林中打轉,怎麼也走不出去.

   我迷路了,迷失在這片陌生的山林裡.晨霧瀰漫,細細的雨絲不住地飛飄輕灑,放眼望去,林中深處一片朦朧.我撥開低垂濃密的枝椏,抖落一串串的雨珠,不停地穿梭前進.我的襯衫早已濕透,濕衣服黏貼著身體,山風一吹,便感到無比寒涼.我是如此狼狽,早已喪失了原有的輕鬆與悠閒,盲目的摸索使人疲累,最後我終於在一棵大樹下站定.

    茫然四顧,杳無人跡,四周靜得出奇,一陣陣掠過樹梢的風聲以及雨珠落在樹葉上的滴答聲清晰可聞,那屬於大自然的音樂節奏,更襯出這林中的幽寂.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獨特的清新,那是潮濕的泥土混合著綠樹的芳香氣息.我按捺下焦躁的心情,耐心地等待著濃霧散去.

   一個鐘頭過去了,正當我耐性漸失,打算再度往前探索時,濃霧開始有了散去的跡象,不久,雨也停了,陰霾的天空逐漸晴朗,陽光露了臉,鳥兒開始歌唱,愉悅的歌聲打破了林中的靜寂.於是我揹起行囊,繼續往前走.

    總會遇到人的----我樂觀地想著,總有人能夠指引我正確的方向.

    沒多久我便找到一條明顯的路徑,既沒有滑溜的青苔,也沒有擋路的枝幹,雖然路面不寬,比起方才我走過的地方,已顯得文明許多.

    不久我便看見人的蹤影,我很慶幸自己的好運氣.那人背對著我,蹲在前面不遠的轉彎處,低垂著頭,似乎正在聚精會神地做什麼.我加快速度,打算上前問路.或許是我急促的腳步出現得太過突然,那人驀然驚跳了起來,轉過身子面對著我.他那受到強烈震懾的模樣,使我不由地停住腳步.我們就這樣互相注視,大約有半分鐘之久.

那是一個體格瘦削的男子,滿頭亂髮似乎很久不曾梳理,身上罩著一件老舊的長袖襯衫,一陣風襲來,長長的右邊衣袖,竟軟綿綿地隨風飄蕩起來.那裡頭是空的!自肩頭以下,沒有半點東西.而他左手,此時正緊緊地握著一把沾滿泥土的小鏟子.我想我必是在無意中嚇到他了,他的表情驚惶,肢體僵硬地處於一種戒備狀態,彷彿準備隨時逃走似的.

    為了緩和緊張氣氛,我清了清喉嚨,以自認為最溫和友善的聲音開口說:"這位先生,請問您,我要去黑默山莊,應該往哪裡走才對?"

    誰知道,我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更糟,只見他混身一震,如遭電擊,接著猛然轉身,逃也似地離去.他一舉步我才發現,這人不僅右手臂殘缺,就連右腳也比左腳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十分吃力.雖然吃力,他依然竭盡所能地快走,在我還來不及攔住他時,便消失在濃蔭深處.

    這是怎麼回事?我做錯了什麼或說錯了什麼嗎?這人怪異的行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於是我隨後追去,決定問個究竟.沒想到我才跑了幾步,腳下冷不防被什麼東西絆住,狠狠地摔了一跤.幸好我身手矯健靈活,並沒有摔傷,只是原本乾淨的衣褲,被雨淋濕之後,如今又沾上許多污泥,已是慘不忍睹.

    我狼狽地爬起身,掏出手帕,擦去臉上的泥濘,忍不住在心裡抱怨嘟囔:這是個什麼倒楣的日子!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先是迷路,接著遇到一個怪人,現在又摔了一跤!而黑默山莊還不知道在哪裡?要走多久才會到?總不會等到天黑時刻,我還在這陌生的山林中盲目地尋找吧?

    我低下頭去看了看,到底是什麼該死的東西害我摔跤?原來是一條細細的繩子,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成,摸起來柔軟堅韌,一端繫在路旁的大樹樹根上,另一端則被做環套,巧妙地固定在一個直徑約二十公分左右的圓洞中.繩子經過的地面,有一條刻意挖出的細溝,正好將它隱匿在其中.

    看來方才那位老兄蹲在這裡,便是在搞這玩意兒.我又四處看了看,發現附近的地上,同樣的圓洞有四,五個之多,只是洞內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我扯了扯這唯一的一條繩子,發現它既不扯不動也解不開,固定得十分牢靠.我忍不住佩服起那獨臂人,只有一隻手也能做出如此巧妙的工作!

    雖然追不上他,我仍然循著他消失的方向走去.二十分鐘之後,終於走出樹林.一出林子,視野霍然開朗,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山巒連綿起伏,遠山在雲霧的籠罩下,是一片片模糊的淡藍;往近處看,枝頭上初生的嫩葉,像一團團綠濛濛的輕紗,在風中緩緩地漾動不已.

    我很高興自己總算踏上鋪著柏油的平坦道路,順著這條路往前走,不知不覺間,竟走進一座美得近乎虛幻的林子,林子裡每株樹上都綴滿了小小的粉紅色花朵,那花繁茂似海,風吹成浪,風浪過處,許多花瓣紛紛掉落,形成了最浪漫的花雨.

    我認得這種樹,那是櫻花.春天,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

----------------------------待續

 * 本篇小說發表於＂日光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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