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我能夠回到我的昨日宮殿，一定是以鬼的身分。宮殿裡到處是門、是牆、是清規，是戒律，是無法突圍的宿命，只有鬼，才能在這裡來去自由，在每一個角落暢通無阻。我就是這樣回到我的舊宮殿的，或者說，我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它，像風，循著從前的老路，漫無邊際地飄。我會穿越所有的屏障，在雕欄、廊柱、夾道之間，一點點撿拾我前世的記憶。

關於鬼的傳說在這座巨大的宮殿裡經久不衰。漫無邊際的紫禁城，像一座起起伏伏、綿延不止、包羅萬象的山巒，是各種神奇事物的寄生之地，鬼便是其中之一。明清兩季五百年，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在這裡戛然而止，而所有的冤魂，都會糾結在他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去。所以有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在紫禁城裡並存，一個是生者的世界，一個是死者的世界，而且我相信，後者比前者更加陣容龐大。宮殿如同墳墓，收納著越來越多的屍體，這使它幾乎成為一個死亡的容器。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在白天，宮殿像華麗的服飾輔展在人們面前，晃得人睜不開眼。它修飾著一個王朝莊嚴、絢麗的神話。只有在夜晚，太陽隱去，月亮成為它唯一的光源，它所有豔麗動人的色彩才會遽然消退，只剩下兩種顏色──黑與白，就像宮殿上空飛翔的烏鴉與白鶴那樣黑白分明。那時，那些品級不同的文武百官們，帶著對於宮殿的恢弘印象各自離去，勾心鬥角的喧譁回音在廊柱間慢慢消失，七十二萬平米、八千七百零七間房屋的紫禁城內，總共只有一名男人，就是我──大清帝國的皇帝，城樓宮闕耀眼的血紅便在夜裡流失迨盡，變成巨大的黑影，與宮殿裡的廣場、庭院、花園、樹叢融合在一起。所以，黑白宮殿，只為它真正的主人存在。一片漆黑中，很難把宮殿裡的各種事物區分開來。在夜裡，宮殿成為一片海，憂鬱、浩瀚、恐怖、深不可測。

但鬼卻是白的，像一團氣，是一種若隱若現的白。因此，在陽光下我們看不見它，是黑夜，襯托了它們的存在。在夜裡，彌漫在夜色裡的所有傳說中，它們異常活躍。它們在宮殿內部幽深的回廊和縱橫交錯的岔路間徘徊，也在宮女們傳布是非的舌間上流竄。但是人們越是描述，它們的影像就越是模糊，因為所有看見它們的人都得死，在它們的指引下去了另一個世界，那些散布鬼的消息的人，並沒有見證過它們的存在。有一名太監曾說，他曾在一座廢棄多年的冷宮裡看見白影晃動，他不顧勸阻，一定要到裡面看個究竟，他小心翼翼地邁過斷牆殘瓦，剛走進去，等候在外面的人們就聽到他一聲慘叫，人們衝進去，他已氣絕，睜著兩隻驚恐的眼睛。還有一名太監，在熟睡時悄悄站起來，遛出他居住的北五所，第二天清晨，執早的太監發現他時，他居然趟在中和殿前面冰涼的臺階上，七竅流血。對於鬼的存在，只有他們有發言權，但他們一言不發，只留下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在人們疑惑的表情前守口如瓶。

但我知道那不是傳聞。它們就在我的身邊，在我熟睡的時候，從窗外悄悄掠過。它們掠過時有風，不是樹叢裡醞釀出來的風，是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風，輕飄飄的，若有若無，卻冰涼、陰森，很容易滲透到人的骨子裡。我不止一次地被那股冰涼的陰森驚醒，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向窗外看，只有樹影晃動，什麼也看不見。我也不止一次在黑夜裡穿過長長的夾道，兩側是高聳的牆，我感到身後有一隻手在推我，讓我的腳步停不下來，讓我越走越快。風聲呼嘯，仔細聽，風聲裡隱約傳出一陣陣的哭聲，那哭聲就掩藏在風聲裡，被風聲包裹起來，只有全神貫注，才能把那哭聲挑選出來。那哭聲很真切，如泣如訴，由遠及近，追趕著我。我就快跑，一路跑回寢宮，把門撞上，然後喘著粗氣，癱軟在門裡。

我居然就那樣癱在門邊，睡著了。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陽光從高處滑下來，宮殿巨大的黑影如落潮般，正延著宮殿層層疊疊的臺階一步步退下去，夜的殘留部分，在陽光中一點點地融化。宮殿裡的顏色正在復原，血紅的顏色回到了宮殿裡，在宮牆上，在朝陽的映照下，像燃燒的火，一點一點地濃烈起來。(待續)

作者：

祝勇（1968-），一個致力於解讀宮殿密碼的寫作者，曾訪學於大洋彼岸，卻始終流連於紫禁城的紅牆碧瓦。擅長從宮殿複雜回環的建築結構出發，把夾雜在宮殿內部的形形色色人物命運層層剝筍似地展現出來，既有宏闊的視野，又有綿密的筆觸。他的實驗性作品《舊宮殿》自出版後連續印行五版，獲得 「世界華文文學大獎」提名獎、中國作協郭沫若文學獎等。他解構歷史的筆觸同時延展到電視紀錄片領域，他任總撰稿的歷史紀錄片《1405，鄭和下西洋》、《我愛你，中國》、《1911》均以超千萬的投資規模，成為中國國內屈指可數的紀錄片大製作，獲多種影視獎項，廣受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