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偉/我的原則──閱讀張亦絢《愛的不久時》
呈現(representation)是小說家始終要處理的倫理課題:寫出來印成白紙黑字,就表示對得起記憶中的風景與肉體嗎?或者,寫出來就見光死,進入壞掉時刻?
【文/紀大偉】
呈現(representation)是小說家始終要處理的倫理課題:寫出來印成白紙黑字,就表示對得起記憶中的風景與肉體嗎?或者,寫出來就見光死,進入壞掉時刻?想想張愛玲的遺稿,這一部那一部,該不該印行流傳,就是呈現與倫理的問題。
這個問題在同志文學和相關的情欲文學領域中,尤其值得反省:1990年代初,寫作者樂於把同志生活的各個面相都掏出來寫下來,彷佛掏出越多就賺越多,如果有哪個同志生命細節漏了寫下來就吃虧了;然而,經過十餘年來沖刷沉澱,我們還能確信大鳴大放,多寫多賺的簡單邏輯嗎?有時候不明寫出來,才是離奇快樂的愛情魔術。張亦絢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中,主人翁一開始就明說:「那個我說深愛的某事某物,我要永遠留給我自己,沒有任何原因的,我要讓它不在人間流傳。」
但《愛的不久時》畢竟沒有噤聲,卻說出一部愛情小說(愛情兩字,要存疑):從台灣來到法國的女同性戀主人翁遇上當地一位男子,兩人愛聊電影和哲學家德希達,後來發生一連串性關係。在此,不用「兩人情投意合」一語,因為主人翁認為她和他沒有情意,她就算跟男人睡了卻還是女同性戀,而不是跟男人戀愛的女人;也因此我也不便說這兩人「做愛」而只能說她和他發生性關係。最後,這兩個人不再上床了;我沒辦法說她和他分手了,因為她並不認為她和他「在一起」過。
未曾在一起,何來分手?
這個主人翁真的很機車,跟她睡的這個法國男人(他永遠性致勃勃可是又要憋住以免觸怒她)愛她愛得咬牙切齒。或許這兩個人真的不適合成為一對戀人,但這種文字難以描繪(張亦絢其實把這段機車緣分描繪得精確動人)更讓旁觀者(如果旁人能夠看出蹊蹺的話)一頭霧水的緣分(或孽緣,或爛桃花),不管鬼打牆到什麼程度,恐怕在當事人心底留下最深的烙印。
身為同志主義嫌疑犯,當然我大可以歡欣鼓舞地宣稱這部小說對台灣同志文學史的貢獻:台灣同志文學的園地向來缺乏雙性戀主題的作品,同性戀跟異性戀的「進一步交流」在既有作品群之中也難以發現,所以此書為同志文學史補白了。但且慢,書中主人翁可能會揪住我的胸口質問:她的故事才不是在談雙性戀呢,她跟他上床並不足以代表(也沒興趣代表)女同性戀跟男異性戀的交逢;還有還有,為什麼雙性戀文學要被包括在同志文學之內,為什麼看到文學史出現空白就要搶著補白為何不敢留白,為什麼要歡欣鼓舞你在樂什麼啊你。
我想像她會逼問我的這幾點,就是我在思考台灣同志文學史的幾個棘手問題。我沒辦法將過去到現在的三十年畫成Excel表格,把每個代表性作家和同志作品填入鴿籠格子內:有些年份的格子太多空盪盪好尷尬,有些年則一格難求,而有些作家作品根本抗拒進入格子的臣服行為。如果死守Excel的整齊格子,我恐怕對不起作者們,作品們,以及同志文學的歷史。面對歷史(面對愛情也一樣),不必太興奮。
留白也好。
或許這部書並不屬於台灣文學,而屬於用中文寫成的法國文學?或,是史書美(Shu-mei Shih)所稱的「華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像高行健在法國寫的中文小說?主人翁說,和那男人的關係,「是我只能在這自己國家以外的土地上犯的罪」。曾幾何時(尤其在1990年代之前),台灣的同性戀者盡可能出國,因為他們不能想像在台灣怎可能享受同性戀的生活(不能想像,是因為看不到夠多本土呈現的同性戀);時至今日,妙的是,台灣的同性戀要出國,才有機緣跟異性發生關係。除了歷史變遷的諷刺之外,離家出國的確必然帶來時空錯位,七情六欲都要重組成另一具原本無法想像的變形金剛。
主人翁承受了在台灣的創傷(來自原生家庭和在台女友)以及在法國的錯置,但她還是可以大致冷靜地跟法國男人玩一局肉體圍棋。她能夠在混亂之中抓到秩序,是因為她有原則。她制定遊戲規則,要求自己和法國男人遵守,以為這樣就可以過著小日子,不會傷害任何人。
「我的原則是……」(言下之意:如果你我沒有遵守原則,我們就玩完了……)這種話不是只存在小說影劇中。身陷熱戀的人,尤其是那種在蜘蛛網上走索的特技戀人,置身戀情不被外人祝福的人(如外遇),就會在雙方纏綿前後聽到自己或對方說出這種話。「我的原則」一語就是潑冷水,與其說是讓人醒腦,不如說是避免乾柴烈火太早燒光。
「Coitus interruptus」,這個拉丁文詞語的意思是性交中斷,而「我的原則是……」這種話就有中斷性交的神力。中斷性交,讓性行為無法以高潮告終,這場戲就還沒有結束,將來還能待續。捨不得吃完,就送進冰箱當下一餐,讓剩菜走味或更入味。Coitus interruptus讓人掃興,可是真的一口氣做完達成高潮,也免不了「做愛之後動物悲傷」(其實這拉丁文句常見中譯是錯的;真正的意思是做愛之後精神悲傷)。有原則的人乾脆抽身:就先停在這裡吧(等下次吧——彷佛我們還有未來可言)。容我強辯一下,我的重點不在於性,而在於時間:時間節拍太快太混亂,請讓時間留步(這就是歌德《浮士德》的名言)。
有原則的人,除了想要背對未來的時間,也追求安穩的空間。說出原則就像拋出錨,人生海海,我們就定格在此吧,不然你不爽就走。你走,你走。但是拔掉浴缸裡的栓子,水就打旋一圈一圈流光了。
◎作者簡介
紀大偉
1972年生,台大外文系學士、碩士,美國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美國康乃狄克大學。現任教於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出版小說集《膜》等,譯有卡爾維諾小說數種,曾獲聯合報文學獎等獎項。
摘錄自http://mag.udn.com/mag/newsstand/storypage.jsp?f_MAIN_ID=97&f_SUB_ID=239&f_ART_ID=334525
文學是唯一的國語,字是冬雷震震夏雨雪,書連結心靈密碼,在無邊的國度,跨越界線,形成聯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