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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貓與狗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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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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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貓與狗的戰爭  ◎章緣

這個三房兩廳的普通格局裡,竟然有一間大房整面牆做成書櫃,一扇明亮的大凸窗居高臨下俯瞰小區裡的金魚池和綠地。
大衛被美國總公司外派到上海,一到任就忙得像陀螺打轉,難得沒有應酬,也得在暫時下榻的酒店把電腦擱在腿上工作到深夜。這間公寓的這個房間,可以是絕佳的書房兼辦公室。
我從六層樓的窗邊往下看,金魚池旁幾棵桂樹張開了綠傘,樹下的長形大石上,盤據著四五隻黑白相間的野貓,一個瘦伶伶的老婦站在一旁。初夏早晨的陽光照在這一方角落,老婦和貓們一動也不動。眼前安靜的晨景像一幅畫。
「就這間吧。」我回頭對仲介小馬說。小馬臉上綻開了笑容。高昂的租金,讓他的提成極為優渥。
尾隨小馬經過金魚池,老婦和貓們還維持著原來的姿態。現在我看清了,大石頭上是一隻母貓,懷裡擠著三隻小貓咪,原先可能是在吃奶的,現在全都在暖洋洋的晨光裡睡著了,最靠近我的那隻小貓仔,睡熟了,嘴巴有時突然嘬吸幾口,喉嚨咕嚕嚕吞嚥著,模樣逗人極了。我想再看清楚點,母貓卻洞悉了我的意圖,警醒地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牢牢盯住我。貓。我記起自己小時候曾懼怕牠們過於尖利的爪子和神經質的反應。這時,老婦嘴裡發出哦哦的聲音安撫著,母貓看了老婦一眼,鬆了脖頸躺平了。
「好可愛。」我對老婦說。
「是。」老婦有點彆扭地回答我,微微鞠躬。她看來約七十歲,臉上塗著脂粉,還畫了眉黛和口紅,身上是質料很好的珊瑚色真絲上衣和黑長褲,手裡挽一個編花麻袋。
我快步跟上小馬,他在前面四五步的地方等著。
「小區的日本人很多嗎?」
「是的,這一區日本人很多,專門做日本人生意的店也很多。」
「比較貴吧?」
小馬搖頭。我知道那不是否定,是對那些比市價高出數倍的奢華消費搖頭。
「哦,林太太,有件事先跟您打聲招呼,」小馬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您看上的那套房,呃,房東交代過,不租給台灣人。」
「為什麼?」
「他們以前租給台商,把房子搞得一團糟,大概是拿來充作會所,搬走後,花了一筆錢重新粉刷換家具,後來幾個租客也是台商,總是租約不到就說工作有變動,要回台灣去了。遇上這種房客,房東也煩,對吧?」
「也不是每個台灣人都這樣。」我跟那些台商租客一點關係也沒呀!額頭開始冒汗。上海的夏天濕度真高,完全不似美國西岸的乾燥。
「明天簽約的時候,就不提您們是台灣人吧?」小馬小心翼翼地說。
這不是掩耳盜鈴嗎?台灣人的口音一聽就知,全拜台灣綜藝和新聞節目之賜。即使不上網不裝衛星電視,公車上的電視螢幕也不停播放著台灣新聞。有錢還怕找不到真心歡迎的房東?如果是以前,我早就拂袖而去,但是幾個月窩在酒店,真是窩怕了。我想要建立一個真正的家,一個溫馨安全的休憩所。我又想起那個書房,窗下那個金魚池和在晨光中吃奶吃到睡著的貓咪。
「我們是美國人。」我面無表情地說。以美國護照進來中國,上回大選投票選的也是美國總統,難道不是美國人?簽約時能拿出的證件,也只有深藍封面的美國護照,不是紅色,也非綠色。
簽約時候我沒到場,一切委託小馬處理。我在小區裡到處走看,發現這裡有非常多野貓。貓們端坐如石雕,眼如寶石閃爍,長尾繞到身前包住前腳,嚴絲合縫,像曳長裙不露趾的閨秀。
把貓看作是一道生動的風景,但保持安全距離的我,一直到三個月後才知道小區裡有幾隻貓。
「十七隻。今年多了六隻。」成田太太告訴我。我經過金魚池時,她正好在餵貓,從麻袋裡拿出一包塑料袋裝的小魚米飯,倒在大石頭上,附近的貓立時聚攏來。她在茂密的繡球花叢下也放了些,給那些喜歡躲在花叢下的貓。空氣中傳播著食物的信號,我彷彿聽見成田太太叫喊貓兒來吃飯,像小時候母親一邊脫掉圍裙,一邊笑咪咪對饑腸轆轆的我們喊。
更多的貓從籬笆那頭、小徑那邊過來了,牠們不慌不忙腳步堅定,移動時依舊帶著一份優雅。圍著飯堆,牠們並不爭奪,只是拱坐著安靜進食。生在野外卻看來如此潔淨,毫無例外地每一隻都有斑斕的花色和精巧的五官,眼睛裡透著難解的神祕光芒,我看不懂牠們對我這外來客是心存善意或是惡意,能確知的是,跟成田太太在一起時,貓一定是友善的。
常遇見成田太太在餵貓看貓,她是小區貓群的守護者,我私底下稱她貓婆婆。貓婆婆在上海已經五個年頭了,能講一點中文,帶著日本腔。不知如何說時,她會在手心裡寫幾個漢字。我要她教我一點日語,她就教我早安、晚安、謝謝和再見,我馬上記住了,她誇我聰明。其實這些簡單的問候語,我早就會說了,那是從祖父母和父母那裡反覆聽到,無意識中進入腦裡的語音。火腿、奶油和紅蘿蔔,很多食物的名稱都是用日文說的,到現在也不知道台語該怎麼說。當我告訴她我是台灣人時,她啊一聲點頭:台灣人嗎?那反應既親又疏既遠又近。快七十的成田,一定有某種程度的台灣記憶吧?她的父母也許住過台灣。整個日本對台灣殖民的記憶,也像那些片斷的日文詞語,進入了所有人的意識中吧。
跟成田默默站在一起,被貓圍繞著的我,雖然無法用日文或中文跟她暢然溝通,卻感到輕鬆。
「有些上海人討厭台灣人呢。」我突然說。
「啊?」成田太太有點吃驚,「會嗎?」
她看著我,以為我會解釋,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搖搖頭。這搖頭,也不是否定的意思。
我們默默看著貓們把米飯舔食乾淨,伸出舌頭滿意地舔嘴巴。天天餵食這樣一大群野貓,很累人吧?成田太太對來腳邊磨蹭的貓瞇起眼睛微笑。能贏得警戒心深重的野貓的心,真是不簡單。我們都在守護著某個對象,而她的守護似乎更加深情不悔。這是成田太太羈留上海的原因嗎?
更多上海人討厭日本人呢。從浦東機場到市區的出租車上,司機非常健談。他從口音馬上猜知我們的原鄉,一直探問台灣好還是上海好?
我們對上海,還不熟,大衛這樣回答。而且離開台灣很多年了,我在心裡補充。
司機問不出所以然,轉移話題說起「小日本」。他說他最恨小日本,在機場只要一載到西裝革履來上海做生意的日本男人,一定遠兜遠轉繞大圈子,斬他們蔥頭。你們台灣人一定更恨小日本吧?
你不能選擇被殖民的命運,就像你不能選擇那些從生活裡點點滴滴滲進來的日本元素。像皮膚上的刺青,喜歡也好厭惡也罷,它成為你的一部分。頹頹老去的母親閒聊時脫口而出的日語單字,在病床上叫喚去世的外公外婆也是用日語……
車子下了快速道路,在密密車陣裡衝鋒陷陣。十字路口前,燈號變換的一瞬間,一個行人匆匆跑過。尋死啊?司機喝斥,撞死活該。然後他推心置腹告訴我們,撞死還好,就幾萬塊錢的事,撞殘了,一輩子賠不完。中國人命不值錢哪!他不知是感嘆,還是慶幸自己有撞死人的本錢,因為他的結論讓我跟大衛面面相覷。他說,中國的人口太多了,我們需要一場戰爭。
「你在上海做什麼?」
「啊,我嗎?」成田太太被人從夢裡喚醒般,「我教生?花,日本插花。」
跟成田太太學插花的,都是陪著先生在上海照料孩子的日本太太。我常在小區見到她們,苗條嬌小的身影,戴一頂小圓帽,臉上化著妝,即使是休閒服,搭配也都稱得上時尚。小區裡的孩子都交給保母或奶奶外婆帶,媽媽上班去,那些帶著幼兒的年輕媽媽,幾乎都是日本人。
成田太太是獨身在上海嗎?我很好奇,卻不好意思詢問。在美國養成尊重隱私的習慣一時還改不了,總覺得這種探詢很無禮,雖然過去半年來,我已被探詢過無數次。最奇怪的探詢來自陌生人。例如出租車司機。他們把我載入這個高檔小區時常要問:房子是買的還是借的?借多少錢一個月,房價一平方米幾鈿?
成田太太略略收拾,跟我道再見。
「要回去了嗎?」我的語聲中透出一絲我不願承認的不捨。除了出租車司機、打掃衛生的鐘點工、超市、郵局和銀行的服務人員以外,我沒有人可以說話。
成田太太似乎看出了什麼,邀我到家裡喝杯茶。
成田太太住在底樓,大門就在電梯旁。屋裡很暗,底樓的採光真的不如高層,我暗忖,而且也不安全。成田太太一換上人字拖鞋就拖著腳走路了,在一塵不染的木板地上沙沙地走來走去,一會兒端來一碟紅豆羊羹、一杯冒熱氣的綠茶。
她在我對面坐下,長長舒了口氣。回到自己家的成田太太沒那麼拘謹了。我張望著室內布置,不出所料,收掇得十分整潔,布置也雅致,有不少大衛口中「無用但好看」的擺飾和圖畫。一般的華人住家,別墅也好,高檔公寓也罷,都還是豪華裝修後的實用空間,鮮少有什麼真正的藝術美感。「你喜歡住底樓?」我讚賞了幾句後問。
「是,為了這個。」她起身拉開通往小院的兩扇玻璃門。小院跟外頭隔著樹牆,經過的人看不清裡頭。小院角落有個蓮花池,幾片圓葉浮在水面,「裡頭住著青蛙。」她用不太通的中文說。其他地方擺了一個個大盆栽,黃色、白色和紫色大菊花正盛開,一旁一大叢茂密的八角金盤比人高,從那濃綠中突然鑽出一隻黑色大狼狗。
我嚇得後退一步。
「庫洛!」成田太太喊,狼狗搖著尾巴過來了,溫馴地讓主人撫摸牠的頭。但即使是此時,牠冷冷的眼睛餘光並沒有放過我。
沒想到貓婆婆家裡養的竟然是狗,而且是能咬死人的大狼狗。

大衛從酒宴回來,顫巍巍地脫著鞋襪,我沒有上前幫忙。如果我是日本太太,或許會,但我只是徒然問一聲:「喝多了?」
「白酒紅酒混著喝。」他顛顛往廁所去。
從廁所出來,他臉色好多了。我遞上一杯熱茶。
「有兩個日本公司代表,要回去了。」
來來去去,是常有的事,但大衛說這回不同。「日本大使館那裡,很多人抗議。」大衛說,「這回,中國和日本幹上了。」
我記起在網上看到指責日本的新聞。我的惡夢是,有一天,我們跟他們站在敵對的兩邊,兵戎相見。網上《紐約時報》說,大選在即,今年兩大黨都把苗頭指向中國,攻擊對手跟中國靠攏。美國經濟不景氣,原因是中國?長著黑髮黃膚的亞裔移民及其後裔,是否又要睡不安穩了?但現在此刻,它沒有發生。它跟我沒有關係。
「台灣、美國、中國,」大衛說,「就像母親、情人和合作伙伴,三者之間有了衝突,你偏向哪一方?」
「正義的那一方。」說出此話,我噗哧一笑,想到童年在台灣熱播的日本卡通片《無敵鐵金剛》,片頭曲: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要和惡勢力來對抗。笑罷,回過味來,「怎麼是情人,不是太太?」我搥他。
「好吧,太太。」大衛故作無奈,「那答案就很明顯了。」
「什麼意思?」我再舉起拳頭。
「你只想著感情,忘了底特律血案?」
當年日本汽車攻占美國市場,車城底特律的失業工人,憤而拿棒球棒把一個日本人打死。然而被他打得稀爛的那張東方面孔和身軀,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不只是日本人,韓國人也是,中日韓的東方面孔,難以分辨。大家在同一條船上。利益攸關枯榮同命,是共同利益的那一方。答案竟然是合作伙伴?
「不是情感上更重的一方,就是利益更相關的那一方,但絕對不會是正義的一方,」大衛說,「因為,呃,比較起情感和利益,正義這碼事才是最難斷定的。」大衛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根據規定,我們這個境外人士家庭需到居委會報到。接待我的是楊老師。這些辦事員都稱作某某老師。楊老師四十來歲,爽朗健談,聊兩句話就能跟人知根知底套近乎。她說我早就該來報到了,還要抓緊時間去公安派出所作個登記。
我怕見公安。聽說此間新聞不允許報導警察的負面新聞,所以一般大眾把警察跟人民保母畫上等號。雖然我奉公守法,卻不能克制自己對公安的恐懼,這恐懼跟我聽到解放軍就會想到血洗台灣一樣,是一種條件反射,理性無能為力。我敷衍著應好。楊老師又問我,家裡有養狗嗎?
「沒有啊,怎麼,狗也要登記?」我笑問。
「狗當然也要登記,要辦證的。」楊老師說,「因為小區裡有人的狗被貓抓瞎了眼,所以我們要提醒大家,別讓狗跟那些野貓走得太近。」
「啊!」我感到有點不安。「那個日本人,成田太太,你知道嗎?」
「曉得,」楊老師說,「天天餵貓的那個。」

成田太太遞給我一束開滿白色小花的枝葉,說它叫飄雪。讓我想到大阪的冬天,她依依地說。又給了我一束結滿紅果的枝葉,它叫紅豆,紅豆是相思,今天我們要插的是思念……插在哪裡呢?我沒有花器。環顧四周,只見貓影重重,牠們在桌子窗台上或坐或臥,眼光中不知是善意還是敵意,而此時一條黑影竄上來對我咆哮……
想到夢中景象,我感到荒謬。如果要在中國學插花,也應該學中國傳統花藝呀!據說日本的花道,是從中國傳去再發揚光大的。其實,在美國時,我對日本人並無好感。幾次被洋人誤認為日本人時,我都沒好聲氣。那時想的是國仇家恨嗎?還是因為在美國人心目中,日本人幾乎是白種人?他們膚色白,國家進步,還出口高端科技產品,得到白人的青睞,有別於亞洲其他開發中的國家。
但是,現在成田太太和我,都只是上海人眼中的「外地人」。
又其實,如果真要選邊,我應該是狗族的一員。小時候,院子裡養著一隻白色土狗,長長的尾巴一見人就拚命甩動,吐著紅色的長舌頭。那是爸爸下班途中一路跟他回家的小白。小白盡忠職守,對所有上門的訪客和郵差一律大叫示警,牠總在院子和附近巷道轉悠,黃昏開飯時候一定回來。但是,就像牠來得突然,有一天,牠再也沒有回來。爸爸牽著我和弟弟的手,在附近到處喚牠的名,小白……
狗族的我,現在更關心貓;與日本人的微妙敵意,也在同為外客的情境下消融了。情感和共同利益,看來也不是恆久不變。
我從書房的大窗望出去,還是沒有見到成田太太的影子,難道她也回日本去了?金魚池邊空蕩蕩,連貓也不見蹤影。這可奇了,那裡向來是小區貓群出沒處,除非天氣不好,無論何時總會看見幾隻貓拱背坐在那兒。
我想到,貓婆婆不在,沒有人餵貓,貓一定餓壞了,裡頭還有隻大腹便便的母貓呢。還好飯鍋裡尚有一點昨晚的剩飯,我拌了點魚鬆,學貓婆婆那樣裝在塑料袋裡。
拿著貓食,在金魚池邊走了一圈,沒看見一隻貓。我甚至把那片灌木叢都找遍了。貓都跑哪裡去了?
「儂好。」一個人快步走來。
「楊老師。」
「你,要餵貓?」
「是啊,可是一隻都沒看到。」
「都沒了。」
「都沒了,什麼意思?」
「都被,呃,城管抓走了。因為,你也曉得,有業主投訴,貓抓瞎了他們家的狗。野貓,還是有危險的,那些有小毛頭的業主都同意。」
我打了個冷顫。抓走了?抓去哪裡?我不敢再問。城管。維持市容秩序的執法者。報上沒有,但網上有。不是說,那個趕驢車趕了八小時進城賣紅薯替兒子治病的老漢,被城管幾個巴掌打倒在地,紅薯都砸爛了;不是說那個賣菜的老婦,被城管扯去斤秤時,連帶扯斷一根手指……
人都這樣,何況野貓?池旁的大石頭上,似乎還看得到那捍衛幼仔的母貓,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撲殺十幾條野貓,就是一項任務而已。所有的貓需要為一隻貓的行為付出生命的代價嗎?狗有狗主為牠們維權撐腰,野貓呢?
「成田,成田太太呢?」
「她自身難保噢,說是跌傷了,好幾天不能出門。我昨天去看望她,沒人應門,今天要再去一趟。我們照顧老人是不分中國人日本人的,當然,還有台灣人。」楊老師匆匆走掉了。

開戰了。

大砲隆隆如雷,機關槍砰砰掃射,手榴彈擲出爆破,還有咻咻衝上天去的照明彈……一霎時,槍林彈雨硝煙瀰漫,所有狗加入了攻擊的陣營,昂首怒吼,汪汪吠成一片。
一輛綴白紗鮮花的賓士禮車,在對面大樓門前停下,款款步出一對新人。娶親或喬遷,每天小區幾乎都要熱鬧一次。
我想著去看望成田,但一直沒去,我怕看到她現在的模樣,也怕自己得為這件事提出合理解釋。原來,強勢群體裡的個人,也有他們的無奈,屬於這個強勢群體所犯下的罪行,每個人都要背負。
小區依舊,沒有貓影的金魚池開始有一些小朋友來玩,坐在以前貓坐的石頭上看魚。遛狗的人也來了,貴賓狗雪納瑞拉布拉多和金毛獵犬,牠們在石頭旁撒尿,占領了原屬貓的領地。
我惶惶下樓,站在這些人身旁。他們開心地說笑著,小孩在草地上跑來跑去,蹲在池邊看金魚。狗們到處聞聞嗅嗅,抬腳在樹幹上撒尿,一隻金毛獵犬咬了球,搖頭晃腦送到主人手中。比起貓,牠們顯得單純而莽撞。如果,我忍不住這樣想,如果此刻,這隻原本溫馴可人的金毛獵犬突然野性大發,咬住了那個穿著可愛粉紅短裙的小囡囡白嫩的臂膀,會怎麼樣?日子真的可以就這樣過,不論發生了什麼?
「這裡原本有很多貓。」我說,沒有針對哪個人,像宣布一條新聞那樣對著眾人。
幾個人詑異地看著我。
「現在貓都不見了。」
「對呀,」一個男人接口,他懷裡抱一隻迷你貴賓,一隻手不停撫著牠鬈曲的巧克力色長毛,那隻手的小指頭蓄著長長的厚黃指甲。「那個日本女人養的。就是因為有人養,野貓才越來越多。」
「喜歡貓,養在自己家裡嘛,小區是大家共有的,成了你的養貓場了?」一個牽著小孩的婦人說。
「我喜歡貓咪……」孩子扯著婦人的衣角說。
我不敢像孩子那樣大聲說出心中的想法,只是默默站在那裡,彷彿也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日本女人養的。男人的話揮之不去。小區的野貓,那些美麗神祕的流動風景,竟被看作是日本女人的屬物。他提醒了我,這陣子不但貓沒有,貓婆婆不見,連那些常帶著孩子在小區裡散步的日本媽媽們也銷聲匿跡。我回來上網,果然中日關係越發緊張了,內地有的地方抵制日貨,日本學校被襲,日本的中國大使館前也有人抗議,還說要驅除境內的中國人,有日本商家從中國撤廠了。
難道這次如此決斷全面的撲殺,也因為牠們是日本女人的貓?我不禁胡思亂想起來。貓婆婆哪能善罷干休?大和民族不是愛走極端,不惜玉石俱焚的嗎?我的眼前出現了好萊塢電影中的畫面,只是這回的終極戰士是一隻黑色大狼狗,露出森森雪白的利牙,貓婆婆微微頷首,牠閃電般撲向抱著小狗的男人,噬咬和撕裂,驚叫和呻吟,鮮血濺在大石上,祭奠無辜的貓靈……還有那尖酸刻薄的女人,轉身想逃,卻哪裡能夠?一股熱氣哈上腳踝,下一秒鐘利齒已經刺穿皮肉……
原來我也如此嗜血,安靜的外表下,隱含凶暴的伏流。有多少個清晨和深夜,臨近的大街上高分貝炸響汽車喇叭聲,一直一直響不肯停,聲音如電鑽,穿破腦殼,搗毀生活的私祕和寧靜,在自家臥室卻感到在殺戮戰場。在這些束手無策被恣意凌虐的時刻,我的血液上湧,腦裡一遍遍舉槍對著駕駛座後沒有面孔姓名的陌生司機,毫不猶豫砰一聲轟掉他的腦袋。如同此刻,我怯弱地躲在自己的房間,在腦裡調動那隻大狼狗進行絕地大反攻。
我的嗜血狂想卻成真,或者說,有可能成真。隔天黃昏例行散步時,聽到一個外地保母高聲跟其他保母說著東家的小狗丟了。鑽到灌木叢裡,很久沒出來,喊牠也不出來,再也沒看到,主人都急哭了呢……我表情僵硬從旁邊經過,彷彿自己是共謀者。

貓婆婆從編花麻袋裡拿出一袋米飯,撒在大石頭上。月光照得大石雪一般白。深更半夜了,還餵貓?貓婆婆似乎聽見我的問話,似笑非笑地說:你不知道,貓晝伏夜出,保持著牠原本的習性,而狗,是被人同化了。她搖搖頭。我不懂這搖頭的實質含意,是憐憫還是不屑?
就在這時,四周樹叢裡開始窸窸窣窣作響,夜風急吹,響聲一陣急似一陣,突然黝黑樹叢裡亮起一對對眼睛,圓形的,杏形的,長形的,各種形狀奇奇怪怪的眼睛,非人類的眼睛如磷磷鬼火放光。是貓嗎?還是狗?
我從床上坐起。下雨了。雨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我身上一陣哆嗦。一陣秋雨一陣涼。大衛此刻應該到西雅圖了吧?他不在時,我總睡不安穩。我披上睡袍到書房,從那扇大窗看出去,小區悄無人聲,萬物在黑暗中沉睡,只有幾盞路燈寂寥照著小徑。在金魚池那邊,彷彿有什麼動靜。我眼睛眨也不敢眨,果然,大石頭前有個人,旁邊還有個黑影動來動去。
我胡亂套上球鞋,拿了傘就衝下樓,小跑在濕滑的草地上,差點絆跤,但等我趕到金魚池邊,什麼也沒有。我左看右看,冷冷秋雨中,現實比夢境更加淒涼,又或者,這也是一個夢?正在胡思亂想時,看到大石上有一些散落的米飯。

我撳了幾次門鈴,無人應門。繞到後頭的小院樹牆外,我喊著:「成田太太,成田太太?」回應我的是一串憤怒的狗吠,那叫聲有金屬般的回聲,顯示著發聲者的殺傷力。我不敢再喊,靜立於牆外,從樹葉縫隙費力打量,想要看一眼那小院,又怕大狼狗誤會我的企圖。就在此時,有人拍了我一記,嚇得我魂飛魄散。
「噢,成田太太!」
成田太太請我入內。她行走時略跛。
「聽說你受傷了,我來看看。」
成田太太瘦了很多,原本總是梳得一絲不亂的頭髮草草攏在耳後,髮根都是灰白的了。「跌倒了,沒用,那些貓,有的剛斷奶……」她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雙手緊緊抱住頭,一會兒才平復下來,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搖頭的意思,是悲憐貓族的噩運,還是自嘲未能控制情緒?
她慢慢告訴我那天發生的事。聽說小區找人來抓貓,那時正是貓群集中在金魚池畔曬太陽睡午覺的時刻,她想去通風報信,讓大家躲開來,要不就到她家來避避。貓都知道她住的地方,只是忌憚於庫洛,不敢翻牆過來。能救一隻是一隻,她這樣想著,卻在草地上跌了一大跤,把腳踝給扭傷了。她拜託幾個花藝班學生,請她們跟居委會說情,看能不能救下幾隻,不要趕盡殺絕。但是,學生們都說此時此刻不方便出頭,還勸她,入鄉問俗,尊重小區中國人的決定。
「是生命呢,貓也是一條命。」成田太太反覆說著,眼眶紅了。
「貓和狗,你比較喜愛哪一個?」我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了愛犬情願住在陰暗的底樓,又把野貓視作寶貝。
「我保護貓,狗保護我。」她說。
我想到夜裡那兩個黑影。「你半夜遛狗?」
成田太太有點吃驚抬頭看我,「你看到了?」她喝了一口茶,她的手背上有兩三道破皮出血的爪痕,「我的庫洛很凶,白天不敢帶牠出去,怕嚇到人。」
「你是去找牠們的吧?」我問。
成田太太愣住了,「你是說?」
「我是說,小區裡還有貓,對吧?」
成田太太看著我,猶豫著,最後大概決定把我視為盟友了,「是,還有幾隻,牠們躲起來,很害怕,只有半夜才出來。」成田太太突然坐直身,對我彎腰致意,「拜託你一件事好嗎?」
是要邀請我參加作戰計畫嗎?

大衛回家時,一看到我就面露驚異。我懷裡的小貓咪半瞇著眼睛,看著男主人,牠全身雪白,只有耳朵和尾巴墨墨黑。
「爸爸回來囉!」我輕撫牠的頭。
「哪裡來的?你不是怕貓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大衛懂不懂。自己的貓有什麼好怕?尤其是這麼可愛的小貓咪。餵過奶後,牠會安然在我懷裡睡著。
投奔貓婆婆的母貓驚嚇過度,生下貓仔後兩天就死了,貓婆婆幫貓仔一一找到主人。我想,即使是怯懦的我,也可以學著當貓的守護者,就像貓婆婆其實是狗族一樣。不管是為了共同的利益、對生命的愛惜,還是為了正義,我,跟貓婆婆站到了一起。
(本文選自聯合文學出版章緣最新小說集《雙人探戈》)


章緣
本名張惠媛,台南人。台大中文系學士,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所碩士。旅居美國多年,2004年後移居中國大陸。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作品入選爾雅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中副小說精選、台灣筆會文集、《聯合文學20年短篇小說選》、九歌九十四年、九十九年小說選、上外雙語短篇精選(上海)、The Border as Fiction: Writers of Taiwan(加拿大)等。著有短篇小說合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過》、《越界》、《雙人探戈》,長篇小說《疫》,隨筆《當張愛玲的鄰居:台灣留美客的京滬生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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