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陽光與雨水帶來友善的春天。早上是欲雨未雨,下午是欲晴未晴。空氣中散播著分辨不出的確切溫度。走在黑瓦白牆的巷道,彷彿回到迷惑的古典時代。總是在轉角處,與鞠躬作揖的婦人不期而遇。初春降臨這個禮儀之邦,心裡告訴自己,已然到達奈良。二○一○年四月,與一群台灣文化人去日本關西,造訪「平城京遷都1300年」的紀念活動。同行朋友的行列裡,林文義、曾郁雯夫婦也在其中。
日本於我,是一個愛恨交加的北國。那種複雜的感情,有些承自父親的世代。有些則是從歷史閱讀中獲得。而更多的是,與日本友人頻繁過從的經驗。對於這種相生相剋的情感,有時也頗覺可疑。在文學接觸過程中,與日本遭逢千百次,但從來都一直停留在霧裡看花的謎團深處。從文學史的視角來看,台灣先人留下太多黯淡幽微的抑鬱之心。那種悲傷與憤怒,經典那般深深印在我的體內。縱然沒有經過戰火的煙硝,卻常常可以超越時空,去想像上一代人的委屈與嚮往。總是希望那些囚禁在苦痛歷史中的幽魂,能夠在戰後世代的閱讀獲得伸張。崎嶇不平的夢境,也移植到我回望歷史的心情。然而,古都的魅力有時也使幽囚之心禁不住搖蕩。可能是方格紙窗的寂靜,也可能是寺院後苑細石圖案的詭魅,使旅人的心境得到安頓。日本作家的細膩描寫,使如夢的古典宛然出現在眼前。
奈良是日本的文化心臟,它的脈搏牽動著多少日本人的鄉愁。對亞洲人來說,這個心臟也是一種聖潔的象徵。在這本遊記散文裡,郁雯以兩篇長文,分別記錄九州福岡與關西奈良。從歷史系畢業的她,在台灣以珠寶設計聞名。但是觀察旅途上的人物風景,卻常常流露柔軟敏感的眼神,而那也是她隨身攜帶照相機的銳利鷹眼。在奈良的彎曲小巷,低頭走過楓葉初開的綠影之下,重疊的嫩葉在陽光下交錯伸展,映照出層次參差的綠色。在那裡,發現一個小小的庭園,四周圍攏著肅靜的林木。旅途中,不期然發現了一個寂靜之地,使疲憊之心獲得淘洗。靜靜坐在綠蔭下,看見郁雯舉起相機,選擇不同角度拍攝同一張嫩葉。她專注如神,觀察每一片漫不經心的枝葉,彷彿是在面對從未相遇的日本靈魂。對於每一位旅人,所有的風景都注定成為過目煙雲。如果那麼小的一片葉子都不放過,那麼她所看到的日本與我所觀察的,想必截然不同。
多年來,認識已久的郁雯,每次相遇彷彿都是初識的感覺。
她具有成熟女人的歷練,任何風浪波動都無法搖撼她的意志。堅定的性格,柔軟的心情,構成她日常細節的藝術。她完成的《戲夢人生》,便是李天祿生命史的完整紀錄。她的文字精確,觀察細微,使一個時代的藝術見證完全生動地保留下來。她的歷史之旅,為陳舊的時光髹上鮮明色澤。讓人在閱讀時,可以感覺每一個文字熠熠發光。《和風旅人》是屬於地理之旅,她依然執著於留住車窗外每一座青山、每一顆綠樹、每一個湖泊。日本的古典之美,都不禁讓每位路過者發下誓願。恨不得把如夢的風景印刷在記憶裡。但是,所有的難忘與不忘,最後都要歸於遺忘。只有這本文字與影像,真正留下去年的北國初春。重新打開扉頁時,欲雨未雨的晨光,欲晴未晴的午後,再次以同樣的溫度降臨在心頭。2011.5.24 政大台文所
文學是唯一的國語,字是冬雷震震夏雨雪,書連結心靈密碼,在無邊的國度,跨越界線,形成聯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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