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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柏容◎愛貪小便宜的安娜_04安娜在廁所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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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st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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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ju

上中學對安娜來說並不愉快,不但不愉快,還充滿困惑,小學時她可以很自由的看課外書,中學時安娜發現很多老師試圖灌輸學生讀課外書是一種奢侈,在某些用詞更嚴厲的老師眼中甚至是罪惡,一種流行於老師之間的說詞是,讀課外書、玩樂等等活動都是只適合在考上大學以後從事,安娜不懂老師的理論,她的反應是:「奇怪,我從小就在做那些事了,為何大學以後才可以做?」

安娜決心不理會老師的理論,因為她從小就養成習慣,學校的教科書和功課不一定會帶回家,課外書卻一定會在她的書包裡。由於中學生活的苦悶,加上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就像一頭栽進地洞掉入奇幻世界的愛麗絲,課外書變成中學時代的安娜逃避現實的工具。


逃到書本裡
是我們家的傳統


安娜所以能夠從小養成讀課外書的習慣首先是有一個窮苦時代的背景。安娜出生於一九六八年,七○年代大家都很窮,一碗豬油拌飯或是泡王子麵加蛋已經算是奢侈,當時安娜住在台北樹林,她記得那時大人下班就搬一張木凳坐在家門口和左鄰右舍聊天、喝酒,小朋友則在街上和兄弟姐妹、鄰居或同學跑來跑去,以前路上不像現在都是車,女生當街玩跳橡皮筋、跳房子遊戲,男生玩各式各樣如過五關、夾麵包、阿魯巴的暴力遊戲,不管小孩跑到多遠的地方,爸媽似乎都不在乎,所以小朋友都盡情地去從事各種冒險,除非闖了大禍,否則大人根本不知道小孩在外面一整天做了什麼事。譬如安娜五歲的時候,她就跟一群鄰居小孩去河邊玩,那時的河邊和現在的河邊當然也不一樣,除了沒有堤防,因此相當危險,另外就是河邊和河裡有各式各樣的動物,因為水很乾淨。那次安娜和鄰居朋友在河邊抓青蛙、釣魚,渾然不覺有何危險,後來有個帶頭的大男孩在長草叢裡發現一條大蛇,幾個男生合力圍捕牠,隨手抓起地上的木棍石頭,就把蛇給打死,帶頭的大男孩用一枝壞掉的掃把柄勾起蛇的屍體,向大家展示戰利品,結果他還把蛇帶回家要給爸爸吃蛇膽進補,還有幫弟弟治臭頭症,安娜記得當時有一種賣蛇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家附近,一有人買蛇,賣蛇人就把蛇釘在電線桿上,快速剝下蛇皮當場宰殺了起來。帶頭的男孩的計畫正是從賣蛇人得到靈感,他在大家的簇擁下回到家,向爸媽炫耀他的勝利,結果他爸不但沒有稱讚他,反而搶了他的掃把柄,追出門一直打他的屁股,目的是要他記住蛇是危險的動物。

類似此種頑童歷險記的生活,安娜雖然沒有參與太多,她回想到這段時卻認為那個年代是童年的黃金時代,現在的小孩由於大部分時間被關在家裡、學校、安親班,童年生活只能以悲慘兩字形容。說到這個,我必須感謝安娜,雖然我出生的年代不如她可以在街上玩,但她不曾把我丟去安親班、補習班。

「既然你認為童年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幹嘛把我生下來?」有一次我故意這麼問安娜。
「你這樣說,好像我要跟你道歉。好吧,對不起,當時我沒想到這點。」


只因當時她沒想到
所以我才來到這個世界
這種感覺很不好


安娜的童年之所以沒有太多冒險刺激之事可講,是因為養父不喜歡看到她在街上跟其它的野孩子在一起,但幸好養父常不在家,媽媽會偷偷放她出去玩,只是叫她儘量避開養父常經過的幾條街。不過,漸漸的,安娜越來越少出去找玩伴,她在家裡黏著媽媽陪她玩,或自己一個人玩,因為她發現,鄰居、同學都有兄弟姐妹,唯獨她一個人,她遇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關於這部分,安娜輕描淡寫,只說有些小孩會問她奇怪的問題,讓當時的她很困惑,譬如說有人講她是被撿回來的,還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和爸媽在那裡?遇到這種狀況,安娜就跟他們吵架,否認自己是被撿回來的,吵不過人家她就哭,最後尖叫,把所有人嚇跑。

自然而然的,安娜的朋友變少了,幸好她有媽媽,媽媽會教她讀故事書,等她上了小學,放假的時候媽媽會帶她去重慶南路的東方出版社,或是到福州街上的國語日報社,一整天坐在地板上看書,有時候媽媽還會準備午餐、點心,母女兩人就像去遠足那樣,待在書店裡消磨時間。

在安娜小時候的年代裡,少數有錢的家庭會讓小孩到學校繳錢訂味全牛奶和國語日報,買東方出版社出的怪盜亞森羅蘋、神探福爾摩斯,通常一個班級裡這樣的學生不會超過三個,而安娜的養父雖然很有錢,安娜卻沒有訂味全牛奶和國語日報的福氣,若不是因為媽媽和楊老師,她也將和亞森羅蘋、鐘樓怪人、魔法師梅林這類偉大的小說人物無緣。

小學三年級時,安娜換了一個新導師,她的名字叫楊惠琪,當時她大概三十歲,已經有兩個小孩。楊惠琪老師為安娜的班級成立一個圖書室,經費來自班費再加上每個人從家裡帶一本書,雖然圖書室的規模不過是一個一公尺見方的灰色辦公鐵櫃。

楊老師跟大家約定好把書帶到學校那天,安娜很捨不得地捐出了她心愛的格林童話集,不過當她發現居然有人從家裡拿來六法全書、農民曆這種令人尷尬的書,便覺得自己吃了大虧。總之,這個鐵櫃成為安娜人生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因為楊老師指定她當第一任圖書館長,負責保管藏書鐵櫃及借還書事宜。楊老師找安娜做這事,是因為她樂觀地認為多接近書本,可以變化氣質,多讀書可以讓學業進步。

小時候的安娜需要變化氣質嗎?根據我看照片的結果,答案是肯定的,安娜小時候的確一臉笨拙,照相的時候好像鏡頭會咬人,眼神總是很受傷、躲著相機的樣子。媽媽常帶她去書店看書似乎沒有起多大的作用。不過,她的同學們也沒好到那裡,可能是當時大家普遍都很窮苦,沒有餘力打扮做造型,土土的學生制服是適合各種年節喜慶、日常居家、上學及出遊最好的選擇。

收藏圖書的櫃子就放在教室後面打掃用具的旁邊,緊臨櫃子還有一套課桌椅,課桌椅的用途是下課時同學們若要借書還書,安娜便坐在那裡幫大家登記,它是安娜人生第一個辦公室。上課的時候安娜常常分心轉頭看著「她的圖書館」,事實上她很想跟老師說她想換座位,坐在鐵櫃旁邊,這樣她可以把館長職務做得更好,她簡直得意到以為自己當了校長。

一年後那座鐵櫃上又疊上第二個櫃子,藏書的數量也增加將近一倍。矗立在教室後面的鐵櫃讓安娜一生不忘對楊老師的敬意,因為她創辦了全校唯一的班級圖書室,當時,學校甚至沒有圖書館,大部分的學生和家長可能連圖書館生作是圓是扁都沒概念,其它班級的學生都很羡慕他們,卻沒人跟進仿效。

但楊老師在五年級時卻忽然離開學校,這件事始終讓安娜既困惑又難過。她記得當時班上男同學常在私底下取笑楊老師,說她愛穿半透明的衣服,露出奶罩,害學校的男老師眼睛看得都快掉下來了。一開始只是男同學說,後來連女同學也議論紛紛,說楊老師和隔壁班王大福導師很要好,因為楊老師的老公在高雄做生意,經常不在家,楊老師很寂寞,所以紅杏出牆。紅杏出牆,這個成語還是楊老師講武松打虎的故事,順便提到潘金蓮的事蹟時教學生的,大家撿著現學現用。

到底楊老師發生了什麼事,安娜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一天上課鐘已經響完了一陣子,她還蹲在廁所裡拉肚子。當她匆匆跑回教室,走廊已空無一人,這時她看到楊老師從教師辦公室出來,一個人經過操場向校門慢慢走去,雙手抱著紙箱裡面裝了一些私人物品,中途有個空便當盒從箱子掉出來,楊老師蹲下來把箱子放在地上,卻沒有馬上伸手去撿起便當盒,她蹲在原地不動,彷彿那個便當盒很難撿,過了很久,她才重新站起來,繼續往門口走去,校門口停了一部車,似乎在等楊老師。

安娜做了一件事,她急忙衝下樓梯,跑向操場趕到楊老師面前。
「老師謝謝你再見。」安娜強忍噙住眼淚說。因為太緊張,原本要分成兩句說的話一次就講完了。
楊老師微微一笑,她似乎剛哭過。
「你是好孩子。老師會記得你。上課了,趕快回去吧。」
就在安娜轉身要跑回教室,楊惠琪又叫住她,從箱子裡抽出一個深色貼著白色紙標的玻璃瓶。
「這罐可爾必思給你,記得要加開水。」

當時安娜根本不知道可爾必思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名字聽起來很厲害,拿回家媽媽泡給她喝,說是從日本坐船來的高級貨。因為實在太好喝顏色又好看,小時候的安娜因此認定可爾必思和所羅門王的寶藏一樣神祕珍貴,也從此她討厭所有說楊老師壞話的學校同學,還有逼走楊老師的學校;在她心目中,關於學校的正面價值,只有楊惠琪和教室後面放書的鐵櫃。

除了楊老師的影響,安娜因為少女時代就離家,很早就感受到為生存掙扎的痛苦,所以長久以來她便對省錢非常敏感,總是要想盡辦法弄到不用錢的東西,到現在她還是常去超市或大賣場閒晃,因為那裡總是有免費試吃,以前她可以靠這個混到一餐。由於對貧窮的恐懼,加強了安娜愛讀書但不買書的習慣。安娜不只有好幾張公私立圖書館的借書證可以運用,想看剛出版的新書的時候,她就去窩在書店一角看免費的,一次看不完就分成幾次,為了怕忘記,她還會抄下書名和頁數,下回到書店接著看。她常說「人窮腿就短」(顯然是從人窮志短改過來的),意思是出門免不了要花錢,沒錢就儘量別出門,還是躲在家看書打發時間好,而且安娜出門,通常也是為了去圖書館或順便去了圖書館。


在此聲明,安娜的腿一點也不短,
她雖然40歲了,穿起低腰牛仔褲還
是讓身為女兒的我非常羡慕,因為
我完全沒佔到遺傳的便宜。


雖然是因為貪圖省錢,不過安娜還有一個不買書的原因,那就是一本書看完後大約過了三到四天,她就會忘了看過的書寫了什麼,這讓她覺得既然無法長久記住書的內容,又何必花錢擁有它們。有一次她在看一本她讀過我也讀過的沙林傑《麥田捕手》,過了幾天吃晚餐時我故意問她好不好看。

「不好看。那個小孩一直在打電話想找人說話……」
「裡面有講到中央公園的水鴨,還有他跟他妹妹去坐旋轉木馬那段很有趣啊……」我刻意挑這兩個比較細節但又很重要的段落問她。
「水鴨?什麼水鴨跟旋轉木馬?」

對她來說,只要過了期限,就算是她看過的書,也等於是沒看過的新書。雖然她讀的時候很認真,但閱讀方面的記性很差。 

大約四年前當安娜發現自己快四十,她越來越害怕腦子裡的記憶管路有些地方在漏水,她常跟我說她擔心忘性會擴張到其它地方,早晚她會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她可以想像將來我會在我們兩人的脖子上各吊一塊牌子,以免她忘了我是誰。當她注意到自己開始會忘記別人的名字,這種憂慮讓她想到自己的名字可能也會被別人遺忘。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以前一個叫小不點的朋友,於是她問自己小不點的本名叫什麼,結果她坐在沙發上拚命想,就是想不起來,最後只好打電話問阿杰,這件事讓她很沮喪,我回家時她立刻拉住我。

「我叫什麼名字?」安娜表情神經兮兮地問我。
「媽,你瘋了。」
「你說嘛!」
「安娜啊,大家都叫你安娜!因為你每次拿起電話第一句話都是『安那?』」
「不是啦,本名,我的本名。」
我裝作我必須想一下,然後神祕兮兮地,像從記憶的撲克牌堆裡抽出一張牌說:「你叫陳曉林。」


──本文收錄於花柏容《愛貪小便宜的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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