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孩子們】



我到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馬林灣（Maline Bay）潛水時，吃住都在船上，一踏上船去便是八天，整日被藍色的大海環繞，只有在休息時，船才會駛入小小的港灣，而那兒捱著島嶼陸地的邊緣，凹陷進去，所以平靜沒有波浪。

馬林灣因為地處偏遠，陸地上就連道路也沒有，交通往來，都得要靠划獨木舟，走的是海路。下午時分，太陽不再那樣酷熱了，便會看到村民從茂密的樹林中走出來，三三兩兩的，划著小舟出海。他們多半是獨自一人，或是拿著一條細繩垂釣，或是船上載著椰子和幾把香蕉，也不知是打算向誰兜售？反正不管做什麼，他們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更像是趁著傍晚時分出來漫遊，吹吹風，看看海，漫無目的，就這麼安靜地划啊划的，一直到太陽落下，在海上鋪滿了流沙一般的金光，他們才又往島的方向慢慢划回來，爬上岸，把小舟留在樹下，然後又安靜地一一消失在墨綠色的林中了。

每天我站在甲板上，隔著一片碧藍的海水，望著鬱鬱蒼蒼的新幾內亞島，巴不得可以跳下海游過去。一同前來潛水的朋友們多半熱愛大海，對陸地的興趣很有限，好不容易，得了個空檔，德國籍的船長才讓大家上岸。於是我們沿沙灘走著，彷彿見到前方有一條人踏出來的小徑，走過去，便遇見了一個女人，正坐在大樹下用葉片編掃把。她的身旁環繞著幾個孩子，白色的浪花就在他們的腳趾間徘徊，一覆一反，來去不休，而那樹幹低垂下來，幾乎已經伸入大海。

我們微笑向她招呼，便沿著小徑走入森林，逢了幾個村莊和老人，逛了好大一圈之後，終於又回到樹下，女人竟連一支掃把都還沒編成。「效率未免太差了吧，」在竹科上班的同伴們嘖嘖稱奇，「真應該建個工廠，把他們好好組織一下，保證一個下午就能編出上千支掃把來。」

他們看到的是女人手中的掃把，但我看到的卻是孩子。光著屁股的孩子。他繞著女人，應該就是他的母親打轉，咯咯地笑個不停。孩子全身曬到黑亮，肌膚在夕陽之下一閃一閃，彷彿沾滿了海水的結晶。我羨慕那孩子臉上毫無保留的歡笑，因為他的母親是百分之百屬於他的，而不必趕著去工廠打卡。那孩子就是不需要有一千支掃把。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4月號

◎作者簡介
郝譽翔
1969年生。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行政院新聞局優良劇本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洗》、《逆旅》、《初戀安妮》、《幽冥物語》，長篇小說《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散文集《衣櫃裡的祕密旅行》，論著《目連戲中庶民文化之研究》、《情慾世紀末》、《中國儀式劇場之研究》、《大虛構時代》，劇本《松鼠自殺事件》等書。最新作品為《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