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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那些夏天裡我們的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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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ly-ying



某天我弟弟結婚了,喜宴上吵吵鬧鬧的,輪到巡場敬酒了,他還趁新娘換衣服的空檔,拿一副啤牌拉著新娘和男女儐相躲在更衣室裡鋤大弟,勞駕到親家奶奶和我去請。親家老爺就一臉不哭不笑,一聲不哼坐在一旁喝悶酒。

後來我從廁所出來,無意中聽到親家老爺向親家奶奶抱怨:「阿靖就是喜歡他,都不知為什麼。成天古古怪怪、亂七八糟的,連大喜日子都不認真!」

據我所知,這應該是親家老爺對宇明一向的評價了。親家老爺說著說著瞥見我,我只好微笑向他點個頭。

阿靖其實有點像她爸,是個很認真的女孩,今天可是她強悍地守護著她的愛情的結果,臉上的美艷寫著成就的喜悅,但又絕不會忘了大大方方的招呼賓客。宇明這種間歇性一點點的使壞,正好能有效地逗得依人歡心;而他在人際關係上的不著小處,也總是讓阿靖有發揮她能力的機會。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也不知親家老爺是真個不明白,還是不願接受。只是不管他高興不高興,他的掌上明珠就是決意鍾情於我這個「古古怪怪、亂七八糟」的弟弟,親家老爺也只好嘆句「冤孽」了罷。

我們在香港親戚不多,只有半圍檯的人,比起我結婚時,宇明少請了很多人。親戚以外男方的客人便是宇明的舊同學和舊同事,這些人我幾乎全不認識,所以我雖身為他唯一的「家長」,倒也樂得清閑。

老爸現已不知在天涯還是在海角,我們只向親家推說鄉下的親戚有急事,他不能來了。世傑今天賭氣沒有來,也罷,來了想起我們擺酒的時候也不好受——可是很奇怪,關於我結婚那天,唯一浮現我腦海的只是小碧一個人遠遠的,坐在一堆她不認識的嘈吵男人之間,靜心飲我的宴。

散席,我陪新郎新娘親家夾道送客,阿靖穿著蜜色的晚禮服還過來拉我道:「家姐,辛苦你了。」

現在我也是她的家姐了。

看那臉上的紅艷高昂,忽想其實我不過長她兩歲而已,便給她道一句:「加油!」
宇明將和她一起生活,一個未來心理醫生和一個高級公務員,很有點濕布抹地,塵埃落定之象,不過以姐兼母職的我而言,倒也是件令人放心的事。

賓客去盡,宴廳裡一片杯盤狼藉,頹垣敗瓦,一眾男女儐相、兄弟姐妹又吵著要鬧新房。他們倆的朋友我大半不認識,人聲喧鬧也讓我很累,理清一堆雜事,剛好趕上最後一班地鐵。地底亮白風馳電掣的寂靜,總是讓我耳鳴。

折騰了一天,到得家裡連燈都不想開,手袋外套一扔,扯起窄腳長裙便倒坐沙發上,點支菸,透透氣。老爸已去,現在宇明也搬走,老家這個空間便完完全全只屬於我:不會再聽到隔壁房間傳出夜半床上之聲;不會再看到宇明的房間半夜亮著昏黃的燈;也不會再感到老爸半夜咳嗽的振動。用嘴上的菸為老媽點三支香,算是為宇明、阿靖和我親了老媽一下罷。忽覺眼邊有東西在閃滅,一看原是窗外的紅藍黃綠映照進來,射在電視組合櫃的玻璃門後。

那兩瓶沙。

宇明已把所有他要帶走的東西抱走。那天待他和搬運工人都走後,我欲打掃一下那間沾了他十多年氣味的房間。傢俱都遺下,地上還散落了紙張。那些用舊報紙包著的蝴蝶標本,還完完整整地在他床底展翅。一抬頭我才發現他一聲不響地把小碧的沙留在這兒了。

那瓶沙,載著許多我不明白的願望,孤零零地站在四月正午的窗台上,一點一點的礦物在陽光中沉默地閃滅。

我把它捧在手心,如同很久以前捧著小碧的髮。

她沒有出現,我不知道宇明有沒有請她,也不知道他們是否仍有來往,更不知道阿靖知不知道世上有她這個人——平時宇明不提,我當然不敢亂說。

宇明離開之後我把我的那一瓶沙拿出來,陪著他這一瓶,一起棲身於電視組合櫃的玻璃門後。

想起小碧總讓我想起,放學後空空如也的禮堂,操場,或零落的幾隻灰鴿。






那一個長週星期六的下午,放學後我站在小禮堂和校門交接的地方等我弟弟一起回家。放學總是人車沸騰,又是父母又是同學又是老師又是校車又是保母車。等呀等,我弟弟不知哪兒去了,我上去找他班主任,他班主任又已然離去。從教員室下來時,人和車都溜光了,六月下午一點的陽光在操場上正曬著學校建築的影子。

我走到那影子旁邊,那被暴曬的影子那麼大而不合比例地傾斜在我影子的頭上,幾隻灰鴿又停在我的影子上咕咕咕咕地啄磨著什麼,一會兒又拍拍拍拍地飛走了。

那一天我弟弟第一次無故失蹤。

回到家也不見他,嚇得我,書包往地上一扔,功課也沒做,就上街找去。然而站在街上,要轉左轉右我都不知道,始發現我多麼不了解我弟弟,連他有可能去了那兒都不知道。於是在街上亂跑了一個下午,從油麻地到尖沙咀,大小公園、機鋪、圖書館……

剛剛發育的胸部讓我跑起來很不舒服,甚至有點痛。到天色泛黃我找到他時,白色的校服裙已濕得黏在身上,肉色可見;而他,一個人蹲在九龍公園那大沙池旁的草叢中,定睛注視著一群在花叢中飛舞的白蝴蝶,蚊子釘得他臂上腿上大紅包小紅包的,他卻文風不動。

「你今晚幫我抄生字,我今天很多功課,你會害我沒有功課交。」我走到他背後說。
那一年,他四年級,我六年級。我們一起在街市尾那間小學讀書,雖然他在學校總像不認識我一樣。

結果那一晚他真的幫我抄生字。

難得我們倆雖然樣貌不太像,字跡卻像得不得了。像抄詞語這種功課,也不過是用來令我們放學後不能無所事事,老師不會怎樣仔細看,蒙混過關,絕對沒問題。
只是自此以後,我和我弟弟好像總是在暗暗進行著某種追蹤與走避的規條。


第一次失蹤事件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也沒有再無端消失過。不過後來我發現這不過是,我以為的事情——在日間,他確沒有失蹤過。

記得那是我唸中一的時候,有一晚,我半夜做惡夢驚醒,一轉臉卻見宇明從窗口爬進屋內,躡手躡腳地爬到我對面的床上去,而老爸還在他的上格床發出振耳欲聾的聲響。

小時候我們住在北海街靠街市那種九層唐樓的二樓板間房,在六伙同屋住客當中,我們的房間最接近大門,如果他半夜開門出去,那個生銹鐵閘一定會驚醒我們。那時我們的外牆有纏綿牽繫的水管和很多盛開的簷蓬,我猜這是他可以在狹小的空間中來去自如又不驚動爸和我的原因。我沒有哼聲,只是慢慢地留意他。

有一次,他偷偷爬出窗口後,我偷偷走到窗口處看著他。

看他已快爬到一樓,忽然不知怎的一個失手,人便順著水管滑了下去,嚇得我捂住嘴以免叫出聲來把老爸吵醒。幸好他還是扯住了簷蓬邊。後來看他,不知怎的已安然落地,往自己身上拍了兩下又在街上輕快地蹓躂去了。

我看著在一個又一個暗黃街燈裡漸漸消失的弟弟,身上的白背心透出一塊一塊顏色。水管銹跡和血漬混和的夜間飛行,到底是怎樣的世界。


那是十三歲的夏天,悶熱的天氣,老舊的風扇吹拂在黏呼呼的肌膚上,有時半夜難眠,身上總有種恍惚出竅的蕩漾浮躁。一晚某個動作讓我感應到,那樣蕩漾浮躁的來源,那個靈魂的出口,在兩腿間濃密毛髮內,某處。老爸在對面上格床上大打呼嚕,弟弟又夜間飛行去,這個板間房的空間就是我的。



──以上節選自李維怡《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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