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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柏容◎《愛貪小便宜的安娜》_03高中美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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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st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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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ju


當時養父的家是一棟全新的四層透天厝,在距今三十多年前的樹林,當時附近的房子大都還是平房,走在街上一眼望去,那一戶是有錢人家,可說是一目瞭然。

安娜從小就感覺到,她的家分成三層,三層同在一個屋簷下,卻各過各的,彼此不在一塊。住四樓的哥哥明明常在家,卻少看到人;養父住三樓,很少在家,媽媽總是告訴安娜,哥哥爸爸忙。陪著安娜的,總是只有一個媽媽。

小時候的安娜沒想過養父不喜歡她,她只是怕他,也怕哥哥。這種害怕的感覺當時她說不出口,通常也被她忽視了,她記得小時候的她不敢一個人在家,而媽媽總是在她身邊,除了在學校的時間,安娜就像影子般黏著媽媽。直到上中學,媽媽安排她去台中唸一間私立教會學校,安娜才想到是不是養父討厭她,要把她送到越遠越好的地方去。安娜猜對了,也猜錯了。陳淑女說養父沒有討厭她,是媽媽認為安娜長大了,要學習獨立,所以送她去寄宿學校。安娜相信了,因為陳淑女說的她都相信,她也只有媽媽可以相信。

陳淑女其實是在替安娜安排後路,她有一種自己來日不多的預感,很擔心只要她一不在,安娜就會流落街頭。她不相信丈夫會善待安娜,但也不希望讓安娜憎恨養父,所以她不說何新哲的壞話,媽媽種種思前顧後,安娜當然不會知道。

安娜的養父何新哲極度重男輕女,他第一任妻子為他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叫何學明,也就是安娜的哥哥。男孩三歲時她就抛下他們父子跑了,據說何新哲經歷這個挫折,對女人更加不信任。後來陳淑女成為他第二任妻子,幫他照顧第一任妻子留下的男孩,雖然她視男孩為己出,可是已經六歲的何學明知道他的媽媽不是她,有一天他對陳淑女說:等我長大我就要離開,在這之前我不用你管,你不是我媽。

陳淑女從何學明的眼神看到恨意,她知道他的恨有一部分投射在她身上,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大人,有一種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的無動於衷,何學明大概認定他媽會離家出走,和她脫不了關係,無奈的是,陳淑女無法解釋,她自己也不確定,因為她是在男孩媽媽離家前不久認識了何新哲,何學明的猜測也許是真的。她跟何新哲談何學明的事,何新哲只是淡淡地說我會處理,後來陳淑女發現丈夫的處理方式就是帶他去大同水上樂園還有買玩具給他,好像在告訴何學明只要聽爸爸的就行了,其它人怎麼想都無所謂。

陳淑女嫁到何家第二年,因為胃疾容易產生打嗝的症狀,每幾分鐘就打嗝一次,何新哲無法忍受和一隻牛蛙睡在一起,於是和陳淑女分房,從此他便經常不在家,陳淑女雖遍訪中西醫,她體內那隻牛蛙似乎不打算束手就範。

何新哲想必後悔自己娶了一隻牛蛙,加上得知陳淑女無法生育,對妻子的態度變得冷漠,陳淑女也責怪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她心想自己生不出來便領養一個女兒,丈夫一開始堅決反對,過了一陣子他態度軟化同意讓陳淑女收養。對於丈夫的讓步陳淑女心裡有數,她相信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她了解何新哲根本不想要一個領養回來的小孩,更別說是女兒。他是個自視很高的人,覺得自己一定會有一番作為,在他的設想中,最少要有三個兒子,這樣起碼有一兩個會像他這麼優秀,繼承他的成功,但是陳淑女很想要有個女兒,何新哲所以會妥協,答應讓陳淑女領養,只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

再回到陳淑女在美容院倒下那一幕。安娜完全不知道媽媽在美容院昏倒,被美容院老板麗香送到醫院,她一晚都在等媽媽,卻等到麗香。麗香跑到她家本來要找何新哲,卻遇見安娜,於是她先把安娜帶去醫院。

安娜長大後從麗香得知,安娜媽媽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曾不斷地囈語著「我不能倒,我倒了曉林怎麼辦……」。陳淑女深信,只要她一死,安娜極可能立刻無容身之處,所以她不准自己死,用意志力和癌症對抗了好幾年,然而到了死前,她卻已認不得安娜。

陳淑女得了胃癌,那真是一場漫長痛苦的掙扎,弄到最後她的頭髮因為不斷化療全掉光了,整個人像一具死白的蠟像,安娜看在眼裡,有時真希望媽媽快點死掉,但她又捨不得媽媽走,直到安娜十九歲,媽媽好像知道安娜已經是可以照顧自己的大人了,終於在那一年永遠閉上眼睛,安娜很高興她可以休息了。


自從媽媽生病住院後,安娜便開始自責,並且把這種心情帶到學校宿舍。她沒什麼心情在課業上,只是頑固地數日子,星期四一到,她便開始以一節課為單位倒數星期五離校時間的到來,星期假日她都待在醫院陪媽媽,她不想回家,沒有媽媽的家,不像是她的家。尤其是當她發現媽媽生了重病,何新哲竟把女人帶回家。

即使在知道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養女的情況下,安娜對於何新哲還有一種尊敬的心情,因為他原本是個高中數學老師,而安娜對老師是很崇拜的,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何新哲在當老師的時候就在家招收學生補習,後來他發現搞補習比當老師好賺太多,索性辭去教職,跑到台北南陽街補習班當專任老師,他打算在那裡學到一些經營管理,幾年之後有一天他路過台北橋下延平北路,觀察到那一帶總是擠滿從台北縣過橋到台北上課的學生或反方向下課回家的學生,地點很適合開補習班。於是何新哲在橋邊找了一棟兩層高的房子,並且在樓頂豎起又高又大的招牌,確保無論是進城或出城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的「巨大補習班」。果然,他靠著補習班發了大財,還成了補習界升高中數學名師,為了確保補習班的高升學率,他採取軍事化管理,國四重考班男學生一律理三分頭,女生的髮根必須在耳垂上方兩公分,每天上課前、中午吃飯和傍晚放學後要在補習班前集合排隊唱軍歌、作體操,很多家長來參觀時看到這樣的紀律排場都很放心,不會擔心他們的小孩去補習時學壞,這樣的家長越來越多,結果安娜的養父買下隔壁棟房子,讓更多的家長安心。

何新哲發了大財對陳淑女及安娜來說沒有任何好處,他的錢都在自己的口袋,一部分拿去放別的女人的口袋。唯一得到好處的是何學明,何新哲幫他準備一筆留學基金,但是何學明考上台大獸醫系時,一直期待有個醫生兒子的何新哲相當失望,原本認定何學明應該會上台大醫學系的,卻沒想到他只考到什麼獸醫系,何新哲看待獸醫系就像次級品、冒牌貨,當同事、鄰居恭喜他有個醫生兒子,他不但沒有高興的感覺,還認為別人是在嘲諷他。

何新哲要求兒子重考,但何學明斷然拒絕,父子為此大吵一架,因為何新哲發現他兒子不是沒能力考上醫學系,而是他的志願表第一志願填的竟是獸醫系,這下他更生氣,而何學明居然告訴他,他只想讀獸醫。養父諷刺地說,難道你要去非洲行醫嗎,那裡野獸倒是不少。何學明回答:去非洲不錯,至少動物好相處。何新哲從此放棄這個兒子,他認為這小孩思想偏差,沒出息,管不動。

數年後,何學明告訴爸爸要出國讀書的決定時,何新哲完全不提留學基金的事,只答應可以借錢給他,何學明也很乾脆說:沒問題,他會還。結果何學明出國以後,唯一和家裡聯絡的一次,是他寫信給何新哲。在信中,何學明說他討厭這個家,自從懂事以後,他就發現媽媽離開爸爸是對的,他只恨媽媽為什麼沒有帶他一起走,他這一輩子都在準備逃離這個家,而他終於成功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何新哲。最後何學明說:
「為了報復你對我的小氣,我不打算還你錢!而且希望我這輩子再也不用看到你,如果你因為憤怒而想找我,在此提醒你,我手上有你誘拐未成年少女的證據,而且我打算讓你住院的老婆也擁有它們。」


安娜沒看過那些所謂的證據,她倒是親眼目睹了。有一天安娜從醫院回家幫媽媽拿換洗衣物,原本打算順便洗個澡,但她卻躺在媽媽的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她聞到一股煮泡麵的味道,起床走到廚房找水喝,看見廚房裡有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背對她站在瓦斯爐前煮食,她上半身穿著白色長袖襯衫制服,下半身裸露雙腿,襯衫下半截隱隱透著紅色內褲,女孩驚訝地發現身後有人,但馬上恢復一種和她年紀不太搭的從容自信,說話的口氣像上台參加朗誦比賽,速度不快不慢,語調四平八穩。

「你好,你是何老師的女兒嗎?我是何老師的朋友。」女孩說。

朋友?安娜不知所措的看著女孩,她第一個感覺是困惑,因為她一直想著朋友的意思,同時她忍住想笑的衝動,也是因為朋友這個字害的,她心想養父真厲害,女朋友長得好看又年輕,有跟媽媽一樣大的眼睛,但女孩臉色紅潤笑起來又甜,全身上下看起來像銀絲捲白白軟軟很好吃,而媽媽不但很久沒笑了,還躺在病床上日漸枯萎;一想到媽媽,她腦子裡像有一台洗衣機開始運轉,女孩脫掉的裙子、紅色內褲被丟進洗衣槽,連同朋友、學生、不倫師生戀、外遇、通姦這些社會新聞常見的字彙在水流漩渦裡不停打轉。安娜傻傻的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情不自禁地幻想養父和女孩在床上火熱抱在一起的情景,她還想到若是媽媽知道那就慘了,正當安娜左思右想,那女孩匆匆端著碗走過她面前,似乎想趕快逃走。

「你煮泡麵嗎?」安娜突然問女孩,她聞到統一肉燥麵加蛋的油葱香味。
女孩盯著她,不明安娜的用意,但還是點點頭。
「泡麵是你買的?」安娜問。
女孩搖頭,她說櫥櫃拿的。
安娜心想:我的泡麵被吃掉了,我的泡麵被吃掉了……她像個故障的機器人反覆在心裡叫著,我的泡麵被吃掉了……

女孩匆匆上樓去,安娜知道養父一定在樓上,躺在床上等著吃她的泡麵。安娜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她的臉因為憤怒而充血泛紅扭曲,她自己知道,這時的她最好別看到鏡子,她快速收拾媽媽和自己的衣物,塞進包包裡,全身禁不住發抖地跑下樓,突然在二樓梯間急煞停住,回頭對著爸爸和高中女生所在的樓上發瘋似大叫:
「狗男女,偷吃我的泡麵,不要臉~」
接著她拚命跑,全速遠離何新哲高聳偉立的樓房,她怕何新哲追出來打她,她知道他會。


中學時代的安娜,生活重心就是在醫院照顧媽媽,她有時希望媽媽永遠不要出院,因為醫院病房雖然狹小又陰暗,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藥水和糞便的氣味,但那裡只有她和媽媽,反而有家的感覺。後來陳淑女說不想回家要去住療養院,安娜的反應是高興的,但是那種高興並不完整,摻有別的成份,這表示她們母女被高中美少女趕出家門了。

陳淑女早就知道何新哲在外面養女人,安娜不敢告訴媽媽家裡有一個高中美少女入侵,但陳淑女卻收到何學明收集的證據,她跟安娜說:我這部中古車壞了,爸爸換部新車也沒什麼錯。當安娜告訴她,爸爸的新歡年紀小到和自己差不多,媽媽笑著說:那就是他賺到了,走了一個老病的,換來一個幼小的。安娜一直記得媽媽的笑,帶有一種古怪的意味,後來她才知道,那是絕望。

陳淑女只記掛著安娜以後該怎麼辦,其它的事她不在乎,反正她的人生已經是無法塗改的錯誤,只有領養安娜是做對了,她得想辦法保護她唯一做對的事。她和何新哲談判,想搬到療養院度過餘生,對於他把小女友帶回家的事,她不會鬧,要她簽離婚也沒問題,但她要一筆錢,她為安娜要這一筆錢。安娜的養父什麼也沒說,爽快答應條件,這一部分須感謝何學明的恐嚇。

陳淑女有時會想到何學明,安娜偶而也會想起他還有一個哥哥,但他完全拒絕安娜和安娜的媽媽。按照陳淑女的看法,何學明討厭所有人,正確地說,他討厭人類。陳淑女記得他小時候有一次從報上得知馬戲團的斑馬受傷了,被送到台大獸醫院治療,便要爸爸帶他去看斑馬,之後便常常自己坐巴士跑去舟山路台大獸醫院看受傷的動物,對一個小孩來說,從樹林到台大公館,絕對稱得上路途遙遠,但何學明卻完全不怕。有一次他回家還很得意跟爸爸說,他看到整隻鯨魚的骨骸,放在一個很暗的房子裡,骨頭白得好像發出微光,但何新哲卻好像沒聽到,繼續看他的報紙,因為那不是他關心的事情。當時陳淑女也在場,她看丈夫不搭話,就順著鯨魚的話題想和哥哥說話,但哥哥卻說:我討厭你,我討厭人類。

安娜抱著想念媽媽的心情活下去,在學校,每次放假她就迫不及待離開學校,坐很久的車,到位於台北八里的療養院陪媽媽,陳淑女所以選擇去八里,是因為當時有一部公車起點是樹林,終站是八里,她想去一個離樹林遠一點的地方,於是想到八里。

剛搬到八里療養院時,心情轉變的關係,安娜覺得媽媽比較開心,精神狀況的時候,安娜會推著輪椅帶她到療養院附近走一走。有幾次她們甚至到八里海水浴場,陳淑女喜歡那裡,因為一進入海水浴場,門口有一個巨大醒目的BALI水泥塑像矗立著,讓她產生到了異國的錯覺,還開玩笑說這輩子終於去過巴黎。到療養院第二年,媽媽病情急遽惡化,只能躺在床上,常常用一種迷惑的眼神看著她,但安娜沒辦法問她,因為長期的插管,媽媽已經不能說話,只能靠肢體手勢溝通,不只如此,她漸漸退化了,只剩下對基本生理需求的反應,安娜覺得媽媽可能已忘了她是誰,不過奇妙的是,媽媽由於每個星期都看到安娜,似乎漸漸地把安娜當成一個新朋友。對安娜來說,媽媽消失了,雖然還活著,而她也消失了,變成另一個人。

──本文收錄於花柏容《愛貪小便宜的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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