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愛貪小便宜,我早就跳河了。」安娜老是這麼說。
安娜是我媽,本名陳曉林。她已經活了超過四十個年頭,就像每一個現在還活著的人,都曾在求生、尋死之間擺盪。
在安娜的人生旅程中,曾有過多次尋死的念頭,不過每一次她痛苦得想死的時候,愛貪小便宜的個性就會妨礙她越過一死百了的那條線。
安娜第一次想到死,是在小學畢業準備升中學開學前一個月,收到入學通知的時候,時為1981年夏天,安娜13歲,戴安娜王妃才剛嫁給查爾斯,哥倫比亞號太空梭第一次升空。
戴安娜嫁給王子
哥倫比亞去了太空又回來
我不過是去上個中學
卻要一頭長髮落地
這幾句話寫在安娜一本食譜筆記的某一頁空白處,那是六年後她十九歲時住在新北投趙老太太家那段時間,有一天憶起那年夏天所記下的感受。
忘了在那本書讀過,痛苦是幽默的好夥伴。對我來說,安娜的字句中隱含了一種莫名的幽默感,意思是說有人麻雀變成鳳凰,有人做了遠征太空的壯舉,我只是去當個平凡的中學生,為什麼要剪掉我心愛的頭髮,讓我承受要命的痛苦代價?
安娜的入學通知單附了一張學生服裝儀容標準,裡面詳述了對入學新生在服裝及髮型、鞋子款式甚至襪子長短顏色等穿著的規定,學校很盡職的以圖文說明諸如裙子不能高於膝蓋、髮際必須高於耳垂一公分等等校規。
當時的安娜擁有一頭人人稱羨的長髮,媽媽陳淑女每天都會幫忙梳理它們,她雙手抓著那張以藍色油墨印在粗糙紙上的服裝儀容標準的時候,就像預視到一場即將在她漫長的中學生活展開的惡夢般,想像著自己剪了髮際高於耳垂一公分的學生頭,後腦勻露出一片青白頭皮的醜樣,她產生了不想再活下去的念頭,接下來幾天她悶悶不樂,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覺得自己就像快爆炸的火山。終於到了媽媽陳淑女拖著她到美容院那天,媽媽和美容院老板麗香合力把她綁在椅子上,安娜一看到麗香手上的剪刀張嘴向她的長髮靠過來,開始拚命甩頭掙扎,並且發出高頻尖叫,那種聲音讓在場每個人都想掩住耳朵奪門而出。高頻尖叫是安娜小時候特有、令人喪膽的致命武器,那次是她最後一次使用,中學以後再也沒用過,安娜似乎在美容院那一役把額定存量都用光了,從此失去這種令人害怕又討厭的超能力。不過安娜對於自己後來之所以不再愛尖叫的解釋,她的說法是中學以後她變成熟了,因此不再用這種小孩技倆。
但是任性卻沒變
當時在美容院洗頭燙髮的客人或純粹串門子的鄰居,為了逃避安娜恐佈的尖叫聲紛紛跑出美容院,他們從來沒遇過這種場面,看著安娜長大的麗香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她的耳膜又很厚實,但她也恨不得想拿棍子把安娜敲昏。安娜的媽媽冒著駭人的尖叫聲耐住性子試著安撫任性的女兒,安娜卻像一具壞掉的尖叫機器,誰也沒辦法把她關掉,就在屋子內外的大人們都不知所措或者很想去撞牆的時候,尖叫聲猝然而止,包括安娜的媽媽,大家正慶幸空襲警報終於解除了,卻發現安娜暈了過去。
被安娜搞得精疲力盡的陳淑女,原本癱在一張椅子上喘氣,臉色蒼白的像陰雨天的白牆,透著灰沈發紫的黯氣。她看見女兒暈了,情急下拿起噴霧器對著安娜的臉噴水想把她弄醒,麗香卻阻止她。麗香說沒事,機不可失,她用最快速度幫她剪好。
安娜醒來,看到鏡中的自己,留了多年的長髮不可挽回地變成像把馬桶蓋套在自己頭上的學生頭,安娜對著鏡子不發一語的落下兩串淚泉,完全不能接受事實,立刻又昏了過去。這件事被麗香拿來笑了好幾年,街坊鄰居無人不知,從來沒有人會因為剪頭髮而昏過去,但對安娜來說,這件事差點要了她的小命。
第二次醒來,安娜立刻賭氣地跑出美容院,那時候對她來說,全世界都變成她的仇人,仇人名單上有麗香、媽媽、店裡的客人以及所有和那張通知單有關的人,她一直跑,最後跑到河邊一座連接樹林和土城的橋中間才停下來,她站在護欄前望著下面的大漢溪,決定不想活了,斬釘截鐵的,於是她躍身攀越護欄,危危的站在寬度不及一個大人腳掌的橋緣,雙手反身勾住護欄,垂頭望著水色深如巧克力可以聞到養豬場惡臭氣味的河水,心裡不斷呼喊著:「我要跳下去。」
就在這時候,遠方傳來熟悉的冰淇淋小販叫賣聲,安娜循聲轉過頭,看到賣冰淇淋的伯伯正吃力地踩著三輪車上了陸橋,猴子伯伯來了,安娜心裡歡呼了起來,這一刻,一根甜筒上面有三球冰淇淋的畫面趕走了尋死的念頭,她伸手到裙子口袋裡摸索,找到一個一元銅板,高興得不得了,決定先買冰淇淋再說,因為猴子伯伯平均三天才會經過她們家附近一次,錯過了就得等好幾天。猴子伯伯因為長得像猴子,有一對招風耳,加上手長腳短,所以被安娜叫猴子伯伯,他每次看到安娜都會翻動耳朵表演大象搧風趕蒼蠅,安娜最喜歡跟他買冰淇淋,因為可以多拗到一兩顆,由於猴子伯伯的出現在她腦中產生了可以多賺到一顆冰淇淋的訊號,安娜立刻忘了投身大漢溪的計畫,她橫越跑過橋面,直直向冰淇淋天堂奔去。
這就是安娜人生的基調,每當出現令她難以承受的壓力,總有一個無關緊要的念頭分散她對原本那個巨大壓力的注意力,並且讓它煙消雲散,就像阿基里斯的腳踝,安娜的壓力敵人也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弱點。
其實我可以理解安娜的心情,四年前的二○○五年我曾考上一間私立高中,雖然事先知道那所學校不怎麼樣,可是因為自己成績太差,實在不能挑剔什麼,不過等我上網搜尋一下學校資料,我卻嚇呆了,女生制服的裙子竟然長到拖地,感覺就像下半身套著蚊帳,即使在裙子裡加穿一件長褲或藏一根棒球棍也不會被發現,剎那間我想像自己未來三年將變成青春電影裡面那種站在暴走族後面的馬子之類的人物,也許裙子裡還藏了一根狼牙棒……這個畫面把我嚇到,讓我好好地後悔之前沒有認真準備考試。所以我去跟安娜說我沒辦法讀那個學校,安娜聽了裙子的事,她比我還訝異。
「有這種學校?」
「不要懷疑。」
「決定作這種制服的人,腦筋在想什麼呢?」
「哪知,故意整人吧!」
安娜支持我,所以我決定重考,為此我鬆了一口氣。每次我們兩個人去看電影也會這麼做,不小心遇到爛片,就毫不猶豫從戲院走出來,決不浪費時間。
叫我穿那種裙子上學,我會想自殺或殺人。
──本文收錄於花柏容《愛貪小便宜的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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