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再見,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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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聯合文學》上的鄰居,每期專欄貼著我的專欄出現的舒國治,不曉得還記不記得這麼一回事?1978年十月初,當時離三十歲都尚頗有一段距離的年輕舒國治,參加了一場聚會。聚會上聊到了胡金銓的《迎春閣風波》,胡金銓透露了拍片背後的祕辛,照原本的設計,電影中不可一世的王爺沒有經過打鬥,就被害死了。為的是「點明出這樣精明的人,卻死得那樣容易,那樣荒謬的生命,我感覺就應如此。但,你能說什麼呢?買片子的老兄們不滿意,他們要開打!兩方面商量了許久,還是決定開打的好!只好如此,沒辦法,我感覺那沒頭的打一場,非常不好。」
聽完胡金銓這段話,舒國治開口了,緊張兮兮地問:「可不可以再拍一段,應該另拍一段的好。」
胡導的回答很平淡,也很世故,他說:「重拍?當然也可以,也得多花一些錢就是了。不過,我想想也就算了,人的精力和堅持有時就是那麼一回事。」然後胡導睜大了眼睛,直望著舒國治。一座沉默,大家感覺到有些事就是那麼簡單,簡單到讓人無法抗議,甚至無法多置一詞。
很可能舒國治自己都忘掉了的事,我為什麼會知道,還知道得如此詳細?因為《山客集》裡有一篇附錄,標題是「赤手屠龍千載事」,就是這場盛會的紀錄。雖然是「附錄」,這篇文章卻在書中占了最大篇幅,幾乎有全書的三分之一那麼長。長到連舒國治問話時的緊張,胡金銓回答後大家頗為無奈的沉默反應都記錄進去。
我很好奇舒國治為什麼會緊張?因為面對胡金銓這位華人電影圈大師級的人物?因為他的問題,多少帶有對大師的質疑意味?還是單純只是因為那個場面實在浩大驚人,讓舒國治感受到自己的年輕與相對稚嫩?
最後這個原因,最容易理解。看看在場有些什麼人吧!除了以《俠女》一片拿下坎城影展綜合技術大獎後第一次再到台北的胡金銓之外,有這場聚會的東道主,當時《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以及但漢章、亮軒、王曉祥、陳映真、舒凡、阮義忠、王禎和、汪瑩、羅龍治、簡瑞甫、陳曉林、唐文標、黃建業、王墨林、胡耀恆、吳靜吉、張照堂、蘇念秋……每一個都是當時台灣文化圈的大名字。
依照〈赤手屠龍千載事〉上的紀錄,從中午談到天黑的聚會中,舒國治就只講了那麼一句話。話講得較多的,除了主客胡金銓之外,則是唐文標、陳曉林、王曉祥、亮軒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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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龍門陣中,第一個提問的是個性直率衝動的唐文標。用他的廣東國語開門見山說:「我是多疑心的」。他指的「多疑心」,其實意思是充滿批判意識。他不客氣地批判胡金銓拍太多古裝片了。「我感到我國電影與我們民眾的日常生活,脫節已極。……確實,幾十年國家動亂,普遍的藝術貧血已成為死症。我認為不妨拍一些引起我們關心的問題,沒有必要,歷史片不如不拍。你認為拍些現代時裝片如何?」
拍了很多古裝片的胡金銓,聽到老友這樣的意見,「不禁有點苦笑起來」。他很誠懇地回答:「我拍的是電影,甚至我所顧到的僅是形象那組真實,不是大道理。……電影是件很費錢的事,我們不能不著眼在市場上面。再說,拍給幾個人看的電影那又何必呢?談談不就夠了嗎!……你知道我拍了一個抗日愛國片《大地兒女》,到處被剪得一塌糊塗,沒甚好看頭啦,且賠得很慘,我一想這不行啦,要拍一些賺錢的片,否則就沒有人投資,就要改行了。因此拍了一齣《大醉俠》,還算可以,後來跟著拍武俠片,便一直這樣了。……其實,古裝片已和時裝片毫無分別,我找故事跟其他電影同好不很一樣,我找故事以它最適宜拍『電影』為原則,……我個人是找那些最容易拿形象來表現的故事。」
這段一問一答,就決定了這場聚會談話的基調。表面上大家談得很多、幾乎少有冷場,然而實質上,真正有交集的時候很少。台北的朋友,包括舒國治,關心的都是社會與文化意義的問題,拍這樣電影有何意義、這樣拍而不那樣拍有何意義差別、這個好因為有意義、那個不好因為沒有意義……但胡導卻都是從「電影本位」來回答的,電影這樣好看,那樣吸引人,這樣會有效果,那樣走不通。電影是花錢的,電影要考慮各地市場的要求與禁忌,電影有技術與資金上的現實問題。
台北朋友的問法,如此理想化,正反映了七○年代後期台灣的文化熱潮,文化、藝術既是實踐理想的管道,也是發展、表現自我的工具,更是介入社會、改革社會的手段。顯然長期居住在香港,每天活在製片拍片工作中的胡導,不可能用這種角度來看待電影,電影不是藝術形式中的一種,電影就是電影,電影有自己的一套規則、邏輯,不照電影的規則、邏輯來,就是拍不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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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中到大學,我不知道將這篇紀錄讀了多少次,從中間得到另外一種「電影啟蒙」。台北發問的人抱持的態度,是我熟悉的,那也是我剛開始認真些看電影時,習以為常的基本觀念。然而胡金銓不厭其煩地解釋電影現實面過程,讓我第一次接觸了「電影本位」的思考。
當然沒有辦法一下子就吸收「電影本位」的立場,但我逐漸開始察覺電影各種視覺元素的組構道理,開始認知一個畫面背後所需的條件,不再只是問:「這電影說了什麼?」
有意思的是,反覆看這篇紀錄,看到後來我反而對收錄這篇紀錄的書,非常陌生。沒有將書拿在手上,我甚至說不出來這本書到底還有什麼其他內容。
老實說,會有這種反應,不能怪我,書本身也要負很大責任。當時會買這本書,主要因為封面上大字寫著:「山客集=胡金銓+鍾玲」,書出版的時間,正是胡金銓兩部新片《山中傳奇》和《空山靈雨》在台灣高調上映,衝著「胡金銓」名字就買了。
回家一看才發現,書裡面只有一篇十六頁的〈旅韓雜記〉出於胡金銓手筆,其他通通都是鍾玲寫的。而且就連鍾玲的文章,都看得出來是勉強雜湊的。有她隨胡金銓拍片、走影展的心得散文,有幾位朋友的側記,有應酬文章,有關於「寒山詩」的論文,甚至還有一篇小說!這樣的內容,真不知叫人從何讀起。
大概可以想像還原這本書的來歷。本來應該是鍾玲的文集,但既然鍾玲有那麼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出版社就想到了拿胡金銓名聲來當賣點的念頭,硬將胡金銓掛成了頭牌作者。胡金銓也樂得利用機會拉抬、討好夫人吧!
出版社或許稍有心虛之感,在封底的介紹文中,講了三段胡金銓,最後留了短短兩句:「小胡情有獨鍾,喜歡挾內人以自重。她有了他,他有了家,有了不再流落,有了空山靈雨般的鍾玲。」
算是在提醒讀者:這是「小胡」用來突顯「內人」的私心產物,不是本正常意義下兩人「合著」的書?
剛打開書來看時,我相信我一定有過感覺受騙的憤憤,不過因為有那篇附錄,因為那篇附錄如此豐富、如此精采,以至於我甚至完全忘掉了自己有過的憤憤。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4月號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現任《新新聞》周刊副社長兼總主筆。曾獲聯合報小說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文學文化評論集等三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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