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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正惠◎魯迅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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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專輯│我想了解你所有的一切】


魯迅公認是中國現代文學最偉大的作家,具有廣泛的國際聲譽。但是,要向台灣讀者介紹魯迅的成就卻異常的艱難,他的作品在台灣遭到嚴厲禁讀長達三十七年之久。對台灣文化界來說,魯迅目前還是一個頗為陌生的領域,沒有什麼可以談論的基礎。
台灣文學界所謂的專家,主要受夏志清影響,對魯迅還有一種難以破除的偏見。他們從「形式」著眼,認為魯迅只寫了兩本短篇小說集,也不過就二十五篇,一部長篇也沒有;此外還有一本散文集《朝花夕拾》、一本散文詩集《野草》,就說這些作品裡有不少精品、傑作,哪能就算是大作家呢?何況還要稱他「偉大」或「巨人」?這不過都是共產黨的造神運動的成果罷了。在他們眼中,魯迅的十四本雜文集根本不算什麼。

大陸有一種知識分子恰好有相反的看法。他們認為,是共產黨利用了魯迅在文化界的廣泛聲譽,並且在解釋上把魯迅狹窄化了。魯迅的精神遠遠超過共產黨的教條,而且可以反過來反對共產黨的教條。

對我的魯迅觀產生重大衝擊的,還有來自日本學者的觀點。從竹內好以降的魯迅專家,包括丸山昇、木山英雄、伊藤虎丸、丸尾常喜等人,談起魯迅來,幾乎是畢恭畢敬,好像面對一位現代的東方聖人。

那麼,要怎麼樣說明魯迅作為一個作家的獨特品質呢?我想先從自己的閱讀經驗談起。1970年代,我曾偷偷影印了一本相當份量的魯迅雜文選集,卻並沒有帶來多少閱讀的樂趣,有一些篇章還似懂非懂。九○年代初我買到魯迅全集,不久之後,我陷入一種精神困境中,主要因為我的政治立場在台灣成為絕對少數。這時候,我才發現魯迅的作品成為我最大的安慰之一。魯迅的某些作品充滿了絕望,讀的時候引發自己強烈的共鳴。這我早已很清楚,因為魯迅的陰暗面是眾所公認的。然而,奇怪的是,這樣的文學並不導致全然的悲觀,並不使我喪氣,以至於失去了鬥志。相反,閱讀時感到一種絕望的快感,讀了以後卻能慢慢的堅韌起來。這是一種非常奇異的感受。你很難想像,「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樣的句子會產生啟示作用,讓你更勇敢的面對現實。我認為,從活著的人的角度來看,魯迅的作品讓我們領會到,不論面對如何的艱難,你都不可以自欺,以為自己已忍受不了,沒那麼回事。說自己忍受不了,那是弱者的行為。汪暉一本論魯迅的專書,書名叫《反抗絕望》,這書名起得很好,我以為,就人生態度而言,「反抗絕望」正是魯迅精神對人的啟示之處。

以上是就個人的命運而言,但魯迅絕不只是關心個人命運的作家。魯迅去世的時候,就被稱為「民族魂」,他是中國面對亡國之禍時最堅韌的戰士。這看起來很奇怪,最悲觀的作家怎麼會成為最堅韌的戰士?

讀魯迅的小說,開始你會感到陰冷。譬如祥林嫂,那麼一個健康而勤快的農婦,怎麼會在習俗的偏見與眾人的冷酷之中淪為乞丐,最後死得不明不白。在〈藥〉裡,一個愛國志士為國犧牲的鮮血,卻被患肺癆病的人蘸到饅頭上拿來當祕方吃。一個農村無產者的阿Q,其實是很有勞動能力的,卻在眾人的藐視和自己的自欺之中莫名其妙的成為別人的替死鬼。看起來中國社會已完全缺乏人性,只會把活活的人變成殭屍,連一點「生」的氣息都沒有。

魯迅就像其他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一樣,不憚以最犀利的筆觸揭發中國文化的陰冷而缺乏人性的一面。但魯迅卻還是一個最熾熱的愛國者,這看起來是相當矛盾的。

如果拿胡適和周作人來跟魯迅比,就可以看出魯迅的偉大。胡適極其單純的嚮往西方文化(特別是美國文化)的一切,認為只要承認自己一切不如人,只要好好的跟人家學習,中國就有救。周作人跟魯迅一樣,對中國傳統社會徹底絕望,以至於完全喪失了民族自信心,最後竟然不認為抵抗會產生什麼作用,寧可當侵略者的順民而不肯有一絲一毫的自我犧牲。

魯迅還有一點跟許多愛國之士非常不一樣,他很少批評外國侵略者,而只批評自己的民族。並不是說,他絲毫不具備對侵略者的痛恨,這一點他絲毫不弱於人。但民族的恥辱感更讓他痛心。他似乎認為,與其痛恨別人,不如痛恨自己──與其痛恨常常欺凌自己的強者,不如痛恨自己為什麼始終是「孱頭」、「歪種」。魯迅痛恨自己民族的不長進,具有一種熱騰騰的血氣,他知道,只有這種血氣凝結成一種百折不回的鬥志,中國才能找到重生之道。只會欣羨人家,只會藐視自己,最後就是自輕自賤,向強者低頭。

魯迅勸中國青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青年最要緊的是『行』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在最惡劣的環境下,勇敢的面對現實,確確實實的「活」著,不自欺,魯迅認為是頭等大事。只怪罪別人欺凌自己,或者一直扛著祖宗的神主牌來自我炫耀,自我滿足,都是標準的阿Q,不是自救之道。

魯迅同時倡導「拿來主義」,外國的一切東西都可以拿過來,這不是說,外國東西一切都好,拿來就用,而是「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要使自己成為這些東西的「新主人」,而不是成為這些外國東西的奴隸,什麼都好,什麼都跟。要「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這樣才能成為外國東西的「新主人」,也才能使自己成為「新人」。

簡單的說,魯迅既不要中國青年成為祖宗的奴隸,也不要中國青年成為外國東西的奴隸。一個民族跌到了深淵,如果不能勇敢的站立起來,再怎麼祈求祖宗的保佑,再怎麼痛罵侵略者的沒有人性,都是沒有用的。一切只能靠自己。這就是魯迅的血氣,因此他不憚於以最嚴苛的態度自我批評,他的自我批評絕不是自我輕賤,為的是拜倒於外國侵略者的腳下,像周作人那樣;或者像現在某些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竟然認為中國只有讓外國徹底殖民,才能現代化。

就因為看到了這一點,中國人才會說,魯迅一身沒有媚骨,或者魯迅一身都是傲骨。是這種傲骨,使得中國人能夠從萬劫不復中重生。縱觀中國現代文學,魯迅這種精神對中國青年起了最大的啟示作用,而且沒人能夠跟他比肩,因此他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唯一的宗師。

戰敗的日本人驚異於中國人終於「站起來了」,才恍然醒悟魯迅的偉大。魯迅表面強烈的自我批判精神,其實正是對西方文明最堅強的抵抗,他的拿來主義最終證明,中國可以找到一條特異的自救之道。相反的,日本人表面上是西方的模範生,最終只不過成為西方的模仿品,連它的「大東亞共榮圈」,也不過是西方殖民帝國主義拙劣的二等貨。最令人不堪的是,它竟成了它最主要的敵人美國在亞洲的伙伴,成為美國在亞洲的「大管家」。「脫亞入歐」的結果是,日本成為美國最重要的伙伴,但誰都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人。

魯迅坎坷的一生也是他始終艱苦奮鬥的一生,他的痛苦與他的勇於戰鬥,終於證明了他不凡的智慧。中國終於重新站立於世界之中,他有一份不容抹煞的貢獻,這就是他的偉大成就之一。

但魯迅也絕不只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他一生的許多行為和全部作品都可以作為證明。在他決心從事於文學之初,他從翻譯外國文學作品起步。他翻譯的重點是東歐弱小民族的文學,而不是居於世界文學潮流之首的西歐文學。一方面,他認為,同屬被壓迫、被侵略的民族,它們的文學才跟中國有切身的關係,一方面他廣泛同情世界上所有被壓迫民族的民眾。

弱國民族主義的基礎是,在帝國主義的侵略下,絕大部分弱小的民眾都陷入深淵之中,只有少數掌握政治、經濟大權的人才可能跟侵略者合作而從中奪取更大利益,這一點魯迅是非常清楚的。魯迅在小說中不論把中國的農民描寫得多麼愚昧,卻永遠不失同情之心。就像那個被他從頭到尾嘲笑的阿Q,因為他始終被人所欺凌,魯迅還是同情的。這篇小說翻譯成法文,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 1866-1944)讀了以後非常感動,因為羅曼.羅蘭領會到了魯迅對弱小者的憐憫。捷克的普實克(Jaroslav Prusek, 1906-1980)也能感受到魯迅作品中的這種情懷,不久就譯成了捷克文出版。當他跟魯迅談到版稅時,魯迅回答,人家翻譯他的作品,他向來是不拿版稅的。魯迅的文學事業是全世界性的,是屬於被侵略民族的人民大眾共同攜手反抗帝國主義侵略者這一大事業中的一環,這一點魯迅也是很清楚的。

西方近代文明的輝煌成就是不容否認的,但西方國家挾帶著這種文明的力量,肆意侵占人家的土地(最高紀錄是地球陸地的83%)、奴隸人家的民眾、掠奪人家的資源,由此所造成的有史以來人類最大的災難,這一點,西方國家從來不肯承認,即使西方開明、進步的知識分子,也沒有多少人敢於正視。當我們談論世界近、現代文學,從西方的觀點談論它的成就,或者從非西方觀點來談論它的成就,其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當西方國家開始向世界各地進行掠奪時,世界各地的民眾從來就沒有停止反抗過,而反抗行動中就包含了反抗的文學。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在西方近代資本主義帝國主義興起後,全世界的民眾如何反抗他們、這些反抗如何表現在文學上,那麼,我們就會有一種完全不同眼光的近、現代世界文學史。如果要撰寫這樣一部近、現代世界文學史,魯迅一定在其中據有顯著的地位。這是魯迅國際聲望的基礎,只是這種國際聲望遠遠不同於我們一直認同的、那種以西方為中心的國際聲望。作為近、現代被壓迫、被侵略民族反殖民抗爭的作家之一,魯迅的人格和他的作品贏得大家的尊敬和推崇,這才是魯迅最光輝的成就。

不少人說,魯迅的作品,除了一些小說、幾篇散文和《野草》這本散文詩集,其餘都沒有什麼藝術性。這是完全站在現代主義興起以後西方的美學觀點下所說的話。我記得大陸小說家王安憶曾說:魯迅的小說是嘲諷性的,而他嘲諷的常是典型,因此這種小說必然寫得很少,為了不重複,每種典型他都只寫一次。這話說得極精準。我們只要把《吶喊》、《徬徨》中的二十五篇小說好好體會,就會知道,魯迅沒有寫過兩篇相同的小說,而他的每一篇小說都值得我們細細分析(日本學者就是這麼做的)。從這裡就可以看出魯迅的苦心經營。

還有更多的人說,魯迅的雜文沒有藝術性,這純粹是誹謗,是為了抵消魯迅雜文的影響力而說的謊話。魯迅的雜文如果沒有藝術性,怎麼會影響千千萬萬的中國青年,而且至今還在產生影響。當我們不能用既成的美學規範來解釋這些作品的藝術性,而這些作品的影響力又那麼明顯,那是我們所據以判斷的美學標準有問題?還是什麼?我們只能說,魯迅創造了一種新文體,使得文學專家們拿著手中所有的衡量尺,卻一點也使不上力,這不反過來證明,魯迅具有極高的藝術獨創性嗎?

要表現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的內容,就需要創造前所未有的新手段。魯迅站在全世界反殖民抗爭的大潮流中,為了戰鬥的需要,創造了人們至今尚不習慣的文學形式,但是影響力卻又那麼明顯,這不是魯迅的偉大成就,還能是什麼?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4月號

◎作者簡介
呂正惠
1948年生,台灣嘉義人。先後任台灣清華大學與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專治唐詩與台灣現代文學。除了看雜書,主要的嗜好是聽西洋古典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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