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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翊峰◎八分之七的卡佛臆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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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蒙.卡佛│技法分析】

八分之一:基於冷硬簡隱的私藏

我心底有個淘汰制的短篇即時榜。一種以姓名歸類,比如卡夫卡的短篇,以及契訶夫、海明威、芥川龍之介、沈從文等人。另一類以書做基準,比如魯佛《燃燒的平原》、馬奎斯《異鄉客》、卡爾維諾《在你說「喂」之前》、沙林傑《九個故事》、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赫拉巴爾《底層的珍珠》……緩慢累積閱讀後,柯塔薩《南方高速公路》,取代麥克尤恩《初戀異想》;同樣是處女作,荷塔.慕勒的《低地》替換鍾芭.拉希莉《醫生的翻譯員》。至於人與書的總量和名次,沒有排序意義。在淘汰的賽程裡,瑞蒙.卡佛一直待在姓名列;《當我們討論愛情》(1981)與《大教堂》(Cathedral, 1983),也不曾退出以書為準的名單。歸結原因──卡佛總能以最深的沉默,解讀無數可有可無的小事,以及那些更小於無事的日常。以凡人的日常際遇與生活的瑣碎小事,成就無比高度的小說家,在過去的閱讀經驗裡,一是加拿大的艾莉絲.孟若,另一是美國的瑞蒙.卡佛。相較孟若的陰鬱綿密,卡佛的冷硬簡隱,更令我傾心。


八分之二:美國藍領的集體悲歌

卡佛出身美國藍領家庭,父親是酗酒的鋸木工,母親是餐廳服務員,兼職推銷。他自己未滿二十歲,便要豢養兩個孩子。摘花工人、加油小弟、清潔零工、看門售票……他一直從事雜碎役事,成為另一個酗酒的丈夫與父親。唯一沒有放棄的是,短篇小說與詩歌。卡佛活在通俗的藍領,也寫活美國七○、八○年代這階層的浮世繪。〈維他命〉中的推銷員、〈保鮮〉的失業男人、〈他們不是妳的丈夫〉中咖啡廳服務生、〈你是醫生嗎?〉有單親母親,〈沒有人說一句話〉的平庸美國青年,以及諸多篇章的酗酒者,和關係緊繃、時時處於曖昧與爭執的底層夫妻。這些小說人物,不是流浪漢,他們努力生活,而團塊的不安感,如〈潔兒、茉莉和山姆〉中棄狗男人所面對的裁員失業,隨時可能到來。這些有工作有家庭的平凡人,與可恨的乞食者一樣,只有骯髒的現實,沒有像樣的未來。他們以枯燥的生活、乏力的婚姻社交關係、對生死的軟弱,與無力改變的境地際遇,描繪出卡佛筆下的美國藍領。


八分之三:以為只是極簡的?

被迫宣告破產,為了養活家人,卡佛的生活破碎,時間短少。他沒有寫長篇的時光,只能將簡單的短篇,刪得更簡,把那些該寫的對話、故事與人,多次摺疊收藏。這也成就了他短篇小說的無比高度與詩人角色。我相信──因為卡佛,所以極簡;而非,因為極簡,所以卡佛──但卡佛並不因極簡,流落輕薄意淺。相反地,卡佛的小說無法閱讀快速。那些圍繞你我的角色,那些日常無比的寒暄,看似微弱,但稍微轉眼跳看句子,就遺漏了小說的關鍵安排與轉折。就在錯以為,這是怎麼回事啊的同時,小說已經爬到另一個高度上的山頭。

對待小說世界的情感,卡佛是如此小心翼翼。〈小事〉,一對吵架中的夫妻,一連爭奪嬰兒,在兩人互扯嬰兒的當下,故事乍然停止在,「這個問題,就以這種方式解決了。」只是這樣,極簡似有瑕疵,但卡佛削文去骨的背後,存有深沉目的──多餘的情感,不管在小說或是現實世界,最後都會落入無比無奈下場。在〈阿拉斯加有什麼好?〉中,他以對話鋪設微妙的懸念,造成閱讀時無比的心理壓迫,在以為只是極簡的風格訴求下,最後直抵撼動村上春樹的──人與人之間信任關係的完全崩解。所以他選擇了,減法。也只有減法,還能取得最終的救贖機會。


八分之四:微小的打擾

《當我們討論愛情》與《大教堂》,英美評論公認是卡佛的成熟代表作,它們復興和改變了美國八○年代以降的短篇小說風格與藝術價值。但我以為,卡佛的小說風格,在第一本短篇集《能不能請你安靜點?》就已經底定,而且抵達讓世界仰望的高度。這篇小說與同名短篇"Will you please be quiet, please?"我任性私自以──請你「不要說話」,好嗎?──解讀卡佛傳遞給我的意念:那些藍領階級,不知哀嘆什麼,不知抱怨什麼,生活只能如夢囈般不停叨絮。能說出口的,又什麼都不是,最終真正無能為力的,是對於未來的無語。這般哀嘆、這般無能為力,這般無語的未來,竟是千千萬萬美國藍領裹在工作服裡的共同心音。卡佛不是寫活了他們,他如同他們活了一生。
一如發表於《紐約客》的一則短篇〈大象〉。故事中的藍領主角,不停被面臨破產債務弟弟的借錢困擾,進而如漩渦帶出母親、妹妹、兒子、前妻等人的低階層人生悲歌。一切都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主角藉由要前往澳大利亞,作為一種要脅家人的對抗,但故事末端,故事主角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想去澳大利亞,甚至不知道那遙遠的地方究竟在哪。最後,走路上班的,他搭上同事的車,往前馳騁塵囂。卡佛的小說引擎奔騰了?不,故事主角只是往他上班的方向,繼續過去,繼續因小錢叨叨絮絮,繼續對明天無能為力。

在如默劇般寧靜的生活短敘與小說情節裡,卡佛展現獨特的天賦:以極微小的打擾,調整故事的節奏,逆轉不知麻木多久的慣性思維。如此讓子彈轉彎的技巧,在《能不能請你安靜點?》就已經完成,令我無比震撼無比羨慕,像是沒有陽光照耀的開屏孔雀羽毛,華麗又完美地隱藏光澤。〈收集者〉中,一次誤獲的吸塵器推銷員的免費打掃;〈你是醫生嗎?〉中,一通有意誤撥的電話號碼……將我帶往日常裡的不可思議之丘。這些細節轉折,沒有魔術師的心眼,你只是看見一位鄰家女孩,走上一段木橋,靜靜凝視緩流的河水,好一會之後,你卻無法肯定,她會不會在下一秒縱身跳落。如此而已。這些微小的打擾,偷偷洩露訊息給我──平凡人如此枯澀與重複的一生,也是無法預料的。

八分之五:通往毀壞的根

卡佛曾表示,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是戒除酗酒。那時,1977年,是他第四度戒酒。研究卡佛的評論者據此,提出一個故事進行討論──一個小男孩在母親訂了生日蛋糕之後發生車輛,最後昏迷死去的故事。在先完成的〈沐浴〉,小說結束在蛋糕店師傅對逝者父母親不停打擾的電話中,而新版的〈一件有益的小事〉(A small, good thing),卡佛進行了增修,而非刪減。小說的結尾,男孩的父母親不堪電話打擾,前往蛋糕店,大鬧洩憤之後,知道蛋糕師傅其實不知情,才多次以深夜電話要他們將快餿掉的生日蛋糕買回。中年蛋糕師傅最後道出,他這一生都不曾擁有孩子,也端出剛出爐的麵包,勸說那對夫妻,「這種時候,吃雖然是件小事,卻很有用……」評論者以卡佛能修改出如此悲天憫人的新結尾,始得擠進大師之列。我以為,這樣的結果,比初版故事通往更深的毀壞,更靠近卡佛小說的價值核心──這種時候,只剩下吃,還活著人,才能繼續剩餘的日子。不論是曾經擁有美好的夫妻,或是已經吃了一輩子剛出爐麵包的師傅。

類似的修改,也出現在另一篇經典〈家離有水的地方那麼近〉(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幾個釣魚客在河裡發現女孩浮屍,為防止漂走,將她綁於岸邊之樹。之後,他們繼續釣魚,直到第二天警察來到。釣客丈夫返家,說出事發狀況,引起他與妻子之間的衝擊後座力。這篇故事,第一次收錄在1981年的《當我們討論愛情》,結尾停在妻子參加喪禮之後,回到家中,依舊享樂的釣客丈夫索愛,妻子帶著遙遠的死者記憶,決定在小孩進屋回家前,迎合做愛。但在之後的自選集Where I’m Calling From(1998,卡佛逝世這一年)與由導演羅勃.阿特曼編選的Short Cuts: Selected Stories(1993,中譯:浮世男女),這則短篇的結尾,出現新的微小修改。做愛的安排,沒有救贖意味的迎合,替換成另一次家暴,而釣客丈夫表露悔意之後,妻子只是無奈,「看在老天的份上……她還不過是個小女孩呢。」依舊困在無法解脫的「瑞蒙.卡佛之繭」。戒酒之後,卡佛有意改變小說的核心?不,沒有酒精的打擾,他更輕鬆地通往毀壞的根。我私下以為,在卡佛終於不用太擔心經濟問題、生活稍稍好轉之後,收錄在《大教堂》裡的經典短篇〈瑟夫的房子〉、〈馬籠頭〉等諸篇,卡佛小說裡的「希望溫度」,才是真正無能救贖的毀壞之根。


八分之六:減與隱

先拋棄輕浮的形容詞,再放下美麗修辭,淡化故事中過分扭曲的情節,留下最少量麵包屑,引導讀者走出冬日林野……無數秀異的小說家,都如此對待小說,卡佛也是,不過,卡佛只願意如此做,沒有第二條路,以有限的一生,偏執地執行著減與隱。
面對小說,困難的不是增加一句必要的,而是刪減與隱藏一句看似多餘的──這是我面對小說的信仰。卡佛在如此的信仰上,完全擊倒了身為讀者的我。〈為什麼,寶貝?〉裡,有一封信,誰寫了什麼內容?敘述的母親回信給誰?這位母親的兒子為何自小避開她?他離家後,如何成就美國夢?母親為何如此懼怕,曾經犯下什麼的兒子?……若問,卡佛給出了什麼訊息?我說,他只寄出一連的未知問號。於是,人物對話遊走在刀鋒寬度上,故事的肥瘦筋肉,全被削去只剩精骨。小說的指涉,如被謀害後的屍骸,不完整,但你確實知道,曾經有個人以那樣的肢體存活,只是不值得記錄。減了,隱了,破產了,擔憂椅子在寫作時被取走,關於卡佛的一切,也就更加破碎。每次閱讀卡佛,總會浮現:當我們討論卡佛,我們討論的是什麼?

當我與翻譯家余國芳女士,討論日前她完成翻譯的《能不能請你安靜點?》余女士的一段描述,有機會逼近前述問題:「翻譯卡佛,讓我感到氣餒。因為透過閱讀,我看見了他想寫卻沒寫出來的東西,但我擔心無法翻譯出來。他似乎是簡單隨意起頭就開始寫,好像什麼都沒寫,卻又什麼都寫出來了……」在電話的兩端,我們聊了近一個小時吧,彷彿什麼也沒討論出來地,一直討論著卡佛與他的小說。只能確定,卡佛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什麼都不說。〈真的跑了那麼多里程嗎?〉描寫一位破產的男人待在家中,等待妻子將那輛載著家庭記憶的敞篷車,一家家推銷售賣,直到交易完成,換得一張625元美金支票?也交易妻子與買方共進一餐與一晚?這些,我以為,卡佛無意尋找答案,也無意獲得解答。所有的日子,只能以微不足道的瑣碎,持續被耗損下去。這就是人生,就是卡佛的全部,或許,也會是我的全部。


八分之七:那些裸露海面的微小冰山

我能理解,追求濃烈故事的小說家,以及期待複雜挑戰的評論家,為何忽略了瑞蒙.卡佛;但我無法想像,以瑣碎小事平凡度日的我們,為何不會深陷「當我們討論我們」如此切身的小說?卡佛在《大教堂》書頁寫落,「以普通但精準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並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無傷大雅的寒暄,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這段話,是卡佛對小說的想像,也是卡佛極少量裸露水面的冰山。

卡佛無意透過小說尋找答案,只透過不斷減隱不必要的裸露,慢慢逼近問題。在書寫之前,答案已經在那,我們只是透過小說,逼近被遺忘與模糊了的問題。卡佛的每一篇小說,都站在如此的問題跟前,令我暫忘呼吸不敢輕易眨眼。千禧年前後,閱讀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1~4,志文出版),我深深相信,如果海明威的短篇堆砌出美國文學的一座高峰,瑞蒙.卡佛的小說,誕生於這座峰頂;如果海明威終一生成就了「冰山理論」的文學價值,卡佛以一生削去冰山稜角,寫成他願意留落漂浮的六十五篇短篇,都是裸露水面的八分之一。至於那些不願意浮出水面的八分之七,不論幾分之幾,我的臆測其實都多餘了。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3月號


◎作者簡介
高翊峰
曾編輯《FHM》、擔任《COSMOPOLITAN》副總編輯,2008前往北京擔任《MAXIM》雜誌中國版的編輯總監。編劇曾獲金鐘獎最佳迷你影集編劇獎。文學創作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出版有《家,這個牢籠》、《肉身蛾》、《傷疤引子》、《奔馳在美麗的光裡》、《一公克的憂傷》。目前為時尚雜誌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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