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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崇凱◎與村上龍的短暫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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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時序是二月三日,天氣晴。今年的大年初一,我在東京的早晨醒來,城市的上方是無止盡,調和了各種想像得到的藍色的,澄亮的藍。在這樣的藍色天空底下,東京一如往常規律地運轉著,通勤的學生和上班族均面無表情地把目光投在手上穿著各式各樣書衣的文庫本或手機螢幕,所有人都習慣了擁擠緊繃的軌道光景,外面的陽光偶爾撒落車廂,人們在光裡不自覺瞇起眼來繼續盯著眼前的事物。

「你看起來真年輕,只有二十幾歲吧?」
我回答說已經三十了。隨即一連串地開場白和感謝,畢竟台灣的文學雜誌每月直接刊載外國一線作家的專欄,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何況我眼前的小說家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村上春樹說他有著「鯊魚般的好奇心」的另一個村上──村上龍。我的一部分思緒飄回到在書店街六十九元拍賣書堆裡,抱著十幾本村上龍作品等著結帳的畫面。那個時候只聽過他有一本書名聽起來就厲害得不得了的《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而且它幾乎是夢幻逸品的代名詞。抱在懷裡的十幾本書都是我不曾聽過的,獨獨就缺那本我唯一聽過的小說。
沒想到現在,我坐在小說家的面前,看著他略微收蹙的眉心,粗濃的眉毛,歲月雕刻過的皺紋每條都充滿堅毅的個性,一如他所有強烈撞擊著日本社會議題的話題小說們。他曾說自己完全是以寫小說來確認自己是否有無工作。我好像看著他數十部作品堆疊起來的人形投影,而他正開口說話。

「村上先生二十四歲時出版第一本小說,隨即獲得群像新人賞和芥川賞,是否給之後的創作帶來了壓力或障礙?」
「我認為自己從來沒想過要超越自己的處女作。因為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想寫和能寫的東西,如今要我寫像二十幾歲時寫的小說,我寫不出來;但現在我寫的作品也是二十幾歲時的自己寫不出來的。」
我接著追問說:「可是我們知道,村上先生的著作時常帶有強烈的社會議題性,這是您從年輕以來一直書寫的特色,這麼多年寫下來,難道不會感到沮喪或失落嗎?」
我心裡面想的是那個在《69》裡激情而激烈地在高中裡抗爭,試圖要封鎖校園,辦出一場從沒出現過的慶典嘉年華的高中男生。他變成大人之後,去了哪裡?現在在想些什麼呢?
村上龍微微抿著嘴唇,兩手交叉抱胸,看起來相當嚴肅地等翻譯進入耳裡,接著回答:「沒有。我不曾感到沮喪。因為我所書寫的人們都是社會上比較沒辦法為自己發聲的弱勢族群。我認為身為一個作家,有必要為他們做點事。」
「可是村上先生是如何收集資料的?或者說,該如何以真正貼近他們真實的樣貌以文字呈現這些人呢?」
「這必須要靠想像力。大量的想像力。你看我現在住在這樣寬敞的高級飯店裡,可以說是既得利益者了。一方面我能藉此肯定自己這些年來工作的成績,一方面也要自己別忘了必須繼續為這些人寫作。我的確不再像年輕時候那麼窮了,也不可能真的去和那些我描寫的底層人們一起生活,所以這一切都必須要靠想像力。」
我環顧村上龍寄居新宿高檔飯店的總統級套房,在超高樓層的房號911(這是否是他故意挑選的房號呢?),正對著他就座沙發位置的大面窗戶可以清楚望見富士山的輪廓,而此時落日正在染出奇異的粉紅色,我又想到村上龍筆下那些躲在幽暗角落的曖昧人物們。
如今的村上龍不只是一個純粹意義的作家,他同時是JMM(Japan Mail Media)財經電子雜誌總編輯、電子書公司G2010總監,也是日本當紅談話性節目「寒武紀宮殿」的主持人(與女星小池榮子共同主持)。他的越界角色完全不是日本文壇一般概念的作家,擁有著超乎常人的精力和寬廣的眼界。這大約和他過去曾經參與過諸如電影編導、音樂製作、電視節目等跨領域事務相關。1990年代末期,村上龍開始密集關注世界經濟發展(這也是他創立JMM的契機),甚至在2002年出版《為了避免被騙,所以我學經濟》雜文集。從虛構的小說世界到面向現實的日本社會,村上龍似乎真的有用不完的心力在虛實之間出入交錯著,並帶著日本職人等級的標準,扮演著各種加諸自身的角色。

因為擔任JMM總編輯,這幾年他對媒體有了更深入的想法。他認為日本的媒體太過保守封閉,只會選擇性地掩蓋事實真相,而他是最討厭說謊的人。因此他的媒體人角色便是盡力地報導並揭露各種被忽略或被遺忘的事實真相,以達到平衡的效果;談到他長期擔任芥川賞評審,怎樣看待日本當代文學的發展趨勢,他竟然意外直接地表明:「會去擔任評審實在是不得已。因為跟負責(芥川賞)的編輯太熟悉了,不好意思拒絕。」他接著補充說他其實很少讀別人的作品,所以不太能回答這個問題。但他認為像芥川賞這類文學獎比賽在以往可能很有影響力,現在則比較像是給新人舞台的獎項。若有機會的話,他認為應該要設立一個跨國文學獎,至少以東亞的日本、韓國、中國、台灣等地共同舉辦,真正評選出有重量感和影響力的文學作品。

一個小時的訪談時間相當短暫,光是翻譯從中往復的問答至少占去了一半時間。最後我問村上龍喜愛的文學作品是什麼,他想了一下,隨即回答大概就是如法國詩人韓波(Arthur Rimbaud, 1854-1891)或小說家惹內(Jean Genet, 1910-1986)這樣的作家寫的作品。因為他們在那樣的時代便敢於做自己,大膽寫出自我的作品,如今看來依然很棒。

我想到早上重讀正式授權版本的村上龍第一本小說《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背包裡還放著這本小說的兩種盜版中文本),1976年初版,已是三十五年前的作品了,讀來依然不可思議地令人額臉冒汗,微微訝異著小說家怎麼敢這樣寫小說?又怎麼能寫出這樣迷魅暴烈的情節呢?而昔日年輕正盛的小說家竟將要邁入花甲之年,但他還在繼續不歇息地寫著,才剛推出上下兩大卷的長篇小說力作《唱歌的鯨魚》,緊接著整理正在寫的愛情小說。《唱歌的鯨魚》有別於村上春樹描述近過去的1984年的《1Q84》,村上龍面向的是近未來世界,設想一百年後的人類全景圖像。他依然擁有著鯊魚般的好奇心。並且似乎更寬廣了。

村上龍在整個訪談過程中時常抱著胸,將雙手交叉在脅下,仔細聆聽翻譯過去的提問,並專注而快速地答覆。我想像著眼前這個小說家在自己主持的電視節目裡邀請來各行各業的成功人士,提出犀利精闢的問題和見解的模樣──明快的說話節奏感,沉穩的語氣,偶爾露出一閃即逝的笑容。再隨著他的微笑聯想到他在台灣出版的幾本隨筆談論「所有的男人都是消耗品」(在日本已出版到第十集)或者「興趣無用」之類的論調,想到他不只一次表明自己不喜歡寫小說等等。但這個男人明明已經寫了三十五年,出版超過七十本個人著作(這還不包括與他人合作的三十幾本對談集和繪本),過著豐富異常的非凡人生,而且他還持續在寫、在嘗試新的事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始終記得他這句名言:「我不太喜歡工作,所以都趕快寫好出去玩。」
要是真的這樣算起來,他根本都在工作吧?
所以當我問起村上龍如何能在處理繁多的事務中同時寫那麼多作品,他的回答是:「大家都以為我很忙,其實沒有。工作的固定行程都是排好的,除此之外都是我自己的時間,我就拿來寫作。」
這個答案完全符合村上龍本人給我感覺的直接、簡潔。

訪談結束後,我掏出準備好的數本村上龍中、日文版著作(包含中、日文四種版本的《接近無限透明的藍》),準備好簽名板請他簽上。只見他咻咻快速簽好幾本書,直到拿起簽名板時才驚呼一聲──原來所有書他都簽錯日期,全部簽成了「3. Jan. 2011」。最後請他在簽名板寫上給聯合文學字樣,他戴起老花眼鏡瞇起眼看著我遞上的名片,一筆一劃寫下,還開玩笑說這個「學」字的筆劃真多啊!

最後我們退出房門,村上龍倚在門邊揮手道別,我看著他逐漸隱沒在門後,不禁瞇起眼來,他和他身後的燈芒、暗下來的天空一起變成一道面無表情的門。這才想到他在《接近無限透明的藍》的後記〈給莉莉的一封信〉提及他用莉莉的臉孔做成書封的事。並且還說到他在尋找莉莉,希望莉莉千萬不要因為他寫了這種小說就以為他變了。

三十五年過去了,他有找到莉莉嗎?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3月號


◎作者簡介
黃崇凱
諢名黃蟲。台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大墩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現任雜誌編輯。著有小說集《靴子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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