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都是!只見雨後新冒的野菇,紅的黃的紫的橘的,到處都是。「哇,這裡也有!好多好多!」在戰地公園兩小時間,我們不禁一次又一次這樣重複驚歎。那個週六我們又上普林斯頓去,先逛校園尋菇,見到了許多菇種。興盡再到鎮上的啤酒屋去品十月新釀,順便晚餐。隔天到附近戰地公園去。夜來大雨,我們到時還細雨綿綿,四人各撐一傘,踩著疏林落葉間的濕軟草地,我的球鞋底很快就溼透了。這幾年在這裡尋菇常空手而回,找不到可食菇種不說,根本就菇蹤渺茫。這次可喜出望外,繁菇錦簇,簡直像進了蘑菇園。見到兩橐美味的「森林野雞」,雨濕鮭魚色澤格外鮮明,一朵開在根部,一朵於樹幹低腰處,竟在毒藤的綠葉簇擁間,橘綠對比特別豔。不過菇肉浸透雨水就失味,我們沒採,光是咿呀讚歎也就夠了。不久前翻開西爾薇雅.帕拉絲的詩選,竟然撞見一首〈蘑菇〉,大為驚喜。她的詩常在燦爛才氣外帶點森森鬼氣,這首卻單是可愛。這樣開始: 「 一夜間,很/白,很謹慎,/很悄然的, 我們的腳趾,我們的鼻子/緊抓住土壤,/獲取了空氣。」又在圖書館裡無心翻閱一本談園藝的英國散文,看見談養菇,語氣風趣,忙端回家細品。作者發現種菇不像種花種菜,不下仔不插枝,而是用spawn。這字是名詞兼動詞,通常用在大批產卵體外受精的魚類,用在植物上便有點奇怪。而且這位尼古先生對蕈類生殖顯然毫無常識,再加上一點想入非非,登時覺得「聽來非常下流。假使一個人到處撒起種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訂購了蘑菇孢子,並遵照說明「下種」,以為假以時日就可豐收。沒想到那些菇刁鑽,硬是毫無動靜,倒是園丁在廚房邊的小菜圃上隨意洒的長得歡天喜地。蘑菇就是蕈,在生物學分類上自成真菌界,與植物、動物、原生生物和無核原生物構成五個界。蕈類到處都是,不行光合作用,性近陰涼但仍需陽光。無花果種籽,靠孢子生殖,常在雨後冒出,彷如靈異。分解有機物,腐化木質,與植物行寄生或共生關係,是生態極重要的一環。有的菇有毒,有的帶人進入幻境。研究發現,魔幻菇對人類文明可能具有意想外的重大影響。還有的菇具藥性,中藥裡的冬蟲夏草,其實是蕈的孢子潛伏在昆蟲體內,到了夏天長出條狀果實,藏人採收了賣。尋菇不須什麼裝備,只要一把瑞士軍刀。講究點的再加把刷子,用來掃掉菇上沙土。最重要的是「聖經」,我們用的是《北美野菇圖鑒》,B隨身放在背包裡,有疑時便翻出來查對。鑒定大抵不難,只是需要實地經驗。久而久之便可練出菇眼神通,別人看見枯枝敗葉,你卻看見底下有寶貝呼之欲出。 〈蘑菇〉詩這樣結束:「我們將在早晨之前/繼承土地。/我們的腳已經在門裡。」 你若獵過菇,或稍懂蕈類,便會知道帕拉絲這詩有多傳神,尤其是那句: 「這麼多的我們!/這麼多的我們!」
──本文收錄於張讓《一天零一天》